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郊區的夜,是濃稠的墨,潑灑在空曠的街道上。路燈稀稀拉拉,投下昏黃而短促的光暈,非但未能驅散黑暗,反而將影子拉得猙獰扭曲。
駱諾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突兀,又迅速被無邊的夜色吞噬。
寒意像細密的針,穿透單薄的外套,刺入骨髓。剛從“上上謙”出來時,酒精帶來的那點虛幻暖意,早被這料峭的夜風吹得蕩然無存。
胃里翻攪著廉價酒精和未消化的食物,喉嚨里殘留著辛辣的灼燒感。她并非貪杯,只是那片刻的喧囂與煙火氣,是這窒息實習生活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公司位于遠郊,地鐵抵達后,還需步行近五公里。這段路,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白日里,那間逼仄的辦公室像一個無形的絞索。
她一人扛著兩位領導、一位同事甩來的銷售助理工作,電話、報表、合同、客戶對接……像永不停歇的潮水,將她淹沒。
加班是常態,當她終于拖著透支的身體,將一份緊急報告趕在凌晨前發出。
而那份被三番四次催的文件,換來的,是頂頭上司一句輕飄飄的:“哦,這個啊,其實做不做都行。”
那一刻,所有強撐的情緒堡壘轟然倒塌。無人的辦公室里,她伏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淚水滾燙地砸落在鍵盤縫隙里,將連日來的委屈、憤怒、不被看見的辛酸沖刷出一道狼狽的溝壑。
而此刻這難得的喘息,代價是獨自跋涉于荒涼與黑暗的恐懼。
夜風嗚咽,掠過路旁枯草的梢頭,發出細碎的聲響,仿佛暗處潛藏著無數窺伺的眼睛。
駱諾裹緊了外套,加快了腳步,心臟在胸腔里不安地擂動。
轉過一個彎,視野盡頭出現一方不大的水塘。水色幽暗,在稀疏的星光下泛著死寂的光。
塘邊幾支枯敗的荷梗伶仃地立著,在夜風中微微搖曳,像垂死者伸向天空的殘肢。
是幻覺嗎?這蕭索的冬末,哪來的殘荷?駱諾腳步頓了頓,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虛無感攫住了她。
“坐會兒吧……”她喃喃自語,聲音飄散在風里。似乎只有這片死水能理解她此刻的沉淪。
她攀上冰冷的鐵欄桿,坐了上去。腳下是渾濁幽深的塘水,散發著若有似無的、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
寒意順著金屬侵入身體,她卻渾然不覺。
眼前走馬燈似的閃過自己短暫而晦暗的二十余年:
高中轉文科,被英語老師輕蔑的說考試作弊后放棄的英語課;
班主任那句荒謬的“盯得人心慌”,讓她徹底關上了傾聽的耳朵;
賭氣轉入差班,期末地理37分卻依然是班級第一的諷刺;
所有人“高考唯一論”的壓迫下,滋生出的可笑叛逆——學歷算什么?她偏要靠能力!
然后呢?高三被孤立,高考前被那個患糖尿病、精神不穩定的同學威脅糾纏,最后兩個月在家“備考”的徹底擺爛……四百多分的成績單,像一紙冰冷的判決。
再然后,就是這令人窒息的上海實習。能力?在無休止的壓榨和輕蔑面前,脆弱得像一張紙。
活著,真累啊。這念頭并非第一次浮現。
上一次,也是在下班回宿舍的黑暗小路上,那個僻靜的十字路口。車輪碾過柏路的聲響曾那么誘人。
但她最終只是裹緊了外套,更快地走過——司機何其無辜。
那么這里呢?這水塘……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
臟?臭?死后浮腫變形?算了……太不體面。駱諾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哎!那姑娘!別想不開!快下來!”一聲急促的呼喊劃破寂靜,如同驚雷在駱諾耳邊炸響。
她猛地一驚,下意識想回頭解釋:“我沒……”話音未落,身體因驟然轉身失去平衡,冰冷濕滑的欄桿從掌心脫開——
“咚!”
冰冷刺骨的水瞬間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帶著濃烈的腥臭淤泥味,蠻橫地灌入她的口鼻耳腔!
黑暗,無邊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冰冷包裹了她。她徒勞地掙扎,四肢像被無形的鎖鏈捆縛,每一次嗆咳都帶來肺腑撕裂般的劇痛。
“嘔……咳咳咳……”咸腥的污水灼燒著喉嚨。意識在極度的痛苦和缺氧中飛速流逝。
解脫?這瀕死的折磨簡直是一場酷刑!連死,都不肯給她一個痛快嗎?絕望的淚水混入污濁的塘水,無聲無息。
黑暗的盡頭,并非虛無。一點幽綠、一抹瑰紫、一束湛藍……無數流動變幻的光帶在視野盡頭交織、旋舞、綻放,如同撕裂蒼穹的傷口,流淌出不屬于人間的絢爛色彩。
極光?地獄的入口,竟如此壯麗?
“這便是……最后的補償么……”意識沉淪前的最后一念,帶著一絲荒謬的慰藉。
“你好,駱諾。”一個溫和而熟悉的聲音,穿透了光與暗的帷幕,清晰地在她意識深處響起。那聲音,那張模糊卻刻入骨髓的臉……是他?!
“恭喜你成為時空旅行者。目的地隨機,身份隨機,任務無。單程旅行,無返程。”聲音平靜地宣告著命運的轉折,“諾諾,此去,你將得償所愿,尋獲你最珍視的愛。這是對你前塵憾事的補償。然你靈魂有缺,需與另一縷魂靈相融。她將以自身為基,聚其靈魄于一點,助你完美契合那具軀殼。”
真的是他?!駱諾的意識在虛空中震顫:“你……是他嗎?”
“不是。”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我只是你前塵的一個結點。我的模樣,不過是你此刻最想見之人的倒影。”
果然……駱諾心頭最后一絲微弱的火苗徹底熄滅,只余一片冰冷的灰燼。怎么會是他?他早已奔赴屬于他的、與她無關的燦爛人生。
那個在軍訓人潮中一眼萬年的人啊……清冷,疏離,像月光下獨自盛放的幽曇。他與她如此相似,卻又如此遙遠。
蹉跎了一個多學期的時光,她才鼓起畢生勇氣,將厚厚一沓寫滿心事的“情書”塞給他,轉身欲逃。他卻追了上來。
“沒有女朋友……也沒有喜歡的人。”并肩走過林蔭道時,他這樣回答她的忐忑詢問。
后來呢?他說要去當兵,五年起步。她笨拙而堅定地說“我可以等”。他卻只是搖頭,眼底是洞悉世情的淡漠與疏離:“別傻了,耽誤不起。”
然后,斬斷了所有聯系。兩年后,他從共同好友那里傳來一句輕飄飄的“拒絕過了,不喜歡”。再半年,他朋友圈里曬著新女友的笑靨,配文:“愿我的小朋友,年年有我。”
回憶像淬毒的冰錐,扎得心口生疼。
“我知道你不是他,”駱諾的意識在虛空中低語,帶著釋然般的疲憊,“他也不是他了。我愛的,只是18年秋日驚鴻一瞥的那個影子罷了。”
“謝謝你,讓我再‘見’他一面。這一生,孤身來,孤身去。愛過,卻不曾被愛。或許……我本就不屬于那個世界。結束便消亡吧,橫豎……也無人在意。送我走吧。”
(諾諾,你值得被珍愛,你終會幸福的。)那未出口的祝福,消散在虛無里。
刺骨的寒意,比那污濁的塘水更甚百倍,瞬間攫住了駱諾的感知!她猛地睜開眼——
炫目的白,鋪天蓋地!鵝毛大雪無聲飄落,覆蓋了目之所及的一切。然而,這純凈的雪幕下,卻浸染著大片大片觸目驚心的猩紅!濃稠的血液如同潑灑的朱砂,在雪地上蜿蜒、凝固,散發出令人作嘔的鐵銹腥氣。
南方小鎮長大的駱諾,何曾見過這般陣仗的雪?更未見過如此駭人的血泊!寒意與恐懼瞬間凍結了她的四肢百骸。剛穿越,就要命喪當場?蘭諾……那個消散的女子,留給她的就是這樣一個修羅場?
就在這時,一只近乎透明、帶著微弱涼意的手指,輕輕戳了戳她的手臂。
駱諾被嚇得一個哆嗦,抬眼看去,一張清秀卻略顯蒼白的面孔映入眼簾……那是蘭諾!她在消散前,最后一次觸碰自己。
女子杏眼微睜,帶著一絲訝異和茫然。雖非傾國傾城,卻有種天然去雕飾的溫婉。
第三次伸出手指,指尖即將觸及駱諾的瞬間,她的身影如同被風吹散的青煙,倏忽間,消弭于漫天風雪之中。
駱諾怔住,一股巨大的空虛和更深的寒意席卷而來。融合……原來如此。蘭諾選擇了徹底消散,將自己存在的最后印記,都化為接納她的基石。她……還會存在嗎?
風雪稍歇,駱諾(不,此刻起,她是駱諾·蘭諾)的目光本能地被不遠處一樹傲然挺立的梅枝吸引。虬枝勁骨,點點紅梅在雪白血污的背景中,凌寒怒放,倔強得驚心動魄。
凌寒獨自開……駱諾的意識里回蕩著這句詩。是它一直在那里?還是因她的到來,才悄然顯現?這株寒梅,成了她在冰封地獄里唯一的精神據點。
劇痛!并非來自寒冷,而是來自腰腹間一道深可見骨的裂口!溫熱的粘稠正汩汩涌出,在身下潔白的雪地上,暈開更大、更刺目的猩紅。剛才蘭諾的觸碰,仿佛帶走了最后一絲遮蔽痛苦的屏障。
或許,從這一刻起,它便是她,她亦是它。她們都在冰封的世界里,等待著一次絕望的綻放。
蘭諾的存在,已然消散。她的軀殼化作一方溫床,承載著駱諾的靈魂,也封存了關于蘭諾的所有記憶——那是她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回響。
某種意義上,那個蘭國公府矜貴的嫡女,那個楊衡明媒正娶的妻子,已然隨著那場血色婚禮周年祭,徹底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