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是從水面升起來的。先是一縷，像有人在鍋里輕輕掀開蓋；隨后一片，像有人把半袋白灰倒進風里。等我反應過來時，四面八方都成了霧，連桅桿都像是隔著一層紗。

船身在水里輕輕晃，我感覺不到方向，只能聽見水拍在船腹上的聲。那聲音忽快忽慢，像心臟病人隨時要停下的脈搏。

“這是……？”我忍不住問。

“迷津。”船夫低聲答。他的聲音啞得像被水泡過，“三汊口，汊汊連汊，船一旦走錯，就得繞一年。”

何天問抬起頭，目光穿不透霧氣，只能聽。他閉了閉眼，像是用耳朵替代眼睛：“右汊急，左汊淺，中間……有暗礁。”

“能走哪一條？”我忍不住追問。

他沒答，看向林誠。

林誠指尖在藥匣上輕輕敲了三下，語氣依舊平穩：“得挑，不然誰也別想下去。”

我心口一緊，想起他昨夜說的話：“挑哪條水是路，哪條水是命。”

霧越來越重，連我們的呼吸都被壓得悶起來。我的手心全是汗，緊緊攥著小錦囊。里面那幾樣東西——一方小小的玉璽，一紙父親寫下的密詔——像比我的命還沉。

我忽然明白：這一程，不只是過河。

是要在霧里，替自己挑一條活路。

槳聲忽然慢了下來。船夫的手似乎在顫抖，木槳在水里拖出長長的漣漪。

四面一片白茫茫，看不見岸，也看不見天。只有水聲、霧聲，還有心里那股越來越重的壓迫感。

“有人。”

何天問低聲開口。

我猛地屏住呼吸。

“哪兒？”我努力望去，卻什么都沒看到。霧像是有意在捉弄人，眼前只是一層模糊的灰白。

“左汊，槳聲不對。”

何天問的手緩緩撫在刀柄上，眼神銳利。

我凝神聽，果然在風聲水聲之外，隱約有“撲撲”的劃水聲，極輕，卻不似我們的船，帶著一股急切。

林誠把手伸進藥匣，取出一小瓶粉末，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不管是敵是友，能在這種霧里跟上來，都不簡單。”

霧氣忽然散開了一角，像天幕被人撕開一條縫。

我心口一緊，看見那片灰白里，似乎有另一條船影在若隱若現。

它很快，又很慢，時而近得像要與我們相撞，時而遠得像海市蜃樓。

黑影上仿佛有人影，模糊不清，卻能感覺到一種森冷的氣息。

我下意識攥緊錦囊，汗把綢布都浸濕了。

“若是大順余部，他們沒心思走水路。”林誠聲音平靜，像是在剖析一具尸體，“若是清廷探子……他們就不是盲撞，而是盯著你來的。”

我心頭一震。

是為了我？

仿佛印證了他的話，那條影船在霧中忽然加速，破水聲“嘩”的一下清晰起來。霧浪翻卷，竟隱隱有鐵器撞擊的聲音。

何天問眼神一冷：“他們盯上我們了。”

船身猛地一晃，似乎被暗流推了一下，我險些跌倒，被林誠一把按住肩膀。那一瞬間，他低聲在我耳邊吐出一句話：

“別怕，若真是沖你來的，他們不會留手。”

我渾身一震，血液都涼了。

那條影船越來越近。霧氣仿佛被它劃開，一層層散開時，黑色的船頭已然逼到眼前。

我死死攥著錦囊，指節發白。

心口卻有個聲音在喊：是我。是我讓他們追來的。

若不是我，一個弱女子，他們不會踏上這條船，不會在迷津里與不知來歷的敵人對峙。

何天問不會皺著眉、刀尖寒光畢露；林誠也不會冷冷取藥粉，像準備一場必死的手術。

是我，讓他們陷入險境。

這種罪惡感壓得我胸口發緊，幾乎喘不過氣來。

“婉兒，靠我后面。”何天問低聲喝道。

我乖乖退到他背后，卻依舊忍不住探出眼去。那影船越來越真切，我看見了桅桿，看見了甲板上兩個模糊的身影——一前一后，動作一致，仿佛訓練有素。

他們不像是流民，也不像是潰兵。

我心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若是清廷的人呢？

我腦子一片亂。

若真是清廷探子……他們為什么會知道我在這里？

難道是長陽王府……有人出賣了我？

“婉兒！”

何天問的喝聲將我從亂想中驚醒。

幾乎同一刻，一根長鉤從霧里飛來，狠狠勾在我們船舷！木板被拉得“嘎吱”一聲，險些崩裂。

我心里猛地一涼，雙腿發軟。女性的直覺在那一瞬間爆發出來：他們不是試探，他們是要活捉我。

那種被獵物鎖定的感覺，讓我渾身汗毛豎起。

林誠眼神一沉，手一抬，藥粉被揚向風口。霧氣忽然染上一層辛辣的味道，刺得我眼睛直流淚。可影船上的人反應極快，立刻用布蒙住口鼻，繼續逼近。

我看著他們逼近的動作，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近乎絕望的念頭：

女人的命，原本就輕嗎？

若他們抓住我，我會被怎樣？羞辱？殺戮？還是被當作籌碼，去換一場他們與朝廷的交易？

我甚至想過，要不要現在就將錦囊投入江水里。只要東西不在我身上，我或許……就不會再被盯著。

我的手已經緩緩伸進懷里。

可就在這一瞬間，林誠忽然側身，低聲喝到：“你若丟了，那才是真正的死路！”

我心口一震，眼淚差點落下來。

是啊，前世我是個研究明史的女子，讀到多少宮闈血腥的記載？多少“女子無用”的冷酷文字？可偏偏到了這一世，我背負的，卻不是“無用”，而是比命更沉的東西。

我咬緊牙關，把手抽了出來，死死按住懷口。指尖在顫，卻逼著自己穩住。

影船已與我們并行，霧里亮起了鐵光。何天問大喝一聲，刀光劈開濃霧，火星似的濺起水霧！

我下意識閉眼，卻還是聽見血濺的聲音。胸口狂跳，耳邊轟鳴，我忽然意識到：

這一刻開始，我再不能只是跟隨的女子了。

刀光與霧氣交織在一起，仿佛天邊閃電撕開夜幕。

何天問一刀劈斷船側的長鉤，血光伴隨著慘叫濺落江面。那一聲濺響在死寂的霧氣里，反而顯得格外刺耳。

可影船上的人絲毫沒有退意。

兩道黑影幾乎同時躍起，腳尖踏在鉤繩上，竟要直接撲上我們的小船！

“婉兒，蹲下！”

何天問猛地低喝。

我身子一縮，幾乎是本能地抱住頭。耳邊一陣疾風掠過，隨后便是兵刃交擊的震響。火花在我眼角炸開，照亮林誠冷若冰石的眼睛。

他手中短刀極快，連閃三次，招招不離對手咽喉要害。可那兩人動作同樣詭異，身法輕捷，竟一時僵持。

我蜷縮在船艙邊緣，指尖死死抓著破舊的棉襖。心口亂跳，耳朵里全是轟鳴。女人的直覺讓我敏銳地察覺：他們不是普通的劫匪。

若真是江湖盜匪，見林誠和何天問的手段，早已逃了。可他們偏偏死咬不放，動作熟練，呼吸均勻，像是訓練有素的殺手。

“他們不是要錢糧。”我心底猛然一寒，喉嚨發緊。

他們是沖我來的。

就在我幾乎要絕望時，林誠忽然低聲喝了一句：“捂住口鼻！”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猛然一揮，袖口灑出一片粉末，瞬間在霧氣中炸開，彌漫出一股辛辣刺鼻的氣息。

眼淚奪眶而出，我幾乎窒息。可那兩名黑影中，其中一人動作一頓，腳步踉蹌，險些跌落江中。另一人見勢不妙，猛地拔出短矛，硬生生戳斷纜繩，隨即翻身躍回影船。

“撤！”黑霧中，第一次傳來一聲低沉的呵斥。

霧氣翻卷，影船很快隱入灰白，水聲漸遠，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我整個人癱坐在甲板上，渾身都是冷汗，連指尖都在發抖。心里卻只有一個念頭在回響：

他們……絕對不是江湖盜匪。

“郡主。”

何天問蹲下身，扶著我肩膀，語氣沉重，“今日這事，不會是巧合。”

林誠沒有說話，只是收起短刀，望向霧的深處。霧白映在他臉上，像一張冷冷的面具。

“他們知道我們的行蹤。”他終于開口，聲音低得像冰，“而且知道，你在這條船上。”

我心頭一緊，唇瓣死死咬住，幾乎要出血。

是啊。若只是巧合，怎會在這片江霧里，恰好追上我們？

而且，他們的眼神從頭到尾，都沒有離開過我。

“郡主。”林誠忽然轉過頭，直直望向我，“不管你懷里揣著什么，今晚之后，你都不能再抱著‘藏著就行’的心思了。”

我的心猛地一顫，手下意識捂住懷口。那里，那只父皇最后交給我的錦囊，幾乎要把胸口燒穿。

“我們得趕在他們下一次追上之前，換道。”何天問沉聲道。

林誠點了點頭：“去南岸，走陸路。水路，已經不再安全。”

風吹散霧氣，江面漸漸露出一抹暗紅的晨光。

可我知道，這一夜之后，我們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