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無數細密的銀針,無休無止地扎在臉上、身上,浸透單薄的衣衫,刺入骨髓。李心緊跟在林素心那跌跌撞撞的身影后面,狂奔在濕滑如油的青石板路上。雨水瘋狂地沖刷著視線,眼前只剩一片迷蒙的水簾。前方那個瘦削單薄的背影,在混沌的雨幕中劇烈地搖晃著,每一次踉蹌都讓李心的心提到嗓子眼,仿佛下一秒她就會像斷線的風箏般栽倒。然而,那身影卻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不顧一切的速度,向著那低矮的屋檐沖刺。
低矮的木門此刻大敞著,昏黃搖曳的燈光從門內傾瀉出來,在濕漉漉的石階上投下凌亂而慌恐的光影。周阿婆的兒媳癱坐在門內的青石板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臉色煞白如同褪色的窗紙,泣不成聲,肩膀無助地抽動著。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草藥味混雜著一種衰朽的、不祥的氣息,撲面而來,瞬間攫住了李心的呼吸。
林素心幾乎是撲進去的,帶進一股冰冷的雨氣。
李心緊隨其后,冰冷的布鞋在濕滑的門檻上絆了一下,險些摔倒。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屏住了呼吸,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那張窄小的舊木床上,周阿婆枯瘦的身體蜷縮著,像一片被狂風揉皺的落葉,覆蓋著一床半舊的靛藍印花薄被。她雙眼緊閉,臉色是一種駭人的鉛灰,嘴唇微微張著,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發出極其微弱、不連貫的“嗬…嗬…”聲,如同破損的風箱。枯瘦如柴的右手,以一種僵直而無力的姿勢垂落在床邊,指尖神經質地微微抽搐著,像垂死的蝶翼。床邊地上,一個粗瓷藥碗被打翻,深褐色的藥汁潑灑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蜿蜒流淌,像一道絕望而苦澀的淚痕。一位須發皆白的老郎中正俯身號脈,手指搭在那枯瘦的手腕上,眉頭緊鎖,溝壑縱橫的臉上,凝重得如同外面沉甸欲墜的天色。
“阿婆!阿婆!”林素心撲到床邊,膝蓋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她卻渾然不覺。她顫抖著伸出同樣冰冷的手,想去觸碰阿婆那只垂落的手,指尖卻在即將觸及時猛地僵在半空,仿佛那枯槁的皮膚是滾燙的烙鐵,又像是怕驚擾了游絲般的氣息。她只是死死地盯著阿婆那張灰敗的臉,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里滾動著壓抑的、不成調的嗚咽,那聲音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揪心,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溺水般的無助。她佝僂的脊背劇烈地起伏著,單薄的肩膀在昏暗搖曳的燈光下,顫抖得如同深秋枝頭最后一片被寒風肆虐的枯葉。
李心從未見過這樣的林素心。那個能在繡架前一坐數日,沉靜如古潭深水的女人;那個面對趙老板市儈的羞辱,能冰冷如刀鋒般吼出“滾出去”的女人,此刻所有的堅硬與冰冷都在瞬間崩塌粉碎,脆弱得像一張被驟雨徹底打透、即將分崩離析的薄紙。她像一只驟然被扯離了唯一賴以存身的溫暖巢穴的雛鳥,赤裸裸地暴露在凄厲的風雨和徹骨的寒冷中,只剩下最原始、最無助的驚惶與恐懼。
老郎中沉重地嘆了口氣,仿佛這嘆息也承載著千斤重量。他收回手,對著剛剛趕回來、同樣面無人色的阿婆兒子和兒媳,聲音低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急火攻心,加上老寒腿寒氣深入骨髓,引發了急癥……是中風。半邊身子動不了了,舌頭也僵了,說不得話了?!彼D了頓,目光悲憫地投向床上氣若游絲的老人,眼中是深深的無奈,“性命暫時無礙,但這手……怕是再也捏不住針了。人就算醒過來,也得有人時時在身邊伺候著,翻身、喂食、擦洗……”
“手……捏不住針了?”林素心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盡褪,蒼白如紙。她眼神空洞地望向郎中,仿佛沒聽懂這簡單的字句,又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移向阿婆那只無力垂落、微微抽搐的右手。那雙手!幾天前,還在那低矮屋檐下的昏暗暮色中,向她無聲地展示著“捻針如春風卷柳梢”的精妙韻律!那雙手,是這古鎮上多少瀕臨失傳針法、多少歲月沉淀下的智慧的活生生的載體!那雙手,是她林素心技藝的啟蒙之源,更是支撐她在這冰冷孤絕的現實泥濘中,獨自跋涉時心頭唯一一點不滅的暖光!
“不……阿婆……”林素心發出一聲凄厲如裂帛的低喊,身體猛地向前一傾,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床沿木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沒有嚎啕大哭,只有一種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瀕死野獸般的嗚咽,從她緊咬的牙關和死死抵著木板的額頭縫隙里,被巨大的痛苦擠壓出來,沉悶、破碎、撕心裂肺。那嗚咽聲在彌漫著濃重草藥味和絕望氣息的逼仄小屋里低回盤旋,比任何放聲痛哭都更令人心膽俱裂。
李心僵立在門邊,渾身濕透,冰冷的雨水順著發梢、衣角不斷滴落,在腳下匯成一小灘水漬。他看著床上僅憑微弱氣息維系著生命跡象的老人,看著那個額頭抵著床沿、仿佛被整個冰冷世界徹底遺棄般嗚咽顫抖的背影,只覺得一股比雨水更刺骨的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四肢百骸都凍僵了。指尖生花、巧奪天工的技藝,難道真的如此脆弱不堪?一陣風吹,一場冷雨,便要零落成泥,消散無蹤?連這最后的、承載著無數秘密的“活字典”,也要被命運之手無情地、粗暴地合上了嗎?
阿婆的兒子,一個老實巴交、常年在鎮上做些力氣活的中年漢子,眼圈通紅得像要滴出血來。他蹲在墻角,雙手死死抱著頭,指節捏得發白,喉嚨里發出壓抑而沉悶的嘆息,一聲聲,錘在人心上。兒媳用力抹著臉上縱橫交錯的淚水和雨水,強撐著虛軟的身體,去收拾地上的碎碗碴和那灘刺目的藥汁。屋外的雨聲更大了,嘩啦啦地敲打著陳舊的瓦片,也冰冷地敲打著屋內每一顆沉墜到無底深淵的心。
時間在濃稠的壓抑和無邊的絕望中緩慢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老郎中開了方子,用枯瘦的手指蘸著墨汁,顫巍巍地寫下幾味藥名,又啞聲叮囑了看護翻身、防止褥瘡的細節,最終搖著頭,步履蹣跚地離開了這間被悲傷浸透的小屋。阿婆的呼吸似乎稍微平穩了些許,但依舊深陷在昏迷的泥沼里,無知無覺。林素心就那么長久地跪在冰冷刺骨的地上,額頭死死抵著粗糙的床沿,身體像一尊凝固的、被悲傷蝕刻的石雕,一動不動。只有那壓抑到極致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如同風中殘燭,證明著她尚未被徹底擊垮。屋里只剩下那盞昏黃油燈搖曳的光影、濃得化不開的草藥苦澀氣味、窗外無休無止如同哀歌的雨聲,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沉甸甸的悲傷。
不知過了多久,李心凍得麻木僵硬的身體才微微動了一下,關節發出輕微的“咔”響。他看著林素心單薄如紙、濕透的布衫緊緊貼在嶙峋脊骨上的背影,看著她花白鬢角散亂的發絲被汗水和雨水黏貼在汗濕冰冷的額角,一股強烈的、混雜著酸楚與沖動的熱流涌上心頭。他不能再這樣只是看著。他轉身,默默走向屋外窄小陰冷的灶間。灶膛里的火早已熄滅,只剩一點暗紅如鬼火般的余燼,散發著微弱的余溫。他找到水缸,舀出冰涼的井水,又翻找出角落里一個積了層薄灰、落寞的小陶罐。他笨拙地刷洗著,水聲在寂靜的灶間格外清晰。他記得,阿婆的灶臺上常備著一些驅寒的粗茶梗和幾塊老姜。
沒有現成的柴火,他就蹲在冰冷的灶膛前,小心翼翼地將那點微弱的余燼撥攏到一處,添上幾根細小的、邊緣有些潮濕的柴枝。他鼓起腮幫子,用力地、持續地吹氣。濃黑的煙塵猛地騰起,嗆得他眼淚直流,劇烈地咳嗽起來,胸腔火辣辣地疼。但他沒有停,一下,又一下,執著地吹著。終于,那微弱的火星貪婪地舔舐著柴枝的濕皮,掙扎著跳躍起一小簇溫暖、跳躍的橙紅色火苗。他把刷凈的陶罐架在火上,倒入冰冷的井水。溫暖的火光映著他沾滿煙灰、同樣被雨水打濕的臉龐,那張年輕的臉上,此刻卻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專注和近乎虔誠的堅持。
水終于燒開了,咕嘟咕嘟地翻滾著,白色的水汽氤氳升騰。李心抓了一把深褐色的粗茶梗丟進去,又摸索著找到一塊干癟的老姜,用刀背拍裂,投入翻滾的水中。深褐色的茶湯翻滾著,辛辣的姜味混合著粗茶的微澀和灶火的煙火氣,在這冰冷絕望的灶間里艱難地彌散開來,微弱卻頑強地驅散著一點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絕望氣息。他找了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用滾燙的開水反復燙過,然后小心翼翼地將滾燙的、泛著油光的姜茶倒了進去,褐色的液體在粗糲的碗壁上晃蕩。
他端著那碗散發著灼人熱氣的粗茶姜湯,重新走進彌漫著濃重藥味和化不開悲傷的里屋?;椟S的燈光下,他走到依舊跪在床沿、像一尊被悲傷徹底凝固的石雕般的林素心身邊。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斑駁的墻壁上,顯得更加單薄孤寂。
“林師傅,”李心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因寒冷和緊張而產生的顫抖,他把碗遞過去,碗壁燙得他指尖發紅,“喝點熱的吧……驅驅寒?!?/p>
林素心仿佛沉溺在另一個世界,身體依舊僵硬地抵著床沿,那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已變得極其微弱,幾乎細不可聞,只剩下肩膀難以抑制的、細微而持續的抽動,像瀕死的痙攣。
李心端著碗的手懸在半空,滾燙的碗壁灼烤著掌心,卻暖不了心頭的無措。他看著林素心濕透衣衫下清晰凸起的嶙峋脊骨,看著她花白鬢角散亂的發絲黏在汗濕冰冷的額角,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憐憫與敬重的酸楚狠狠堵在胸口。他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將那碗滾燙的、承載著他笨拙心意的姜湯,輕輕放在林素心手邊冰涼刺骨的青石板上。滾燙的碗底接觸到冰冷的石板,發出輕微而短促的“滋”一聲響,騰起一縷轉瞬即逝的白氣。
放下碗,他退開幾步,疲憊地靠在冰冷的土墻上,像一道沉默而濕漉的影子。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床上昏迷不醒的周阿婆,投向那只無力垂落、再也不能捻針引線的枯手,仿佛要將這殘酷的景象刻進心底。
就在這時!
床上昏迷的阿婆,喉嚨里突然發出一聲極其含糊、短促的“嗬”聲,如同溺水者最后的掙扎??菔莸?、尚能微微活動的左手,在薄薄的藍印花被下極其艱難地、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仿佛想要抬起,卻又被無形的重擔壓得頹然落下。布滿皺紋、松弛的眼皮也在劇烈地、徒勞地顫動著,似乎在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想要睜開一條縫隙。
“阿婆?”林素心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像淬火的琉璃,死死盯住阿婆的臉,聲音嘶啞破碎得不成樣子。
阿婆的嘴唇劇烈地翕動著,如同離水的魚,似乎想說什么,卻只能發出不成調的“呃……呃……”聲,每一個音節都耗盡心力。渾濁的眼睛終于費力地睜開了一條極其狹窄的縫隙,目光渙散而急切,如同迷失在濃霧中的航船,在昏暗的光線下拼命地尋找著燈塔。她的視線艱難地、極其緩慢地移動著,仿佛每一次轉動都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最終,那渾濁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極其緩慢地、卻無比清晰地,落在了跪在床邊的林素心臉上。
那目光渾濁不清,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令人心悸的急迫和深不見底的憂慮。她那只尚能微微動彈的左手,在薄被下又極其艱難地抬起了幾寸,枯瘦的手指顫抖著,如同風中殘燭的最后一縷火苗,極其吃力地、反復地,做了一個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捻針的手勢!一下,又一下,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卻帶著一種令人靈魂震顫的、至死不渝的執著!
仿佛用盡了生命里最后一點殘存的氣力,阿婆的喉嚨里極其艱難地擠出幾個破碎的、幾乎無法辨認的、氣若游絲的音節:
“針……不……能……斷……”
聲音微弱得如同深秋最后一聲蟲鳴,剛一出口,就被窗外呼嘯的、鋪天蓋地的風雨聲無情地吞沒。隨即,那艱難撐開的眼皮再次無力地、沉重地合上,那只做著捻針手勢的手也頹然落下,軟軟地搭在身側,重新陷入更深的昏沉。
“阿婆!”林素心發出一聲肝腸寸斷的悲鳴,猛地抓住阿婆那只落下的左手,不再是畏懼,而是緊緊地、死死地貼在自己冰冷顫抖、淚痕狼藉的臉上。滾燙的淚水終于決堤般洶涌而出,混合著臉上冰冷的雨水和汗水,大顆大顆地、滾燙地滴落在阿婆枯槁如樹皮般的手背上,洇開深色的水痕。
“針……不能斷……”李心站在墻角的陰影里,清晰地、一字不落地聽到了那四個字。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帶著皮肉焦糊的氣味,狠狠地、深深地燙在他的心上,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記。他看著床上再次陷入昏迷、氣息微弱的老人,看著那個緊握著阿婆的手、哭得撕心裂肺、渾身顫抖如同風中殘燭的林素心,看著地上那碗漸漸不再冒熱氣、仿佛也一同凝固了的姜茶……
屋外,夜雨滂沱,如同天河倒瀉,瘋狂地敲打著古鎮的每一片屋瓦、每一寸石板,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仿佛要將這小小的世界徹底淹沒、吞噬?;椟S的油燈在穿堂而過的冷風中頑強地搖曳著,掙扎著,用盡最后一絲氣力,照亮著這間被濃重藥味、無邊悲傷和一絲微弱到幾乎熄滅的信念所充斥的小屋。那一聲破碎的、氣若游絲的“針不能斷”,像一粒被狂風暴雨無意中保存下來的、幽微而執拗的火種,在這絕望漫長得仿佛永無盡頭的風雨長夜里,被悄然點燃,微弱,卻不肯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