酒過三巡,熏風與笙歌纏繞,綺羅香氣混著酒氣蒸騰,將整個金碧輝煌的廳堂烘托得愈發綺靡頹軟。觥籌交錯,衣香鬢影流轉,華服金飾在燈燭下晃動著迷離的光暈。笑語喧騰,祝詞飛觥,已帶上七八分醉意與放縱的余韻。席間原本緊繃而微妙的氣氛,似乎已被醇酒澆軟、被刻意營造的喧鬧沖淡。
然而浮華之下的暗礁,從未真正消失。
幾個衣衫鮮亮、步履卻已顯踉蹌的年輕權貴子弟,腳步虛浮地晃到了那最僻靜奢華的席前。領頭的乃是兵部侍郎趙文瑞次子趙啟瑞,一身刺目的緋紅蜀錦圓領袍,金帶束得微松,臉上酒氣熏蒸著,一雙被酒色泡得略顯渾濁的眼中閃爍著不知天高地厚的放肆光芒。身后跟著的都是平日里與他廝混的衙內紈绔,個個面色酡紅,眼神飄忽。
他們的目標,是斜倚在紫檀纏枝蓮紋貴妃榻上、兀自把玩著一柄泥金折扇的宋麟。
“平南……王世子?哦喲喲……嗝……”趙啟瑞扯著變調的嗓子,步子一趔趄,幾乎是撲到宋麟的榻前矮幾上,帶翻了案頭一只盛著蜜餞的細瓷海棠盤。碎瓷混合著蜜餞果脯滾落一地。他恍若未覺,伸出一根被酒氣熏得微微顫抖的手指,隔空遙遙點著宋麟那張俊美得過分、此刻卻籠罩在光影明滅間的臉,噴著濃重的酒氣嗤笑道:“小世子爺……好……好悠閑!在這脂粉堆里打滾……嗝……倒真是繼承了你父王的……好……好本事啊……哈哈……”
那笑聲粗嘎難聽,引得附近幾張席上的人紛紛側目,隨即又飛快地掩飾住眼中的驚愕或看好戲的神情,故作無事地轉開視線。
宋麟捏著折扇柄的修長手指紋絲不動,眼簾半垂著,濃密的長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沉靜的陰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緒流動。扇面上繁復富麗的《長樂未央》百子嬉春圖在金絲銀線的勾勒下生動鮮活,稚童的笑臉在燈光下泛著暖融融的光澤。他仿佛沒有聽到趙啟瑞這充滿惡意的狎昵嘲弄,只極其緩慢地、用指尖摩挲著扇骨溫潤的竹節紋理。
趙啟瑞見他毫無反應,只當是這所謂的世子徹底慫了、軟了,更加肆無忌憚。他身后的幾個伴當也跟著哄笑起來,七嘴八舌,聲音不大,卻如同跗骨之蛆:
“可不是嘛!聽說平南王爺在北境那可是威風凜凜,打得那些蠻子哭爹喊娘……結果生了個兒子,嘖嘖嘖……光會在這長安城里……哄姐兒們開心……”“噓……小聲點!人家王爺是‘打仗能手’,‘少不得被滅門’……嘿嘿,幸好兒子識相,留在京城吃香喝辣……嗝……”“什么少不得滅門?我看是心虛吧!當年要不是明太后仁慈,還給他留了點……”話音到此,被一聲刻意壓低的、帶著森然揣測的笑聲取代:“是啊……當年那件事……嘖嘖嘖,聽說鬧得挺大……”
“啪嗒”一聲脆響!
是酒杯落在紫檀矮幾上的聲音。力度并不重,甚至稱得上輕巧。但就在趙啟瑞口中那“當年那件事”五個字剛剛落地、猶在空氣中滾燙發酵的瞬間!
宋麟臉上那層始終籠罩著的、漫不經心的懶散面具驟然出現了一絲裂紋!極其細微!快得如同風吹皺池水的漣漪!只是一瞬間!但就是這一瞬間,那半掩在扇骨陰影下的眼瞼猛地掀起!眼底深處,如同沉睡的火山轟然爆發,熾烈狂暴的戾氣混合著濃黑如墨的悲憤與沉痛,如同萬年冰海深處猝然炸裂的玄冰碎片,帶著能刺透骨髓的徹骨寒芒和毀滅一切的灼熱,狠狠扎出!精準地釘在趙啟瑞那張因酒精而膨脹扭曲的臉上!
那股無形爆開的、極其短暫又極其兇戾的氣息,如同平地炸響的一聲驚雷!趙啟瑞臉上肆意的笑容如同被凍僵的蟲豸,硬生生卡住!渾濁的醉眼中只剩下純粹的恐懼和茫然,巨大的駭意瞬間攫住了他的喉嚨,竟讓他連一聲驚呼都發不出來,只剩下喉嚨深處滾動的“咯咯”異響。
離宋麟最近的皇甫洵,握著白玉酒杯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瞬間泛白!他清冷深邃的眼中寒光乍現,視線如同冰錐,瞬間越過那幾個不知死活的蠢物,鎖在宋麟繃緊得微微顫抖的側臉上。那一聲并不重的杯盞落案聲,落在他耳中卻比驚雷更沉!樂陽長公主水榭之上的身影亦在同一瞬間微不可察地凝固了半分,那雙寒潭般的鳳眸深處掠過一絲極其深刻的厭煩與一絲稍縱即逝的——冰冷戒備!平南王!嘉禎太子!這兩個人是明太后親自用血淋淋的戒尺烙在她心頭最深處的禁忌之刺!在今日這場她精心編織的權謀大宴上,竟被幾只醉醺醺的蠢蟲不知死活地拱了出來!其心可誅!
廳內那些浮于表面的觥籌喧囂,在宋麟戾氣爆發的剎那間,如同被無形巨手掐住了咽喉,驟然凝滯!無數道目光驚疑不定地投來,捕捉著這詭異凝重的角落。
皇甫洵的動作比思緒更快。他已放下自己的酒杯,幾乎是迅疾如電般探出手,隔著矮幾按住了宋麟那只骨節分明、青筋畢露、幾乎要捏碎扇骨的手腕!那只手冷得如同寒玉,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指尖傳遞而來的力道悍然兇猛,足以撕裂金石!皇甫洵的掌心沉穩如山岳,一股沛然渾厚、帶著不容置疑意志的力道透過肌膚狠狠壓下,硬生生將那即將噴薄而出的嗜血沖動按了回去!
“世子!”皇甫洵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金鐵撞擊般的清冽與絕對的沉穩穿透力,字字清晰敲入宋麟緊繃混亂的神經,“……酒是好酒,多飲傷身。坐下。”他的目光與宋麟那因狂怒而猩紅的眸子短暫碰撞,那眼神里沒有責備,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安撫和警示——忍耐!這里是公主府!是在明太后與樂陽的眼皮底下!
宋麟的身體在皇甫洵的鉗制下猛地一震!那股足以掀翻整個世界的怒火在全身的血液里瘋狂沖撞,幾乎要將他撕裂!他猛地轉頭,視線如同困獸般兇戾地掃過那幾個被嚇呆的蠢物,最終卻如同被無形絲線牽引,越過重重人影,精準無比地釘在了最偏僻角落那道素色的身影上!
隔著喧騰鼎沸、隔著華麗的光影、隔著無數或好奇或冷漠的眼睛,他看到了她。
莫錦瑟。她依舊安靜地坐在那張紫檀圈椅里,微微垂著頭,似乎在專注地看著面前矮幾上的青玉薄胎茶杯,對這片角落幾乎要掀起滔天血浪的變故置若罔聞。暖黃的光線落在那身過于素凈的雨過天青羅裙上,愈發襯得她形單影只、柔弱不堪。濃密的長睫如同一道密不透風的簾幕,將她所有的情緒與感知都嚴嚴實實地隔離在這片混亂喧囂之外。她那沉靜的姿態,如同一盆冰冷清澈的雪水,猝不及防地澆在了宋麟那顆幾乎要被戾火焚燒殆盡的心口!
狂暴的火焰驟然遭遇極寒,發出“嗤”的一聲幻響。那足以毀滅一切的戾氣和瘋狂,竟被這無聲的一瞥生生凍結、軟化、撲滅!胸腔里那顆擂鼓般的心臟,在那雙空茫的眼睛的注視下,像被無數細密的藤蔓死死纏繞、安撫著緩緩沉落回深谷。他不能……他不能在她面前……化身一個染血的怪物!
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宋麟緊繃得如同巖石的身體線條,在皇甫洵沉穩的壓制和他自己內心的那道無聲命令下,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松弛下來。他那只被皇甫洵按住的手腕卸去了大半力氣,任由對方那沉重的力道穩定地按在上面,如同冰冷的鎮定錨。他微微低下頭,不再看任何方向,緊握扇骨的指關節也松開了力道,只是那慘白的關節色澤依舊透著一股驚心動魄的余悸。
“呵……王爺說的對。”宋麟猛地抬手,一把抄起矮幾上那只幾乎要溢滿的錯金九龍紋杯,仰頭便將那濃烈的琥珀色瓊漿盡數灌入喉中!滾燙辛辣一線燒灼而下,像是要將胸中那股屈辱和無法宣泄的沉重淤積一同強行燒融!“真是……好酒!”他喉嚨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帶著一絲被烈酒灼燒后的沙啞。
水榭主位之上,樂陽長公主的臉徹底沉了下去,如同蒙上了一層寒潭千年的玄冰。那層雍容閑適的假面被徹底撕碎,展露出內里不容侵犯的、屬于帝國最高階權力頂端的凌厲鋒芒。她甚至未曾起身,僅僅端坐于尊位,冰冷的聲音不高不亢,卻如同裹挾著萬年風雪,清晰地凍結了整個廳堂:
“放肆!”
聲音落地,如同冰層炸裂!
“把這幾個酒意上頭、失心瘋的蠢物給本宮拖下去!庭前重責三十!”她薄唇微掀,每一個字都如同冰珠砸落,“杖刑后,各自送回府上,請他們家主事人……好好教導一番何謂‘慎言’!”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啊!”“小人知錯了!再也不敢了!世子爺開恩啊!”“父親!父親救我!”
趙啟瑞等人終于反應過來,亡魂大冒!方才的驕狂蕩然無存,只剩下瀕死的恐懼!他們涕淚橫流地跪倒在地,砰砰磕頭,額頭瞬間紅腫淤青。哭嚎求饒的聲音凄厲刺耳,如同被掐住喉嚨待宰的雞鴨。然而無人敢應聲。數名穿著黑色勁裝、面無表情如同石像般的府衛如同鬼魅般迅速上前,無視他們的掙扎哭喊,如同拖死狗般將幾人捂住口鼻,強橫地拽離了正廳。
廳門開合又閉合。將那刺耳的哭嚎與瀕死絕望隔絕在外。但庭院里隨之響起的、沉重而規律的肉體擊打聲與悶悶的慘嚎,卻透過厚重的門墻縫隙,清晰無比、如同鈍器般一下下擂在所有人的耳膜和心臟上!每一杖,都如同敲碎了廳內原本醉生夢死的氣氛!每一聲慘叫,都宣告著一個世家子弟今日將顏面掃地,家族亦將因這番不知死活的言語而被公主府與皇室深深厭棄!
偌大的廳堂,此刻靜得只剩下絲竹管弦無力的掙扎、爐鼎內香料噼啪的微爆、以及每個人自己清晰可聞的心跳和壓抑的呼吸聲。
三十杖!公主府的執刑向來不留情面,三十杖足以讓這幾個養尊處優的紈绔數月下不了床,留下伴隨終生的恥辱烙印!
長樂公主早在那聲“當年那件事”初起時便驚得幾乎屏住了呼吸,此刻更是臉色煞白如紙,手指緊緊抓著華美的裙裾,指甲幾乎要陷入掌心。她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那幾人被拖死狗般拖走的方向,聽著那隔墻傳來的、令人頭皮炸裂的杖責與慘嚎,身體無法控制地輕顫。平南王造反……嘉禎太子……到底是什么事?竟能讓一向八面玲瓏、總是掛著虛假笑容的姑母瞬間變成擇人而噬的羅剎?為何一提到這些,連宋麟那個看起來天塌不驚的紈绔,都瞬間像是變了一個人?強烈的寒意和巨大的疑問如同冰冷的藤蔓纏上心頭,她暗暗決定,回去定要問清楚父皇和母后!
莫錦瑟依舊坐在角落的暗影里。杯中的“驚蟄白”早已涼透。慘淡的茶湯倒映著上方搖曳的燈花,像一只只浮腫掙扎的魚眼。隔著厚重帷幕隔絕了大部分庭院行刑的實況聲,但那鈍器擊肉的悶響和壓抑不住的凄厲慘哼,依舊如同粘稠冰冷的毒漿,頑強地滲透進這片角落。指腹沿著冰冷的青玉杯壁緩緩劃過,細膩微涼的觸感如同毒蛇滑膩的鱗片,留下幾不可察的黏膩痕跡。那庭院傳來的每一聲杖擊、每一記慘嚎,都精確地叩擊在她耳中,如同一首無聲的悲歌。她不急不緩地端起那杯涼透了的茶,送至唇邊。
“姐姐!”莫時雨擔憂的輕喚在耳邊響起。
莫錦瑟動作沒有絲毫停頓,茶水穩穩入口。
她端杯的手指,在杯底接觸桌案的剎那,極其隱蔽地微微顫抖了一下!幅度細微得如同被風吹皺的一小片水面。杯底的影子在光滑的青石桌面拖出暗沉的倒影,掩蓋了這一刻的晃動。
庭前的行刑聲終于停止。那令人窒息的氣氛似乎也隨之消散了一些。賓客們重新開始小心翼翼地推杯換盞,說著些更無趣、更安全的祝詞。夜已深,空氣中彌漫著酒食過度消解后的腐敗甜膩與行刑帶來的血腥寒意混合的怪味。
樂陽仿佛也厭倦了這場夾雜著污穢與血腥的浮夸表演,略帶疲憊地揮了揮手。管家會意,清亮的擊掌聲響起,宣告宴終。
如蒙大赦!滿座賓客無論身份高低,皆如潮水般離席而起,恭謹地朝著水榭主位方向躬身行禮辭別,動作比來時更加整齊快速,帶著逃出生天般的釋然與惶恐。衣袂窸窣,腳步聲紛沓,匯成一片低垂著頭顱、唯恐引起注意的暗流。
角落的莫錦瑟也被莫時雨輕輕攙扶起身。主仆三人悄然避入人流邊緣,腳步輕盈,如同夜色中貼地滑行的暗影。她們沿著廳堂邊緣的陰影地帶,低調地向大門方向移動。
就在她們行經宋麟座位稍側后方,即將隱入一叢富麗堂皇的金絲鑲玉孔雀屏風之后時——
“莫大小姐留步。”
樂陽長公主那如同寒玉撥動般的聲音,突兀地從高處水榭方向穿過喧擾的人聲,清晰地傳來!
并非高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冰錐驟然刺破了所有嘈雜!瞬間凍結了大廳出口方向的喧鬧!那些正準備涌出廳門的人流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腳步頓住,身體僵直!所有目光——驚詫,愕然,探究,嫉恨,難以置信——如同密集的飛矢,“唰”地一聲,齊刷刷地聚焦在陰影處那道素凈單薄的身影之上!
長樂的視線也猛地釘在了莫錦瑟身上,眼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震驚與一絲莫名的嫉妒!憑什么?!
莫時雨攙扶的手臂瞬間緊繃,她甚至下意識地微微側身,半個身體擋在了姐姐身前,臉上那層清冷的面具第一次出現了清晰的裂紋!眼神警惕而銳利!
莫錦瑟停步駐足。背對著那道聚集了全場焦點的冰冷注視,寬大素凈的云錦袖袍自然垂下,只露出半截冰冷纖細的手腕。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帶著一種近乎鈍感的平靜。她沒有回頭,甚至沒有任何明顯的動作。
在無數道如芒刺背的目光中,她微微抬起下頜,仿佛在辨認聲音的來源方向,又像是在感受空氣的流動。那姿態帶著一絲久居黑暗之人的茫然,更有一份令人窒息的沉靜與……順服?
就在那極短暫的、如同凝固的死寂間隙——
從她身側咫尺之距擦肩而過的宋麟,挺拔而慵懶的身影似乎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僅僅一剎!
如同奔流不息的河水中一塊頑石遭遇了暗礁的輕碰。快得如同錯覺。光影明滅間,他下頜的線條似乎繃緊了剎那,捏著泥金折扇的手指在扇骨底部那朵凸起的纏枝蓮紋上輕輕劃過。隨即他便步履如常地隨著人流繼續向前走去,那張被光影切割得模糊的、輪廓深邃的側臉上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凝滯從未發生。唯有行走間,黑色錦袍下擺拂過地面金磚時帶起無聲的氣流,擦過莫錦瑟裙側那片柔滑的素色云錦時,留下了一道淡到極致、無法捕捉的痕跡。
“長公主殿下體恤,大小姐目力不便。恐天色已晚,路上諸多不便。”一名身著天水碧宮裝、面容刻板冷漠如同木雕石刻的中年嬤嬤,無聲無息地從水榭側后方的陰影里踱出,動作精準如同尺量,走到莫錦瑟身邊。她沒有看莫時雨那警惕冰冷的面容,也不曾對周遭凝固的目光有任何表示,只對著莫錦瑟微微躬身,語調平淡無波:“奴婢引大小姐入后堂暖閣稍坐,待稍后人流散盡,再以公主府規制車駕穩妥送大小姐回府。”
她抬起一條裹在細滑宮緞下、卻透著不容抗拒力量的手臂,微涼的指尖并未直接觸碰莫錦瑟,卻以一種恰到好處的角度和不容置疑的姿態,懸停在那蒼白手腕前方寸余之處。
莫錦瑟空茫的視線緩緩垂下,似乎在那只代表了樂陽最高意志的手掌上“看”了片刻。廳內暖黃的燈火在她臉上鍍了一層柔和卻毫無生氣的光暈,掩蓋了所有細微的情緒。沉默如同水滴在寂靜的廳堂里悄然延長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