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梁山美食城尚未完全蘇醒，青石板路還殘留著夜露的微涼。
三角梅纏繞著霓虹燈牌，在薄霧里暈開柔和的彩光。
臨街鋪面后廚的燈光次第亮起，如同星辰墜入人間煙火，低沉的機器嗡鳴和隱約的食材碰撞聲，是這座美食烏托邦最初的晨禱。
“雙鞭居”的后廚里，空氣沉凝而溫潤。
巨大的不銹鋼操作臺光潔如鏡，倒映著頭頂明亮的無影燈。
唯有灶臺上一尊古舊的紫銅湯煲，沉穩地占據著視覺的中心，煲身被歲月和灶火摩挲出溫潤內斂的光澤，此刻正發出低沉而持續的“咕嘟”聲。
白茫茫的水汽從煲蓋邊緣裊裊升起，帶著一股奇異的、直抵靈魂深處的醇厚肉香，霸道又溫柔地填滿了整個空間。
那是牛骨精髓被時間與耐心徹底馴服后，釋放出的最原始豐饒的召喚。
呼延卓站在灶前，身影在氤氳的水汽中顯得有些朦朧。
她微微垂首，專注的目光穿透蒸汽，落在煲口翻滾的細微漣漪上。
晨光穿過高處的氣窗，恰好斜斜地投射下來，在她深黛色的回族頭巾上跳躍。
頭巾邊緣垂落的細密珍珠鏈，被光線穿透，每一粒都折射出細小而璀璨的虹彩，如同星屑灑落。
她抬起手，指尖輕輕拂過額前，腕間一只水色極好的白玉鐲子隨著動作滑落至腕骨，溫潤的微光一閃。
她仔細整理了一下頭巾垂在肩頸處的流蘇，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莊重。
她身上是一件改良過的深黛色立領長袍，寬大的袖口用極細的金線勾勒著繁復的回紋圖案，針腳細密得如同藝術品。
這身裝束將她高挑勻稱的身段恰到好處地包裹，只露出一截雪白纖細的脖頸，在深色布料襯托下，瑩然生光。
她揭開銅煲厚重的蓋子。
瞬間，更濃郁的、滾燙的白氣洶涌而出，帶著骨髓深處熬煉出的醇厚鮮香撲向她的面頰。她側頭避過灼熱的水汽，長睫上瞬間凝結了細小的水珠。
煲內，深琥珀色的湯汁在劇烈地翻滾，大塊牛腿骨在湯底若隱若現，骨髓的精華正一絲絲、一縷縷地融入湯中。
她用一柄長柄銅勺，小心地撇去浮在最上層極其微小的、幾乎看不見的油脂沫子，動作輕緩而穩定，勺底貼著湯面滑過，不驚擾湯底的沉淀。
“火候是湯的靈魂，”
她低語，聲音在安靜的廚房里格外清晰，像是對湯訴說，又像提醒自己，
“急不得，躁不得。”
爐火被她調至最小，只維持著湯面中心微微顫動，如同心臟最平和的搏動。
門外走廊突然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急促滾輪聲，伴隨著一個清亮卻略顯急躁的女聲：
“借過！麻煩讓讓道兒！新鮮的，趕時間！”
聲音未落，一輛堆疊著好幾個白色泡沫保溫箱的小推車，幾乎是以一種橫沖直撞的姿態，猛地沖進了“雙鞭居”后廚敞開的門內！
推車的是個年輕姑娘，身量不高卻動作利落得驚人。一身緊身的亮藍色防水工裝褲，腳蹬一雙厚底防滑短靴，上身是件熒光橙的短背心，勾勒出充滿活力的線條。她扎著高高的丸子頭，幾縷碎發被汗水貼在光潔的額角，臉上不施脂粉，卻透著健康的紅暈，正是負責海鮮供應的“浪里白條”張瞬。她推著的保溫箱里寒氣森森，不斷滲出的冰水在她腳下洇開一小片濕痕。
推車速度太快，一個急轉彎，最頂上一個保溫箱的蓋子被顛簸掀開了一條縫！幾塊棱角分明的碎冰瞬間被甩了出來，其中一塊如同小刀般，直射向灶臺前呼延卓的方向！
“小心！”張瞬驚叫出聲，想剎住推車已然不及。
呼延卓正專注于撇沫，那冰屑帶著冷冽的寒氣，無聲無息地飛來，目標赫然是她剛抬起、懸在湯煲上方的手——那只骨節勻稱的手上，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涂著昨夜新完成的透明護甲油，在燈光下泛著貝殼般柔潤的光澤。
冰屑“啪”地一聲，精準地砸在她左手無名指的指甲蓋上！
徹骨的冰冷和突兀的撞擊感讓呼延卓指尖猛地一顫。指尖捏著的長柄銅勺差點脫手墜入滾湯之中！她反應極快，手腕一沉一收，銅勺險險穩住。但指甲蓋上，那點刺骨的寒意和撞擊帶來的微麻感，讓她下意識地蹙起了秀氣的眉尖。她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指，冰屑已化開，留下一點微小的濕痕。
“哎喲！對不住對不住！”張瞬氣喘吁吁地剎住推車，臉上也濺了幾點冰水，她胡亂抹了一把，帶著海腥味的手掌朝呼延卓的方向擺了擺，語氣是道歉，動作卻依舊風風火火，“沒看見！呼延老板，你這位置太擋道了！我這車得推到冷庫去，勞駕您挪挪貴步！”她一邊說著，一邊試圖從呼延卓和灶臺之間那本就不寬敞的縫隙擠過去，推車的輪子蠻橫地碾壓過地上那灘冰水混合物，發出濕漉漉的摩擦聲。
推車的邊角眼看就要撞上呼延卓那身價值不菲、針腳細密的深黛長袍下擺！
呼延卓腳步一錯，裙擺如流水般旋開，輕盈地避開了推車的撞擊。她抬起眼，那雙沉靜的眸子看向張瞬，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聲音卻依舊平穩：“張姑娘，后廚通道，非急勿奔。食材寶貴，人也一樣。”
“嗨！知道知道！”張瞬滿不在乎地應著，手上動作絲毫沒停，反而因為通道狹窄更加用力推車，“這不是早上碼頭搶來的‘刀魚王’嘛，出水就暈了，得趕緊進超低溫！慢一秒口感就柴一分，好幾千塊呢！您這湯香是香，可也不能擋著別人討生活不是？”她語速飛快，帶著海鮮市場特有的那種直來直去的彪悍，“讓讓，讓讓啊！過去了就好了！”
推車再次發力前沖。就在車身即將擦過呼延卓身側時，張瞬為了保持推車平衡，握在推車把手上的右手下意識地向外一揚！她指間習慣性地捻著一把處理魚獲的柳葉窄刀，薄如蟬翼，刀鋒在燈光下閃過一道刺目的寒芒！這一揚，那鋒銳的刀尖竟直直地朝著呼延卓裹在長袖中的小臂外側劃了過去！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銀亮的殘影！
電光火石間，灶臺上銅煲的蒸汽猛地劇烈翻涌了一下！
呼延卓的身體似乎只是極其自然地、如同被那升騰的蒸汽推動著，向側后方輕盈地滑退了半步。她握著銅勺的右手手腕一翻，原本撇沫的銅勺不知何時已換成了灶臺邊一把厚實的、邊緣被打磨得光滑锃亮的方形炒鍋鍋鏟！
“叮——！”
一聲清脆到有些刺耳的金鐵交鳴在小小的后廚炸響！
張瞬只覺得手腕一震，一股沉穩得不可思議的力量從刀尖傳來，硬生生將她前刺的力道完全截斷、卸開。她那把鋒利無匹的柳葉窄刀，此刻正不偏不倚地劈砍在呼延卓橫擋在身前的鍋鏟鏟面上！鍋鏟黝黑厚重，紋絲不動，而那薄薄的柳葉刀鋒，竟被震得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嗡鳴！
更令張瞬頭皮發麻的是，就在刀鏟相撞的瞬間，呼延卓另一只空著的手，五指如蘭，極其迅捷地在她持刀的手腕上拂過！那指尖帶著一絲奇異的溫熱，力道并不重，卻精準地點在某個筋絡交匯之處。張瞬整條右臂瞬間一麻，仿佛過電一般，手指不由自主地松開！
“當啷！”
柳葉窄刀脫手，掉落在濕漉漉的地磚上，發出一聲脆響。
這一切發生在呼吸之間。后廚里彌漫的牛骨濃香中，突兀地摻進了一絲冰冷的金屬腥氣。
呼延卓緩緩收回鍋鏟，動作從容不迫。她甚至沒有低頭去看地上那把刀，只是垂眸，用指尖輕輕拂了拂鍋鏟鏟面上被刀鋒斬出的那道極細微的白痕，仿佛拂去一粒塵埃。她的目光重新落在張瞬因震驚和手臂酸麻而微微發白的臉上，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張姑娘，刀是廚子的膽，也是兇器。握住了，要穩。揮出了，要知收。傷了自己不打緊，碰了旁人，”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張瞬僵住的身體，最終落回自己熬煮的湯煲，“壞了這一鍋湯的火候，誤了大家入口的時辰，才是罪過。”她彎腰，用鍋鏟的鏟柄輕輕一撥，將那把掉落的柳葉刀撥到張瞬腳下，“你的刀，收好。”
張瞬愣在原地，右臂的酸麻感還未完全消退，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看著地上自己的刀，又看看呼延卓那雙沉靜無波、仿佛剛才只是拂去一點飛塵的眼睛，還有對方那身紋絲不亂、連珍珠流蘇都未曾大幅晃動的深黛長袍，一股強烈的羞惱和被看輕的怒火猛地沖上頭頂。她猛地彎腰撿起刀，梗著脖子，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尖利：
“少在這裝模作樣教訓人！不就一鍋湯嗎？當誰沒見過世面？我們跑海的，風里浪里搶命的時候，你們這些坐店的大師傅還在……”
“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