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中，只剩下手中那根摩挲了十年，光滑溫潤，有數(shù)道裂紋的紫笛望潮。

忘潮抵在了干裂滲血的唇邊。

三成內力被她一絲絲、一寸寸地從瀕臨凍結破碎的丹田中抽離出來。

痛苦如同將靈魂放在玄冰和業(yè)火中反復煅燒碾磨，全身的毛孔瞬間沁出細密的血珠。

同時，十年觀潮聽濤，融入笛中的天地韻律、驚鴻劍意的鋒芒、音律的至理，被她毫無保留的貫注進這最后的寂滅之音中。

沒有蓄勢，沒有滔天威壓。

只有那雙燃燒殆盡的眼睛，死死鎖定屠山，昔日劍神洞察秋毫的眼力，在這一刻回光返照。

“……”無聲的審判，寂滅的宣判。

笛，響了，不是曲子。乃是——萬籟同悲。

“嗚……嗡！！！”

一聲！

僅僅一聲！

其音蒼涼古老，仿佛天地萬物一同發(fā)出的悲鳴與哀嘆，攜帶著無上的孤寂與滅度之意，化作一道純粹針席卷開來，凝如實質。

以沈青崖立足的礁石為中心，一道肉眼可見、扭曲光線的淡紫色音波，呈環(huán)形轟然炸開，席卷開來。

噗！噗！噗！噗！

百丈之內，所有的黑煞嘍啰，動作瞬間僵死，七竅之中，血箭狂噴，眼球暴突幾乎裂開，意識在瞬息之間被徹底抹除。他們如同被抽去骨頭的皮囊，齊刷刷地頹然栽倒，濺起沙塵血水。

漁民們在沈青崖的控制下，受影響則小，只覺頭暈耳鳴，暈了過去。

死寂吞噬了一切，只有那毀滅性的余音“嗡嗡”回蕩，蕩魂攝魄。

只有屠山還在苦苦抵抗。

他眼皮狂跳，前所未有的死亡陰影如同冰水澆頭，讓他渾身血液幾乎凍結，他將鬼頭刀橫在身前，畢生修煉的血煞內力毫無保留地爆發(fā)而出，在身前形成一道厚如實質、翻滾不休的血色氣墻。

沈青崖看他如死人。

“嗚……！！”笛音再次響起。

沈青崖唇齒間氣流疾吐，望潮發(fā)出“嗚嗚嗚”的脆響，笛管內部劇烈震顫，這震顫引動周遭氣流，發(fā)出低沉卻刺耳的嗡鳴。

嗡鳴聲凝而不散，于空中驟然收束，化出一道幾近透明的紫色劍氣，這劍氣形制古樸，無柄無鍔，唯有一往無前的鋒銳，邊緣空氣為之模糊顫動，發(fā)出嘶嘶銳響，其速之快，已超乎目力所及。

屠山瞳孔驟縮，他只覺一股割裂一切的銳意當面襲來，那感覺，不似內力碰撞的剛猛，倒像是萬丈海底的暗流，無聲無息卻能將人碾碎撕扯！

他狂吼一聲，畢生功力凝聚的血煞罡氣被極度壓榨，催至頂峰，更加厚實血色氣墻橫亙身前！

下一瞬！

“嗤……！”

一聲極輕微的撕裂聲響起。

那淡薄的紫色劍氣，竟似燒紅的細針穿透浸油的厚紙，毫無滯礙地鉆透了那看似堅不可摧的血色氣墻。

氣墻劇烈波動，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旋即被洞穿處猛地炸開一圈細密的裂紋。

劍氣其勢不減！在屠山駭然欲絕的目光中，毫不費力的劈破他的護體罡氣，精準無比地刺在他正心口

“噗！”

屠山渾身劇震，如遭雷殛，那劍氣透體刺入，并未造成巨大傷口，卻有一股陰寒尖銳、摧枯拉朽的在他經(jīng)脈內瘋狂炸開。所過之處，經(jīng)脈寸寸凍結碎裂，五臟六腑如同被無數(shù)冰針反復穿刺攪動。

他臉上的獰笑、驚怒瞬間凝固，轉為一種極致的痛苦與難以置信。

他低頭，看向自己心口，并無血跡，只有一點微不可見的白痕，但體內卻已翻天覆地，生機速褪。

“怎…可能…”他喉嚨咯咯作響，卻再也吐不出清晰字句。

周身鼓蕩的血煞之氣如同被戳破的皮囊，驟然潰散。

哐啷！鬼頭刀首先脫手墜地。

緊接著，他那鐵塔般的身軀晃了兩晃，轟然跪倒，繼而重重向前撲倒在地。額頭正正磕在沈青崖身前最尖銳的礁石棱角上，紅白的漿液噴濺如瀑，染透了下大片金沙，激起一片沙塵。

雙眼圓睜，死死望著近在咫尺的沈青崖，卻已空洞無神，唯有殘存的驚駭凝固其中。

那道奪命劍氣，早已散于無形。唯有空氣中殘留的絲絲寒意，證明著它曾存在過。

海風卷過，帶起濃重的血腥，也吹散了那最后一點嗡鳴

“噗！！！”

沈青崖身軀劇顫，如遭無形重錘，一口混著黑色污血噴出，星星點點灑落在蒼黑的礁石上，宛如墨梅驟綻。

但她未曾倒下。望潮笛再舉，唇齒間血沫殷然。

這一次，再無肅殺之音。一縷低沉、哀婉的調子，自笛孔幽幽溢出，如泣如訴，如慕如怨。其聲不高，卻似蘊無形之力，裊裊婷婷，彌漫于腥咸的海風與濃重的血氣之中。

此曲名《滄海遺韻》，非攻伐之技，乃她觀潮起潮落、感萬物生息所作。

笛韻起處，異象漸生，笛音模仿山林間鷲鷹食腐前的低嘯哀鳴，與那沖天的血腥氣混合，穿透晨霧。不多時，只聽空中厲嘯陣陣，遠方山崖黑影攢動，數(shù)十只禿鷲、海雕受引而來，如同嗅到血腥的幽靈，盤旋撲落，開始啄食岸上那些離水較遠的黑煞門徒尸身。

曲調轉入低頻韻律。但見那波濤仿佛得了號令，一浪接著一浪，較之平常更為洶涌疾速，一次次撲上沙灘，不僅沖刷著斑駁血污，更將淺水處的尸首卷向深海。浪濤聲聲，似天地在為這場殺劫做一場冷峻的清洗。

與此同時，她分出最后一道凌厲暗勁，化入音波，精準掃過遍地兵刃。只聽“咔嚓”之聲不絕于耳，諸多鋼刀勁弩竟應聲崩裂、斷折，或被浪潮卷入海底沉沙，或被震入巖縫之中。縱有殘留，亦不過是些扭曲殘片，再難辨認原貌。

其間，她強運殘功，略作布置，將昏迷的林風虎，蘇靈兒，楚衿三人以柔勁送至最高最顯眼一處潔凈礁石，確保來人一眼可見。昏迷村民則托至巨大的礁石高處。

一曲終了，萬籟俱寂，唯有禽鳴浪涌之聲不絕。

沈青崖眸中最后一點光華徹底渙散，唇邊逸出一絲幾不可聞的嘆息，身子軟軟向后倒去。

恰在此時，東方，墨海盡頭，一道純凈的金線悍然撕裂了厚重的夜幕。

第一縷溫暖的黎明曙光，穿透云層縫隙，拂過浪濤，落在沈青崖倒下后蒼白如紙的臉上。

她緊閉著雙眼，唇角似乎有極其微弱的一絲松弛，長睫投下淡淡的陰影，只剩下耗盡一切后的枯槁。

“聿！！！”

一聲飽含著無盡悲愴與焦灼的嘶鳴，撕裂了黎明的寂靜，一道黑影噠噠噠的沖了過來。

灰影悲嘶不絕，頭顱焦灼地磨蹭著沈青崖冰冷的臉頰。

或許是這持續(xù)的觸碰帶來了一絲微弱的刺激，沈青崖緊閉的眼睫顫抖了幾下，艱難地掀開一絲縫隙。眸中一片空洞死寂，唯有深處一點殘火未滅。

劇痛與極寒瞬間吞噬了她模糊的意識，但求生的本能，或者說，未盡之事帶來的不甘，讓她抵住了徹底沉淪。

她喉間發(fā)出極輕微的氣音，幾乎難以察覺。

灰影通靈，立刻停止嘶鳴，巨大的頭顱湊得更近，溫熱的鼻息噴在她臉上。

沈青崖渙散的目光艱難地移動，落在了自己因衣襟散開而露出的那個白玉瓷瓶上，瓶身已在先前激戰(zhàn)中裂開，三顆藥丸若隱若現(xiàn)。她的手指微弱地抽搐了一下，卻連抬起半分的力氣都沒有。

灰影似有所悟，低頭用鼻子急切地拱了拱那藥瓶，又看看主人。

它伸出舌頭，小心地將瓶子連同里面滾動的藥丸一起叼起，湊到沈青崖唇邊，用濕漉漉的鼻頭去頂她的手。

沈青崖積蓄起殘存的氣力，顫抖地抬起沉重如鐵的手，指尖艱難地撥弄著瓶口，一顆赤紅如血的藥丸率先滾落她蒼白的掌心。她沒有任何猶豫，緩緩的將藥丸推？入口中，混著血沫強行咽下。

一股奇異的暖流瞬間化開，堪堪護住即將潰散的心脈。

她喘息著，目光死死盯住瓶內那顆燦金色的藥丸。她知道這是什么，更知道服下的后果。但此刻，無路可退。她再次伸手捏出金丸。

看了一眼旁邊漆黑如墨的絕命丸，她指尖一彈，將其遠遠掃入沙礫之中。

隨即，她將金丸送入口中。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從她喉間擠出。

金丸入腹，似烈火焚油，又似萬針穿刺，一股霸道灼熱的力量轟然炸開，瘋狂沖擊著她早已寸寸斷裂的經(jīng)脈，帶來難以想象的痛苦，卻也強行榨壓出幾分殘存的內力，驅散了些許深入骨髓的寒意。

這是一種飲鴆止渴，但確確實實讓她暫時擺脫了即刻斃命的危局。

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溢出新的鮮血。

灰影不安地踏著蹄子。

沈青崖喘息稍定，艱難地抬手，摸了摸灰影低垂的脖頸，觸手一片冰涼汗?jié)瘛?/p>

她借力，咬著牙，用剛恢復的微不足道的力量，配合著灰影默契矮下的身軀，一點一點地爬上了馬背。

僅僅是這個動作，幾乎又耗盡了她剛提起的精神，伏在馬背上喘息不止，眼前陣陣發(fā)黑。

灰影穩(wěn)穩(wěn)站起，感受著背上傳來的微弱氣息，回頭望了望主人。

沈青崖凝聚最后一絲清明，模模糊糊看到一艘紫檀樓船朝望歸漁村使來。她俯在馬頸旁，氣若游絲，從齒縫間擠出一個字：“走……”

話音未落，她頭一歪，再次陷入深度昏迷，整個人軟軟地伏在馬背上，唯有手指還無意識地揪著灰影粗糙的鬃毛。

朝陽徹底躍出海面，金光萬丈，卻照不盡灘涂修羅場的死寂與蒼涼。尸橫遍地，兵刃殘破。

灰影仰頭，發(fā)出一聲穿透晨霧的長嘶，不再猶豫，邁開四蹄，踏著浸血的沙灘，承著背上的重量，漸行漸遠，化成一個小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