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唱分的工作人員清了清嗓子,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整個大廳:“宋佳,‘孝義羹’…最終得分:六十八分!”
六十八分!
一個貼著及格線、驚險萬分的分數。
宋佳的心猛地一沉,隨即又被一股巨大的釋然和疲憊沖刷。
險之又險!她站在那里,背脊依舊挺直如松,米白色的西裝在聚義廳明亮的燈光下顯得有些晃眼。
她能清晰地聽到身后傳來幾聲輕微的抽氣聲,有驚訝,或許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
六十八分,在高手云集的聚義廳,實在算不上什么亮眼的成績。
她沒有去看評委們的表情,只是微微頷首,對著評委席方向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帶著職業感的禮節。然后,她端起那只承載了結果的白瓷碗,轉身,一步步走回自己的料理臺。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喧嘩又瞬間因她分數而陷入某種微妙氣氛的大廳里,顯得異常清晰,也異常孤獨。
收拾廚具的動作依舊有條不紊,只是比之前更沉默了些。
將家族菜譜手抄本仔細收好,放回行李箱。保溫箱擦凈殘留的水漬。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只白瓷碗里殘余的一點琥珀色羹湯上。
湯已微涼,但那份醇厚似乎沉淀得更加深沉。她拿起勺子,舀起最后一點,送入自己口中。
溫涼的湯汁滑過喉嚨,那熟悉的、復雜的、屬于山林和家族的滋味彌漫開來。一絲淡淡的苦澀悄然泛起,很快又被那沉淀的甘醇所覆蓋。這味道,像極了她此刻的心境。
“六十八…”她低聲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拂過冰涼的料理臺面。
這個分數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她驕傲的心上。不夠好,遠遠不夠好。
但至少,她拿到了那張入場券。
她抬起頭,目光透過聚義廳敞開的巨大門扉,望向外面那條被各色霓虹和古老藤蔓裝點的青石街道。
那里,有屬于她的一間鋪面,空置著,等待著。
這就夠了。一個可以喘息的角落,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當宋佳拖著行李箱,站在聚義廳工作人員分配給她的鋪面前時,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正斜斜地穿過古老的雕花窗欞,在光潔如鏡的地板上投下長長的、溫暖的金色光帶。
位置不算頂好,在街道中段偏后一些。
門面不算最大,但正如宣傳所言——設施齊全,干凈得像從未被人使用過。
推開厚重的仿古木門,一股新木材混合著不銹鋼的淡淡氣味撲面而來。
前廳空間方正敞亮,原木色的桌椅擺放得整整齊齊。靠墻是一排嵌入式的冷藏展示柜,玻璃擦得锃亮。
最里面是半開放式的廚房操作區,集成灶具、大型雙開門冰箱、多層蒸烤箱、寬敞的不銹鋼操作臺……锃亮得能照出人影,在夕陽下反射著冷硬而高效的光芒。
水槽龍頭是嶄新的,旁邊甚至貼心地配備了凈水系統。
墻壁上預留好了各種插座和線路接口。真正意義上的“拎包入住”。
她將行李箱放在角落。
巨大的空間里,只有她自己的呼吸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屬于梁山的喧囂。
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空曠感瞬間包裹了她。
白天的緊繃,考核的驚險,六十八分帶來的微澀,在這一刻仿佛被這寂靜無限放大。
疲憊如同潮水,悄無聲息地漫上四肢百骸。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穿衣鏡前。
鏡中的女人,依舊穿著那身挺括的米白色西裝套裙,絲襪包裹的長腿線條在暮色中顯得有些朦朧。
但一絲難以掩飾的倦意爬上了她的眼角眉梢,精心打理的發髻也松散了幾縷發絲。
口紅在緊張的考核和后續的奔波中已有些斑駁,顯露出底下原本略顯蒼白的唇色。
六十八分,像一個無形的標簽,讓她在鏡中的身影看起來都帶上了幾分單薄。
這巨大的空間,這冰冷的頂級設備,這“從頭再來”的起點……都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一絲微弱的、幾乎被忽略的酸澀感,毫無預兆地沖上鼻尖。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將那不合時宜的脆弱壓了回去。
破產的陰影,旁人的質疑,未來的迷茫……無數念頭在腦海中翻騰。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落在了行李箱外側的小口袋里。
那支“無畏正紅”的口紅,安靜地躺在那里,如同一個沉默的承諾。
幾乎是帶著一種倔強的、近乎對抗的情緒,她猛地拉開小口袋,拿出了那支口紅。
旋開,飽滿濃郁的正紅色膏體在夕陽的余暉中閃爍著近乎灼熱的光澤。
她湊近鏡子,湊得很近。
鏡面清晰地映出她略顯疲憊的眉眼,眼下淡淡的青影,還有唇上那褪色后的斑駁。
她捏著口紅的手很穩,沒有絲毫顫抖。
筆尖般的膏體精準地落在唇峰,然后沿著唇線,一筆一畫,緩慢而堅定地涂抹、勾勒、填充。
那抹濃烈的、極具侵略性的正紅色,一點點覆蓋了蒼白,覆蓋了斑駁,覆蓋了所有流露出的脆弱。
唇膏劃過嘴唇的觸感冰涼而柔滑,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隨著那抹紅色的完整呈現,鏡中人的氣質也在悄然蛻變。
疲憊依舊在,但被那抹紅生生壓了下去。
眼神里那點游移的不確定,被一種破釜沉舟的銳利重新點燃。
正紅色的飽滿唇瓣,如同雪地里怒放的紅梅,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近乎悲壯的生機。
她凝視著鏡中的自己,看著那抹紅一點點重塑她的輪廓和氣勢。
目光漸漸變得沉靜,深處卻燃燒起兩簇小小的、不屈的火焰。所有的迷茫、酸澀、自我懷疑,仿佛都被這濃烈的色彩封印、焚燒。
“六十八分又怎樣?”
她對著鏡中的自己,清晰地、一字一頓地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量,
“從頭再來,怕什么?”
尾音落下的瞬間,她似乎被自己這句話的力量所鼓舞,唇角極其輕微地、卻無比堅定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那不是一個愉悅的笑容,更像是一個戰士踏上戰場前,對自己許下的無聲誓言。
就在這時,一陣略顯嘈雜的說笑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小樓的寂靜,停在了她的門外。
“哎喲!就是這兒了!隔壁鋪子!以后就是鄰居啦!”
一個爽朗明亮、帶著點潑辣勁兒的女人聲音響起,穿透力十足。
“快看看快看看!這位置真不錯!光線好!”
另一個聲音響起,清脆如銀鈴,帶著少女般的雀躍。
“嘖嘖,這設備,比我想的還要好!值了!”
又一個聲音加入,顯得成熟穩重些。
宋佳下意識地轉頭,透過擦拭得一塵不染的巨大玻璃窗向外望去。
只見隔壁那間同樣嶄新空置的鋪面前,站著三位風格迥異、卻同樣光彩照人的女子。
最搶眼的當屬居中那位。
一身火紅如烈焰的貼身露肩小禮服,短款設計,大膽地展露著修長雙腿。
腿上包裹著的是極具視覺沖擊力的亮黑色絲襪,上面還隱約有細密的網狀暗紋,在夕陽下折射出點點微光。
腳下踩著一雙足有十厘米的猩紅漆皮尖頭高跟鞋,鞋底同樣是耀眼的紅色,像踏著兩團火。
禮服上綴滿了無數細小的、亮片裁剪成的紅辣椒形狀,隨著她叉腰站立的動作,如同燃燒的星屑般簌簌抖動。
濃密的栗色卷發隨意披散,妝容明艷,紅唇似火,整個人張揚得像一朵盛放到極致的、帶刺的野玫瑰。
正是考核時那位在熱油翻滾前揮動鍋鏟的霹靂火——秦敏。
她正指著宋佳的鋪面,對同伴說著什么,神采飛揚。
挽著她手臂的則是一位風格截然不同的少女。
嬌小玲瓏的身材,穿著一身粉嫩得如同草莓奶霜的洛麗塔洋裝。
層層疊疊的蕾絲裙擺下,是印著可愛草莓圖案的白色過膝襪,腳上蹬著圓頭厚底的瑪麗珍鞋,鞋面上也點綴著小小的立體草莓裝飾。
亞麻色的長卷發上別著巨大的同色系蝴蝶結,妝容甜美,眼睛圓而明亮,撲閃撲閃的像小鹿。
此刻她正好奇地踮著腳,試圖透過玻璃窗看向宋佳鋪面的內部,那份純真的雀躍幾乎要溢出來。
毫無疑問,這是那位能用裱花袋“百步穿楊”的小甜品師,花容。
站在稍后一點位置的女子,氣質更為溫婉沉靜。
她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改良款靛藍色旗袍,立領斜襟,盤扣是瑩潤的珍珠。
開衩處恰到好處,行走間隱約可見包裹著細膩膚色絲襪的腿部線條,腳下是一雙低調的米白色中跟尖頭鞋。
烏黑的長發在腦后挽成一個優雅的發髻,插著一支簡單的白玉簪子。
妝容清淡,眉眼間卻自帶一股書卷氣的從容。
她手里拿著一個平板電腦,正微笑著看著前面嘰嘰喳喳的兩人,眼神溫和。
宋佳認出,這正是那位在考核中以一篇“智取生辰糕”征服評委的美食評論家,智多星吳悠。
三人顯然也注意到了窗內站著的宋佳。
秦敏那雙畫著精致眼線、如同貓眼般嫵媚又帶著點野性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毫不避諱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宋佳和她身后空曠的鋪面,隨即揚起一個燦爛到晃眼的笑容,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她抬手,極其自然地、帶著點自來熟的熱情,朝著窗內的宋佳用力揮了揮,聲音洪亮:
“嘿!新鄰居!你就是今天那個滑步救湯的米白西裝姐姐吧?動作太帥了!我是秦敏!做川菜的!以后就住你隔壁啦!”
她指了指自己火紅的禮服,又指了指身邊,
“這是小花容,做甜點的小仙女!那位是吳悠姐,寫文章頂頂厲害的美食家!”
花容也立刻湊到窗前,小手扒著玻璃,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友善地看著宋佳,聲音甜甜的:
“姐姐你好!你的湯好香好香!隔著老遠都聞到啦!”
吳悠則保持著得體的距離,微笑著對宋佳點了點頭,目光溫和而帶著欣賞:
“宋小姐,幸會。今日聚義廳,你的風度和手藝都令人印象深刻。”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了過來。
夕陽的金輝慷慨地灑在窗外三位新鄰居身上。
秦敏紅裙似火,黑襪閃耀;花容粉裝甜美,笑容純凈;吳悠藍衣沉靜,目光睿智。
她們站在那里,帶著蓬勃的生氣和毫不掩飾的友善,像一道突然闖入的、溫暖而明亮的光,瞬間刺破了宋佳鋪面里那濃重的空曠與寂靜,也驅散了她心底殘留的最后一絲陰霾。
宋佳看著窗外那三張鮮活的面孔,看著她們眼中毫不作偽的友善和熱情,心頭那點因分數而起的微末芥蒂,忽然就煙消云散了。
一絲真正的、極淡的笑意,終于從她眼底深處蔓延開來,輕輕攀上她剛剛涂好的、飽滿如烈焰的紅唇。
新的開始,新的鄰居,新的……戰爭?或許吧。
但至少此刻,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抬起手,隔著明亮的玻璃窗,對著窗外那三位如同彩虹般絢爛的新鄰居,同樣用力地揮了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