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的梆子剛敲過第一響,沈知雪已經蹲在京兆府衙的驗尸房外,用凍得發紅的手指捻起那片染血的雪花瓷。瓷片邊緣的暗紋在燈籠光下若隱若現,像極了父親書房里那幅《寒江獨釣圖》的水波紋路——那是朝雪閣獨有的“冰裂紋”,燒瓷匠人需在窯火里埋進三年陳雪,才能燒出這種似裂非裂的紋路。
“沈姑娘還沒看夠?”仵作老劉裹緊了棉襖,哈出的白氣在燈籠前散開,“王元寶這案子,府尹都定了‘仇殺’,您一個醫女,犯不著跟死人耗著。”
沈知雪沒抬頭,指尖劃過瓷片上凝固的血痂。血是暗紅的,邊緣泛著黑,不像新鮮傷口該有的顏色。“劉叔,”她忽然開口,聲音清得像碎冰,“死者心口的刀傷,邊緣是不是有圈淡青色?”
老劉愣了愣:“你咋知道?我還沒跟府尹稟報呢。”
“那是‘牽機引’的毒。”沈知雪把瓷片放進隨身的藥囊,囊里的草藥味混著淡淡的血腥氣,“西域的奇毒,入血后會讓傷口發青,半個時辰后毒發,死者會像被絲線牽著的木偶,七竅流血而死。刀傷是死后補的,兇手想偽裝成仇殺。”
老劉的臉白了:“牽機引?那不是……那不是只有宮里才有的毒嗎?”
沈知雪沒回答,目光越過驗尸房的木柵欄,落在對面那棵老槐樹上。樹影里站著個穿玄色錦袍的男人,腰間懸著塊玉佩,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看她的眼神像鷹隼,銳利得幾乎要剖開她的藥囊——剛才她捻起瓷片時,清楚看見他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跳。
是昨夜在王元寶別院撞見的那個男人。
“那人是誰?”她問老劉。
“還能是誰?”老劉往地上啐了口,“被罷了職的前大理寺少卿,蕭徹。當年朝雪閣那案子,就是他查的,聽說因為不肯按上頭意思結案,被擼了官,如今倒像只孤狼,總在命案現場晃悠。”
蕭徹。
這兩個字像根冰針,猝不及防刺進沈知雪的太陽穴。三年前那個雪夜,忠仆背著她逃出朝雪閣時,曾在密道里喘著氣說:“記住蕭徹……他是唯一想查真相的人……”
她攥緊了藥囊,瓷片硌得掌心發疼。
這時,蕭徹忽然朝她走來。玄色錦袍掃過地上的積雪,留下淺淺的腳印,像一行沒寫完的字。“沈姑娘?”他開口,聲音比月色還冷,“聽說你發現了牽機引的痕跡?”
“只是猜測。”沈知雪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波瀾,“還需驗過死者的指甲縫。”
“不必驗了。”蕭徹的目光落在她的藥囊上,“王元寶指甲里的‘冷梅香’,你聞出來了嗎?”
沈知雪的心跳漏了一拍。冷梅香,朝雪閣獨有的香料,父親親手調的方子,用的是極北之地的寒梅,混著雪水蒸餾而成,香氣清冽,三個月不散。當年她總愛偷拿父親的香粉,撒在自己的繡繃上。
“沒聞出來。”她刻意讓聲音發顫,裝作害怕的樣子,“我……我只是個鄉下醫女,不懂什么冷梅香。”
蕭徹卻笑了,笑意沒到眼底,反而更冷:“沈姑娘的藥囊里,藏著半塊雪花瓷吧?跟我腰間這塊,倒是一對。”
他解下腰間的玉佩,玉佩下竟系著半塊瓷片,冰裂紋路與她藥囊里的那塊嚴絲合縫。月光落在兩塊瓷片上,隱約能看出合起來是“朝雪”二字。
沈知雪的后背瞬間爬滿冷汗。他怎么會有另一半?難道當年朝雪閣的死者里,有他在意的人?
“看來沈姑娘認識這瓷片。”蕭徹收起瓷片,指尖在玉佩上摩挲著,“三年前朝雪閣那場火,姑娘也在場?”
“我……”沈知雪剛要辯解,卻被驗尸房里的驚叫聲打斷。
“劉叔!劉叔你咋了?”是府尹的跟班,聲音抖得不成調。
兩人沖進驗尸房時,老劉已經倒在地上,臉色青黑,七竅流著黑血,正是牽機引毒發的模樣。他的手指死死摳著王元寶的尸體,喉嚨里發出“嗬嗬”的響聲,最后一眼看向沈知雪,嘴唇動了動,像是要說什么,最終卻只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他看到了什么。”蕭徹蹲下身,掰開老劉的手指,指縫里沾著一小塊錦緞碎片,暗黃色的,繡著半朵銀線梅花,“這是……內侍省的料子。”
沈知雪的心臟猛地一縮。內侍省的人,怎么會出現在王元寶的尸體旁?
“府尹呢?”蕭徹突然抬頭。
跟班臉色慘白:“剛……剛被太皇太后宮里的人叫走了,說有急事。”
太皇太后。
這四個字像塊冰,砸在沈知雪的心頭。三年前父親臨終前,曾對著《山河社稷圖》喃喃自語:“太皇太后不會放過沈家……”當時她不懂,如今想來,父親的死,恐怕與這位深居后宮的老佛爺脫不了干系。
“你先走。”蕭徹突然拽了她一把,將一個香囊塞進她手里,“去城西‘回春堂’找老掌柜,就說我讓你來取‘雪融膏’。這里交給我。”
沈知雪愣了愣:“你……”
“再不走,就成第二個老劉了。”他推了她一把,目光掃過窗外影影綽綽的人影,“他們要殺的是見過瓷片的人,你藥囊里的東西,比你的命還重要。”
沈知雪攥緊香囊,里面的藥粉硌得手心發燙。她看了蕭徹一眼,他正彎腰檢查老劉的尸體,玄色錦袍的下擺沾了血,卻依舊挺直著脊背,像當年朝雪閣門前那棵百年雪松。
她轉身從驗尸房的后門跑出去,冷風灌進領口,凍得她喉嚨發疼。跑過街角時,聽見身后傳來刀劍相擊的脆響,還有人厲聲喊著“拿下蕭徹”。她的腳步頓了頓,最終還是咬著牙,消失在晨霧里。
回春堂的門板剛卸下一半,老掌柜正用布擦著“懸壺濟世”的匾額。看見沈知雪,他渾濁的眼睛亮了亮:“蕭少卿的人?”
沈知雪點點頭,遞過香囊。
老掌柜打開香囊,倒出里面的藥粉,又從柜臺下摸出個小瓷瓶,將藥粉倒進去,晃了晃遞給她:“這是‘雪融膏’,專治凍傷。蕭少卿說,姑娘左手腕的傷,該換藥了。”
沈知雪的手腕猛地一縮。他怎么知道她手腕有傷?
老掌柜笑了笑,皺紋里藏著精明:“三年前冬夜,蕭少卿在朝雪閣外救過個丫頭,那丫頭被惡犬咬傷了手腕,他給她涂的就是這雪融膏。可惜那丫頭嚇傻了,連句謝謝都沒說就跑了,只留下塊染血的手帕,上面繡著半朵梅花——跟姑娘藥囊上的花樣,一般無二。”
沈知雪的眼前突然炸開一片白光。
她想起來了。
三年前那個雪夜,她偷偷溜出朝雪閣,想去給父親買他愛吃的糖糕,卻在巷子里遇到惡犬。是個穿藏青色勁裝的少年救了她,他的劍很快,幾下就趕跑了惡犬,然后蹲下身,用冰涼的手指給她涂藥膏。藥膏是清冽的梅香,像極了朝雪閣的冷梅香。
“別怕。”少年的聲音很好聽,像雪落在梅枝上,“以后別一個人出來,這世道不太平。”
她當時嚇得只顧著哭,直到少年走了才發現,自己的手帕落在了他那里——那是母親親手繡的,上面的半朵梅花,是沈家姑娘的信物。
原來蕭徹就是當年救她的少年。原來他一直在找她。原來他查朝雪閣的案子,不只是為了真相,或許……還為了那個沒說謝謝就跑掉的丫頭。
“蕭少卿說,”老掌柜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如果姑娘信他,就把瓷片交給他保管。太皇太后的人已經盯上你了,帶著那東西,走不出城門。”
沈知雪摸了摸藥囊里的半塊瓷片,冰涼的觸感透過布料傳來。她想起父親的血,想起老劉死不瞑目的眼睛,想起蕭徹剛才擋在她身前的背影,忽然將瓷片掏了出來,放在柜臺上。
“請老掌柜轉交蕭少卿。”她的聲音有些發顫,卻很堅定,“告訴他,我知道《山河社稷圖》在哪。但我要先見一個人——當年朝雪閣的賬房先生,周明。”
老掌柜的眼睛亮了:“周明?他不是在三年前的大火里燒死了嗎?”
“沒有。”沈知雪搖搖頭,指尖劃過柜臺上的藥碾子,“我在王元寶的賬本上見過他的名字,他化名‘周二’,在城南的賭坊當賬房。父親當年最信任他,《山河社稷圖》的秘密,他一定知道。”
老掌柜剛要說話,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還有人高喊著“搜查可疑人等”。沈知雪慌忙躲進柜臺后的暗格,老掌柜則鎮定地繼續擦著匾額,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暗格里漆黑一片,沈知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像擂鼓一樣。她想起蕭徹腰間的瓷片,想起他給她涂藥膏時的溫柔,想起他此刻可能正與太皇太后的人廝殺,忽然覺得那半塊瓷片燙得驚人——那不是普通的信物,那是他與她之間,跨越了三年風雪的羈絆。
不知過了多久,馬蹄聲漸漸遠了。老掌柜敲了敲暗格的木板:“走了。”
沈知雪從暗格里爬出來,額角撞在柜角上,滲出血珠。老掌柜遞給她塊布條:“蕭少卿說,他會去賭坊找周明。讓你在這里等他,別亂跑。”
沈知雪點點頭,坐在藥柜前,看著窗外漸漸亮起來的天。雪停了,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藥碾子上,泛著細碎的金光。她忽然想起蕭徹說的“朝雪”二字,原來不只是閣名,或許還是父親留下的讖語——
朝雪落盡,真相自明。
她從藥囊里拿出那支銀簪,簪頭是朵梅花,是母親留給她的嫁妝。她旋開簪尾,里面藏著張極小的紙,上面用父親的字跡寫著:“圖在梅根,雪融方現。”
當年她不懂,如今想來,朝雪閣后院那棵老梅樹,恐怕才是藏圖的真正地方。
這時,回春堂的門板被推開,一陣冷風卷著雪花灌進來。沈知雪猛地抬頭,以為是蕭徹,卻看見個穿月白長衫的男人,手里把玩著塊玉佩,笑盈盈地看著她:“沈姑娘,別來無恙?”
男人的腰間,掛著塊與蕭徹一模一樣的玉佩。
沈知雪的指尖瞬間冰涼。她認得這張臉,三年前在父親的壽宴上見過,是太皇太后的親侄子,當今戶部尚書,趙承煜。
趙承煜走到柜臺前,拿起那瓶雪融膏,放在鼻尖聞了聞:“蕭徹的東西,果然在你這。”他的目光落在沈知雪的手腕上,笑了笑,“當年那丫頭,果然是你。”
沈知雪的后背貼緊了藥柜,手悄悄摸向藥柜最底層的匕首——那是她防身用的,淬了見血封喉的“曼陀羅”。
“周明已經招了。”趙承煜慢條斯理地說,“他說《山河社稷圖》在你手里。識相的,交出來,我可以讓你死得痛快點。”
沈知雪的心臟沉到了谷底。周明招了?那蕭徹去賭坊,豈不是羊入虎口?
“我不知道什么圖。”她握緊匕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不知道?”趙承煜突然掐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那你藥囊里的瓷片,回春堂的雪融膏,還有你腕上的疤,算什么?沈知雪,別以為改了名字,就能抹掉朝雪閣的血海深仇!”
他的指甲幾乎要嵌進她的肉里,沈知雪卻突然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趙大人可知,父親當年為何要藏那幅圖?”
趙承煜的動作頓了頓。
“因為圖里畫的,是太皇太后當年如何勾結外戚,毒殺先帝,扶持當今圣上登基的真相!”沈知雪的聲音尖銳,像要劃破這虛偽的平靜,“你們滅我沈家滿門,就是怕這秘密曝光!”
趙承煜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反手給了沈知雪一巴掌,打得她嘴角淌血:“胡說八道!”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蕭徹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她是不是胡說,趙大人心里沒數嗎?”
沈知雪抬頭,看見蕭徹站在門口,玄色錦袍上沾著血,手里提著個麻袋,麻袋里不知裝著什么,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血。他的眼神比剛才更冷,像結了冰的湖面,一眼望不到底。
“蕭徹?”趙承煜松開沈知雪,后退了兩步,手按在腰間的佩刀上,“你沒被我的人攔住?”
“你的人?”蕭徹笑了笑,笑容里帶著血腥味,“都在賭坊后院躺著呢。周明倒是個硬骨頭,打了半天才肯說,是你讓他冒充賬房,盯著沈姑娘的動向。”
他踢了踢腳邊的麻袋,里面發出沉悶的響聲:“這是他藏的賬本,記錄著你這三年來,用牽機引殺了多少知道朝雪閣秘密的人。趙大人,你說,把這賬本呈給圣上,他會不會賞你個全尸?”
趙承煜的臉白如紙,突然從袖中摸出個信號彈,就要往地上摔。蕭徹的劍更快,“噌”地一聲出鞘,劍尖抵住他的手腕,信號彈“當啷”落在地上。
“你以為太皇太后會保你?”蕭徹的聲音壓得很低,像在說什么秘密,“她早就想卸磨殺驢了。當年朝雪閣的火,是她親手點的,你不過是她手里的刀。”
趙承煜的手抖得厲害:“你胡說!姑母她……”
“她讓你找圖,不是為了銷毀,是為了要挾當今圣上。”蕭徹的劍又進了半寸,“可惜你太蠢,連圖在哪都找不到,只能拿無辜的人撒氣。”
沈知雪看著眼前的對峙,忽然明白了什么。蕭徹早就知道太皇太后是幕后黑手,他一直在等,等一個能將他們一網打盡的機會。而她,還有那半塊雪花瓷片,都是他計劃里的棋子。
心口忽然有點發疼,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就在這時,趙承煜突然怪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找不到圖?我早就找到了!”他猛地扯開衣襟,心口處貼著塊用油布包著的東西,形狀方方正正,像幅卷軸,“沈知雪,你以為你父親真的信任周明?他把圖藏在你常戴的梅花簪里,我三年前就知道了!”
沈知雪的瞳孔驟縮。梅花簪?他怎么會知道?
“你父親書房的暗格里,藏著他給你的信。”趙承煜的目光瘋狂,“他說‘吾女知雪,性純良,恐難承此重負,圖在梅簪,遇蕭徹可托’。可惜啊,你這蠢丫頭,到現在才知道!”
蕭徹的劍猛地刺穿趙承煜的手腕,血濺在沈知雪的藥囊上,像朵突然綻開的紅梅。“把圖交出來。”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趙承煜卻死死攥著胸口的油布,突然往墻上撞去。“太皇太后不會放過你們的!”他嘶吼著,“朝雪閣的債,你們欠的,遲早要還!”
“砰”的一聲悶響,他的頭撞在藥柜的棱角上,鮮血瞬間涌了出來。臨死前,他的目光落在沈知雪的梅花簪上,嘴角還掛著詭異的笑。
驗尸房的血腥味,回春堂的草藥味,還有趙承煜的血腥味,混在一起,像三年前那個雪夜的味道。沈知雪看著地上的尸體,突然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手里的匕首“當啷”掉在地上。
蕭徹走過來,蹲下身,撿起那枚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