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海風,裹挾著咸腥和揮之不去的潮氣,一年四季都在這個名叫“碧海苑”的小區里游蕩。吳寧站在公交站臺上,看著對面金燦燦的“金和物業”招牌在七月的晨光里反著刺眼的光。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胃里那點因早起而翻騰的不適,還有更深處的、對于未知工作的忐忑。
三十一歲,計算機專業的文憑在抽屜里躺了快發霉,此刻卻抵不過一份物業客服事務員的錄用通知來得重要。孩子剛滿一歲,婆婆七十了,白天帶孩子已是勉強,晚上雷打不動要去跳廣場舞。吳寧需要一份時間嚴格、離家不太遠、能讓她晚上準時回家接手孩子的工作。這份工作,是她投了無數簡歷、面試時小心藏起已婚已育身份才艱難得來的。
踏入金和物業碧海苑服務中心,一股混合著劣質空氣清新劑、汗味和紙張油墨的復雜氣味撲面而來。前臺空著,一個穿著物業制服、燙著卷發、嗓門洪亮的女人正對著電話嚷嚷:“…哎呀李阿姨,地下室漏水我們報修單都堆成山了!開發商不來修我們有什么辦法?…是是是,影響您家儲藏室了,理解理解…但我們物業費得收啊,不收錢哪來的服務對不對?”她啪地掛了電話,一抬頭看見吳寧,臉上瞬間堆起笑容,熱情得像換了個人。
“喲!你就是新來的吳寧吧?我是張莉,客服部主管,以后就跟著我!”張莉嗓門依舊不小,帶著點北方口音,過來一把拉住吳寧的手,“可算把你盼來了!前頭那個,被二期那幫刁民罵走了!以后二期三期那片兒,你得多費心!”
吳寧還沒來得及消化“刁民”這個詞,就被張莉風風火火地帶進辦公區。格子間里略顯凌亂,幾臺電腦嗡嗡作響。張莉指著靠里一個位置:“喏,你的位子。電腦有點慢,湊合用。”又壓低聲音,“看見沒,那個位子,趙敏,經理助理。人…挺‘嚴謹’的,要求高,你小心點。”
順著張莉的目光,吳寧看到一個約莫三十五、六歲的女人,穿著合體的套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正對著電腦屏幕,眉頭微蹙,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感受到目光,趙敏抬起頭,推了推無框眼鏡,眼神平靜無波地掃過吳寧,嘴角牽起一個程式化的微笑:“吳寧是吧?歡迎。待會兒我發些基礎資料和流程給你,盡快熟悉。報表格式要統一,數據要準確。”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
“好的,趙助理。”吳寧連忙應聲。
張莉撇撇嘴,拉著吳寧坐下,開始倒豆子般介紹:“咱們碧海苑分一二三期,一二期是老盤,三期新收的。同一個倒霉催的開發商,蓋的房子那叫一個豆腐渣!春天回南天,墻上‘流汗’掉瓷磚;夏天暴雨,頂樓陽臺變魚塘;冬天水管凍裂更是家常便飯!地下室?那更是重災區,隔三差五漏水!業主怨氣沖天,動不動就拿這當理由不交物業費!咱們催費任務重得很!還有那垃圾站,就建在二期3棟樓下,夏天那味兒…嘖嘖!業主投訴能把耳朵磨出繭子!”
吳寧聽得心頭沉甸甸的,這和她想象中處理些鄰里糾紛、收收物業費的輕松工作相去甚遠。
“還有,”張莉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保安部老劉,經理老鄉,前陣子跟業主沖突被砸了腦袋,回老家養傷了。經理說了,位置給他留著,不招新人!現在保安就那幾桿槍,管得過來個屁!業主天天投訴保安看不見人!維修部那幾個,也是經理北方老鄉,陳澤師傅人不錯,活兒也好,就是太悶;趙雷師傅脾氣爆,一點就著;林州師傅嘛…”張莉撇撇嘴,“滑頭得很,能推就推。新小區那邊事兒多,趙敏負責統籌,但具體跑腿協調…”她拍拍吳寧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
正說著,一個穿著保潔制服、五十多歲、面容和善但帶著倦意的女人走了進來,手里拿著抹布和水桶。“霞姐,早啊!”張莉打招呼。
“早,張主管。”被稱作霞姐的女人笑了笑,目光落在吳寧身上,“這位是新同事?”
“對,吳寧,接替小王的。”張莉介紹,“霞姐,王霞,咱們保潔班班長,人緣可好了,業主都叫她‘霞姐’。”
“霞姐好。”吳寧連忙起身。
“你好你好,歡迎。”王霞的笑容很樸實,“有啥需要幫忙的,盡管說。”她說著,手腳麻利地開始擦拭吳寧旁邊的桌面和隔板。吳寧注意到,當霞姐的目光不經意掃過趙敏時,那笑容里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熟稔和…關切?
很快,吳寧的郵箱里塞滿了趙敏發來的文件:物業費收繳流程、報修處理規范、投訴接待話術、各類空白報表模板…以及一份重點標注的《二期、三期業主問題匯總及注意事項》。密密麻麻的問題看得她頭皮發麻:房屋滲水、瓷磚空鼓、空調排水管漏水、電梯故障頻繁、垃圾站異味擾民、車棚位置爭議…每一項后面都跟著“重點關注”、“易引發沖突”、“催費難點”等刺眼的備注。
吳寧深吸一口氣,打開電腦,開始她的第一項工作:整理上個月的催費清單。長長的名單,后面跟著五花八門的欠費理由:“地下室漏水泡壞貨物,不解決不交!”“瓷磚掉下來差點砸到人,物業不管?”“垃圾站臭死了,先挪走再說!”“保安是擺設,東西丟了找誰?”
鍵盤敲擊聲成了背景音,辦公室里氣氛微妙。張莉的電話此起彼伏,時而高亢激昂地催費,時而低聲下氣地安撫。趙敏那邊則安靜得多,但敲擊鍵盤的聲音又快又密,偶爾會抬頭叫張莉或吳寧:“張莉,二期那個車棚投訴的跟進報告還沒交?吳寧,把上季度所有滲水報修記錄按樓棟和日期整理一份給我,下午下班前要。”
午休時,張莉拉著吳寧去附近小店吃米粉。等餐時,她忍不住八卦:“看見沒,趙敏那個位子,以前坐的是小王,就是被二期業主圍攻罵走的。那幫人是一個村里的,心齊得很!為了車棚位置,指著鼻子罵了半個多小時!趙敏當時也在,但躲后面了,就讓小王一個人頂著,能不辭職嗎?”
吳寧心里咯噔一下。張莉繼續道:“趙敏這人,心思深著呢。你看她表面嚴謹,其實…唉,算了,剛來不說這些。她也不容易,正離婚呢,自己帶著倆孩子,在咱小區租房子住。喏,看見小區里那輛經常晚上停在臨時車位的黑色SUV沒?她男朋友的。張莉我管車位,保安也都知道,睜只眼閉只眼唄。她男朋友好像挺有錢,孩子暑假去夏令營的錢都是他出的。”張莉的語氣里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下午,吳寧被派了第一個現場任務:二期一位獨居的劉阿婆報修,馬桶蓋松動,坐上去晃得厲害。她跟著維修單找到維修部。辦公室里煙霧繚繞,陳澤師傅穿著沾著油污的工裝,正埋頭看一張圖紙,眉頭緊鎖。趙雷師傅靠在椅子上,腳翹在桌沿,刷著手機,一臉不耐煩。林州師傅則慢悠悠地泡著茶。
“林師傅,”吳寧盡量客氣地遞上維修單,“二期3棟501,劉阿婆家,馬桶蓋松動,麻煩您去看一下?”
林州眼皮都沒抬,吹了吹茶杯里的浮沫:“馬桶蓋?那是業主自家設施,不歸物業維修范圍。讓她自己買個新的換上不就完了?這點小事也報修。”語氣理所當然。
“可是阿婆年紀大了,她說自己弄不了,而且看著像是固定螺絲松了,擰緊就好…”吳寧解釋。
“擰緊?”林州嗤笑一聲,“小姑娘,你說得輕巧。萬一我去了,她說是我們弄壞的,或者以后馬桶出點啥問題都賴我頭上,我找誰說理去?不去不去,有這功夫不如去修修公共水管,那才是正事。”他擺擺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趙雷抬起頭,斜了林州一眼,哼了一聲:“慫!”但也沒動。陳澤只是抬頭看了吳寧一眼,目光里有些無奈,又低頭繼續看圖紙。他手上還沾著黑色的油泥,顯然剛從某個維修現場回來。
吳寧碰了個軟釘子,心里憋悶。回到辦公室,劉阿婆的電話又追來了,聲音帶著哭腔:“姑娘啊,那個師傅來了嗎?我…我都不敢上廁所了,怕摔著啊…”
聽著老人無助的聲音,再看看維修部那副推諉的樣子,吳寧一咬牙:“阿婆您別急,我…我過去看看!”
她跟張莉打了個招呼,說自己要去二期現場跟進一個維修協調。張莉正被幾個催費電話弄得焦頭爛額,揮揮手:“去吧去吧,小心點!”
吳寧跑到小區五金店,買了一把合適尺寸的螺絲刀和新螺絲。憑著計算機專業生的動手能力和手機搜索教程,她在劉阿婆感激又驚訝的目光中,笨拙但認真地卸下松動的舊螺絲,擰緊了新的。看著不再晃動的馬桶蓋,老人拉著她的手連聲道謝,非要塞給她兩個橘子。
回到辦公室,剛坐下,趙敏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辦公室的嘈雜:“吳寧,你剛才去二期501劉阿婆家了?”
“是的,趙助理,劉阿婆的…”
“馬桶蓋修好了?”趙敏打斷她,鏡片后的目光銳利。
“嗯,擰緊了螺絲,換了新的…”
“誰讓你去的?”趙敏的聲音冷了下來,“維修部派單了嗎?林州師傅去了嗎?”
“林師傅說…這不歸物業管,不肯去。阿婆年紀大,很著急,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自己去了?”趙敏站起身,走到吳寧工位旁,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吳寧,你剛來,熱情是好事,但要清楚自己的職責邊界!你是客服事務員,不是維修工!你擅自去處理戶內維修,萬一過程中出現意外,比如劃傷業主物品,甚至你自己不小心弄傷,責任誰負?公司流程還要不要了?你這樣做,讓維修部怎么想?是不是以后所有戶內小問題業主都直接找你,維修部就可以徹底躺平了?”
一連串的質問砸得吳寧有些懵。她張了張嘴,想解釋劉阿婆的困境和林州的推諉,但趙敏沒給她機會。
“這次就算了,下不為例!記住,流程就是流程,各司其職!你的任務是協調、記錄、傳達,不是越俎代庖!把精力放在催費和整理趙敏要的報告上!”趙敏說完,轉身回了自己座位,留下吳寧看著桌上那兩個黃澄澄的橘子,心里五味雜陳,剛來時的那點熱情,仿佛被這潮濕悶熱的空氣一點點洇濕、冷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