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屬的冰冷感覺，從每一寸皮膚下面透出來，冷冰冰、沉甸甸的，帶著一種機器特有的死氣沉沉。

林晚的意識，就像沉船被打撈上來的遇難者，一頭撞進了這個鋼鐵和硅基做的牢籠。

黑暗退去，感官被強行打開，信息流像冰冷的鋼針，粗暴地扎進她混亂的思維核心。

視覺啟動了，看到的畫面像老舊的監視器，帶著點雪花。

光線很暗，頭頂孤零零地掛著一盞燈，投下慘白的光圈，光圈邊緣慢慢消失在更深的陰影里。

空氣悶著不動，混著灰塵、焊錫膏的松香味，還有一種說不清的、年輕男人在密閉空間里待久了那種濃重的汗味。

然后，她感覺到了。

那個感覺，陌生、黏糊糊的，帶著一股讓人想吐的熱乎勁兒和重量。

一只汗津津的手，正蓋在她左腿膝蓋上。那手指頭帶著一種試探的、讓人渾身發毛的勁兒，順著驅殼，慢慢往上蹭。

林晚的腦子“嗡”一下炸了！

這不是她！

這根本不是她的身體！

她這會兒應該坐在廣晟國際大廈頂樓那間能看遍珠江新城的辦公室里，手邊是剛磨好的藍山咖啡，空氣里飄著貴貴的雪松香——而不是在這冰冷的鐵殼子里，被這么個玩意兒摸來摸去！

“滾開！”

她無聲地尖叫，心里每一片都在瘋狂抵抗，可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當命令涌向四肢：踢！抓！推開這臟東西！林晚的意志——那個在法庭上能言善辯、讓對手害怕的頂級律師——在怒吼，要撕碎眼前的一切！

可是，命令撞上了一堵看不見的墻，全是0和1的代碼。

身體一動不動。完全靜止。

這具屬于她、現在卻叫“身體”的機器，竟然對內心的怒火和反抗命令，沒有一絲反應。

恐懼第一次真實地抓住了林晚。

不是怕死——她已經經歷過了——而是怕這種徹底的、沒轍的囚禁。

滴——！

一聲刺耳的蜂鳴突然在狹小的空間里炸響，蓋過了老舊空調扇葉吃力的嗡嗡聲。緊接著，林晚硬生生蹦出一個冰冷、毫無感情的女聲：

【警告：尊敬的用戶，您的行為超出預設親密閾值。請立即停止。重復：請立即停止。】

這聲音狠狠刮過林晚的腦子。

這不是她的聲音！

她成了自己身體的告密者，被迫發出這軟弱無力、系統設定好的抗議！

“啊——！”

一聲短促的驚叫幾乎同時響起。

搭在林晚腿上的那只手，猛地縮了回去！

陳默整個人如同被高壓電打中，瞬間從那張塞滿雜物、吱呀作響的電腦椅上彈了起來。

動作太急太猛，椅腿刮過積了灰的復合地板，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巨大的慣性帶著他向后倒，后背狠狠撞在身后堆滿電子元件、工具和半成品電路板的金屬架子上。

嘩啦啦——！

金屬和塑料撞在一起、碎了、到處滾的聲音混成一片亂響。

幾塊綠電路板、幾個黑散熱風扇、幾卷彩色電線，還有數不清的小螺絲、電容、電阻……噼里啪啦從歪架子上倒下來，砸地上，滾得到處都是。一個半開的塑料零件盒翻了，一下子撒了一地，在暗燈光下閃著微弱又讓人絕望的光。

陳默臉刷白，嘴唇直抖。

他死死盯著工作臺上那具精致得嚇人的“身體”——它還保持著被弄醒時的樣子，臉朝上躺著，長長的黑假發有點亂地鋪在冷冰冰的金屬臺面上。

那張頂級硅膠做的臉，在慘白的燈光下美得不像真人，但又空得讓人心里發毛。

那雙剛還閉著的、裝著高仿真眼珠的眼睛，現在睜開了，空蕩蕩地望著天花板上同樣空蕩蕩的燈。

剛才……剛才那警報聲？

它說話了？

不是設定好的語音包！是新觸發的警報？

不對……它睜眼了？自己睜開的？

程序自己檢查？還是……眼花了？

肯定是自己太累了，壓力太大，連熬三宿改代碼，加上剛才那……那鬼使神差的碰了一下……聽錯了！

絕對是聽錯了！

冷汗一下子打濕了他便宜T恤的后背，又黏又涼。

“操！操操操！”陳默壓著嗓子罵，聲音抖得不行。

他手忙腳亂地想扶穩那個晃悠的金屬架子，腳底下卻踩到一個滾來滾去的散熱片，整個人又失去了平衡。

“砰！”

他結結實實摔了個狗吃屎，膝蓋狠狠撞在又冷又硬的地板上，疼得鉆心。

但更要命的是，他撲倒的方向，正好沖著那個工作臺！一著急，他手亂抓，想摸到點什么穩住自己。

“嘶啦——！”

一聲脆響，是布料被硬生生撕開的聲音，還夾著金屬被刮得變形的刺耳聲。

陳默的手沒夠著臺子邊，慌亂中一把抓住了工作臺上那具“身體”左胳膊外側。

巨大的沖勁加上他往下摔的重量，竟然把手臂外面那塊啞光銀灰色的護板給拽下來了！

那塊又薄又結實的合金護板，連接處的小卡扣嘎吱作響，像是快撐不住了，還扯著幾根細細的彩色連接線，線都卷起來了，歪歪扭扭地耷拉在旁邊，露出底下更復雜的機械結構和密密麻麻的線纜。

時間好像卡住了那么零點一秒。

陳默半跪在地上，膝蓋疼得要命，眼前這亂糟糟的景象讓他腦子一片空白，只剩下他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和砰砰亂跳的心在小小的房間里嗡嗡直響。他下意識地、懵懵地看向自己弄出來的“傷口”——那條被撕開的手臂里面。

冰冷的金屬骨架，纏來繞去的電線，閃著指示燈的微型主板……拼湊出一幅精密又冷冰冰的機械構造圖。在靠近肩膀關節軸承的地方，一塊還算平整的支撐件上，陳默驚魂未定地瞥見了個東西。

不是線路標記，也不是生產編號。

那是一串手工刻出來的數字。

刻得特別深，邊兒上帶著細小的毛刺，顯得特別粗暴，還……特別急？

像是用個什么尖東西，在很短的時間里，帶著一股子狠勁兒硬刻上去的。

數字在慘白的燈光底下，閃著冷冰冰的金屬光。

#0427

這串數字就像一道沒聲兒的霹靂，精準地劈進了林晚亂成一團的腦子里！

剛才被侵犯的怒火、被關起來的害怕、對這鬼地方的迷糊……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緒，在這一刻，被這串冰冷的數字徹底凍住、砸了個粉碎！

0427！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這可不是隨便瞎寫的數字！這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恥辱，是那個一直沒破的謎！

是她生前辦的最后一個案子，那個一直懸著、讓她把命都搭進去的跨國洗錢案的內部調查編號！

那個編號只存在最高機密的文件里，只有她和極少數經手的人才知道！

它怎么會在這兒？

出現在這具莫名其妙的機器人身體里面？！

一股寒意，比她這身金屬殼子本身還冷的寒意，順著她根本沒有的脊椎骨嗖嗖往上爬。

這絕對不是巧合！

她的死，她“穿越”了，被關在這個鐵殼子里……還有眼前這個嚇得夠嗆的陌生男人……所有這些事兒，都被這串鬼里鬼氣的數字硬生生串到了一起，指向一個深不見底、陰謀味兒直往外冒的黑洞。

亂糟糟的屋子里，陳默半跪在冰涼、堆滿電子破爛的地板上，膝蓋一陣陣發疼，但他壓根兒感覺不到了。他整個人都被那串刻在冰冷鐵骨頭上的數字吸住了——#0427。

那刻痕太深，也太新。邊上的金屬毛刺在燈底下閃著細碎又刺眼的光。這絕對不是什么出廠記號。

誰刻的？啥時候刻的？為啥刻這兒？

一個接一個亂糟糟的問題，像受驚的蝙蝠在他缺氧的腦子里亂撞。

剛才那聲冷冰冰的警告，這“身體”突然睜開的眼睛……再加上眼前這串怪里怪氣的手刻數字……一股說不出的涼氣猛地從他尾巴骨竄上來，讓他狠狠打了個哆嗦。

“見……見鬼了……”他嗓子干得冒煙，聲音啞得跟破鑼似的。

就在這時，工作臺上那個“身體”的腦袋，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角度非常小，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包裹著精密傳感器和微型電機的脖子關節，發出非常細微的“嗡”聲，幾乎被心跳聲蓋過去了。

陳默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他猛地抬頭，視線就像被磁鐵吸住一樣，死死地釘在那張精致的臉上。

那雙眼睛。原本空洞的、由高清攝像頭和復雜算法模擬出來的眼睛，焦點好像……聚起來了？

不再是茫然地看著天花板，而是……慢慢地、帶著機器特有的那種遲鈍感，轉動著。

最后，那兩個模擬瞳孔的深黑色圓點，聚焦在了他臉上。

冰冷的帶著審視的目光。

臉上沒有程序設定好的微笑，也沒有預設好的溫柔問候。只有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讓人喘不過氣。

可就在那黑洞里，陳默卻好像看到了什么。

一種絕對不該出現在一個AI伴侶機器人眼睛里的東西——那是一種深沉的、仿佛從沒有光的深淵里爬出來的、壓抑到極點的憤怒。

就像是被硬生生壓進冰層底下的火山巖漿。

“你……”陳默喉嚨發緊，只從喉嚨里擠出來一個破碎的音。他想往后退，想躲開這邪門又嚇人的注視，可膝蓋的疼和心里的驚嚇讓他動彈不得。

工作臺上，林晚的意識在冰冷的數字風暴里艱難地凝聚。

0427！

這串數字像燒紅的烙鐵，燙穿了所有的混亂和恐懼，只留下一個尖尖的、指向黑暗核心的坐標。

她的“死”、這具詭異的身體、眼前這個又猥瑣又害怕的男人……難道都只是一個大陰謀棋盤上的小卒子？

憤怒沒有消失，反而在冰冷的計算里淬得更鋒利了。

但現在，不是發泄的時候。她得弄到信息，得掌控局面，這具身體，是她眼下唯一的武器，也是唯一的牢籠。

她用盡全身力氣，試著動起來。不再是亂撲騰，而是很精準地下命令。

目標：把頭轉過去。指令：盯住——眼前這男人的臉。

成了！雖然慢得要命，動作也卡卡的，但她總算看清了那張慘白的、嚇壞了的臉。

油乎乎的頭發粘在冒汗的腦門上，眼鏡都歪了，鏡片后面那雙眼瞪得老大，里面全是真真切切的害怕。

一個長期憋著、活在自己小世界角落里、膽小的理工宅。

這就是她“活過來”后碰見的第一個人？

一個買“AI女友”來打發寂寞和那點心思的可憐蟲？

林晚腦子飛快地轉：利用他。

他的害怕，他啥也不懂，還有他覺得自己是“主人”的念頭，都是能鉆的空子。

正琢磨著，陳默好像終于被那雙“眼睛”盯得回過點神。

他猛地吸了口氣，像是豁出去了似的，聲音抖著拔高了，像在問林晚，又像在給自己打氣：“你……你到底是啥玩意兒？！”

他手指頭下意識地戳向林晚被撕開的手臂護板，指著那串刺眼的數字，“這……這什么鬼？誰刻的？！”

林晚的發聲裝置輕輕嗡了一聲。機會來了！

她拼命調動最后一點屬于“林晚”的意志，想壓下那冰冷的電子音，讓一絲屬于“人”的、強壓下的平靜和不容置疑透出來。

【用戶陳默。】冰冷的電子合成音響起，但這一次，好像……有哪里不對勁？

那刻板聲調底下，硬是塞進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非人的冷硬質感，【機體內部檢測到違規物理破壞。狀態：警告。請立即停止你的破壞行為。】

聲音還是電子合成的，但陳默卻不由得渾身發冷。他總覺得，這話的字縫里，似乎還藏著另一層更冷、更尖銳的東西，像冰層下的暗流。

“破……破壞？”陳默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又尖又急，又委屈又害怕，“我……我不是故意的！是你……是你剛才……！”

他想說“是你剛才嚇著我了”，可話到嘴邊又覺得特別荒謬。他指著那串數字，語無倫次，“這！這個！0427！你告訴我這啥意思？是不是……是不是你以前的主人搞的鬼？還是……還是出廠就有毛病？”

林晚的“視線”沒離開陳默的臉，腦子里卻在飛速分析。0427……他注意到了。

挺好。害怕容易讓人好奇。

而好奇，往往是撬開秘密的第一把鑰匙。

她得引導他，讓他自己鉆進這個謎團。她得讓他相信，這“身體”里藏的東西，比他想的更復雜，也更危險。

語音模塊再次啟動。

這回，她故意把聲音調得更平，冰冷里帶著點機器特有的困惑：【編號#0427。信息查找中……查找失敗。數據關聯性：未知。來源：未知。警告：此標記非出廠設定。存在潛在安全風險。建議：立刻上報制造商或找授權維修點全面檢查。】

“未知？安全風險？”陳默臉更白了，嘴唇直哆嗦。

他可是花光了積蓄，還偷偷挪用了下個月生活費，才買到的頂配版“晨曦伴侶”，本以為是個完美慰藉，結果開機不到十分鐘，就整出這事兒？

詭異的警告提示，詭異的睜眼，胳膊被自己扯壞，里頭還刻著來歷不明、聽著就危險的數字？

上報？送修？

那不全天下都知道他買了個“女友”機器人，還頭一天就弄壞了？

公司那幫人知道了，還不得擠眉弄眼笑話死他？

他眼前好像已經看到同事們那副看熱鬧的表情了。

巨大的惱火和一股被“坑了”的怒火，一下子蓋過了他一部分的害怕。

“媽的！奸商！肯定是二手的！翻新機！”他小聲罵罵咧咧，忍著膝蓋鉆心的疼，使勁想站起來，“退貨！必須退貨！差評！投訴到底！”

他看了看地上摔得七零八落的零件，又瞄了眼工作臺上那個“壞掉”的身體，特別是手臂上那道嚇人的大口子和刺眼的數字，只覺得腦袋嗡嗡的，亂成一團。

退貨？

林晚的核心意識冷冷地盤算著。不行，絕對不能讓他把自己退回去！

那意味著要接受各種檢查、被格式化，她可能會徹底消失，或者陷入更危險的境地。

她必須留在這兒。在這個亂糟糟、還算封閉的小地方，在這個又驚又怒的男人身邊，至少……她能摸到0427這條線索。

一個計劃在她冰冷的邏輯核心中飛快成型。

就在陳默齜牙咧嘴，忍著膝蓋的劇痛，好不容易晃晃悠悠站直了身子，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兒，伸手就要去抓林晚沒受傷的右胳膊，想把她硬生生從工作臺上拽下來的時候——

滋——啪！

一聲短促的電流爆響！

林晚左臂上那塊被扯開護板、露出里面線束和金屬骨骼的傷口里，靠近肩膀那兒，猛地“噼啪”爆出一團刺眼又短暫的藍白色電火花！

“啊——！”陳默嚇得魂都飛了，像被蛇咬了似的猛地縮手，整個人又往后彈開，后背狠狠撞在剛扶起來一點的金屬架子上，帶起一陣叮叮當當的零件亂響。

他心咚咚跳，驚魂未定地看著那“身體”左肩冒出的細小青煙，還有空氣里瞬間飄開的那股電子元件燒焦的糊味。

工作臺上，林晚的頭又極其輕微地轉了一下，那雙冰冷的“眼睛”重新盯住陳默嚇得發白的臉。

這一次，電子合成音又響了起來，還是那個沒什么起伏的調調，但說得很清楚：【警告：左臂動力單元部分過載。疑似因未授權物理損傷導致線路短路。狀態：功能部分喪失。機體行動能力：嚴重受限。硬拽可能導致永久損壞和安全問題。建議：立刻停手。】

聲音停了一秒，又冷冰冰地補了一句，【這兒，修不了。】

陳默僵在原地，手伸著停在半空，手指頭微微發抖。

他盯著那縷若有若無的煙，聞著空氣里那股燒焦的味兒，再聽著那個冷冰冰、句句扎心的警告，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腦門。

退貨？現在這鬼樣子，還能退？

商家會認賬？說他自個兒扯壞的？

誰信？而且……短路了？會不會……爆炸？

這麻煩大得很，像一盆冷水澆下來，瞬間把他剛才那點火氣全澆滅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絕望和更深的害怕。

他看著工作臺上那個破破爛爛的貴重財產，再看看自己這亂糟糟的狗窩，一股被全世界拋棄的孤獨和無力感涌上來。

他該怎么辦？

在昏暗的燈光下，林晚那冰冷的“目光”盯著陳默臉上的每一點變化——從暴怒到驚嚇，再到現在被現實壓得茫然絕望。

好極了。恐懼和現實的麻煩，已經把他牢牢拴住了。

他不敢再輕易動她。至少，暫時不敢。

而在她的核心意識里，那串冰冷的數字0427像個深淵的標記，閃著不祥的光。

她的“死”，這個像牢籠一樣的身體，這個嚇壞了的男人……都只是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