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毅清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但很快又被他那招牌式的、玩世不恭的微笑所掩蓋。他輕輕搖著手中那把不知何處來的白骨折扇,扇骨上刻滿了細密的符文,隨著他的動作,若有若無的陰風在四周盤旋。“哦?三生三世?姑娘此言,可是要將我這顆早已枯寂的心,攪得波瀾再起嗎?”
聶紫蘭沒有理會萬毅清的調侃,她的目光始終鎖在寧鴻權身上,那雙眸子仿佛蘊含了千年的風霜與無盡的柔情,此刻卻化作了深不見底的寒潭。“寧鴻權,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是一縷因執念而徘徊不去的殘魂,恰巧投胎轉世,帶著前世的記憶碎片罷了。你以為的‘幾次三番’,不過是我在時間長河中,一次次將你從湮滅的邊緣拉回。”
寧鴻權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他踉蹌后退一步,扶住身旁一棵枯樹,樹皮上的裂紋仿佛瞬間爬上了他的心臟。“殘魂?轉世?我不懂……我只是一個書生,一個準備進京趕考的讀書人!我……我認識的聶小倩,是蘭若寺里那個楚楚可憐的女鬼,她被樹妖姥姥控制,是我和她一起……”
“一起逃了出來?”聶紫蘭的聲音帶著一絲凄涼的笑意,“是的,那是第一世。你叫寧采臣,是個至情至性的書生。你以凡人之軀,對抗千年妖邪,只為護她周全。你以為你救了她,殊不知,是她用自己的千年道行,為你擋下了姥姥的致命一擊,魂飛魄散,只留下一絲殘念附著在你的佩劍之上。而你,也因耗盡心血,不久于人世。”
她頓了頓,似乎在回憶那段遙遠的往事,聲音愈發低沉:“第二世,你轉生為一名除魔衛道的劍客,名叫卓云。你忘卻了前塵,但佩劍中的小倩殘念卻一直在影響你,讓你對妖魔有著天生的憎惡,也對蘭若寺一帶有著莫名的熟悉。你奉師門之命前來清除盤踞在此的妖邪,卻不知,那所謂的‘妖邪’,正是我——聶小倩的第二世,小卓。”
“小卓?”寧鴻權(或者說,卓云的靈魂)腦中猛地閃過一個模糊的身影,一個在月下竹林中翩翩起舞,白衣勝雪,卻眼含哀愁的女子。
“是的,我成了新的樹妖,但并非出于自愿。”聶紫蘭繼續說道,“姥姥的殘魂侵蝕了我,我掙扎在人性與魔性之間。而你,卓云,你找到了我。你眼中的決絕,與寧采臣如出一轍。我們大戰三天三夜,從蘭若寺打到黑山,最終,我用盡最后一絲理智,將姥姥的殘魂從體內逼出,與它同歸于盡。在你面前,我化作了漫天飛灰。而你,也身受重傷,臨死前,你似乎想起了什么,抱著我留下的玉佩,呼喚著‘小倩’的名字。那是我,聽到的,最溫柔,也最心痛的聲音。”
寧鴻權的臉色蒼白如紙,那些被塵封的記憶碎片,此刻如潮水般涌來,劍光、血影、女子的哭喊、還有那句撕心裂肺的“小倩”……他頭痛欲裂,幾乎要站立不穩。
“那么……付清風呢?”他艱難地問道,這個名字仿佛帶著陽光的溫度,與他此刻的冰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聶紫蘭的目光終于從寧鴻權身上移開,望向了遠方天際的一抹殘陽,眼中流露出一絲她從未展現過的脆弱與眷戀。“付清風……那是第三世。你轉生成了一個心懷天下的修行者,一個斬妖除魔,卻心懷慈悲的大師。而我,因為前兩世的功德與罪孽,得以輪回,成了一個普通的人家女子,名叫清蘭。我們相遇在江南的煙雨中,你是我家寺院的掛單僧人,我叫你付大師。”
“那一次,沒有妖魔,沒有追殺,沒有生死相搏。我們只是像普通人一樣,你教我識字,我為你縫補僧袍。我們一起看日出日落,聽雨打芭蕉。我以為,我終于可以放下一切,和你共度一生。可是,天不遂人愿。你的修行境界太高,勘破了天機,也勘破了我們三世的因果。你發現,你的存在,會引來天道的嫉妒,會給我帶來無盡的災厄。為了讓我能安穩地活下去,你選擇了……兵解。”
“兵解?”寧鴻權失聲驚呼。
“是的,”聶紫蘭的眼中滑落一滴晶瑩的淚珠,那淚珠在空中并未墜落,而是化作一顆閃爍著微光的珍珠,懸浮在她指尖。“你散盡畢生修為,將自己化為凡人,抹去了我關于你的一切記憶,獨自遠走,最終在一場山洪中,為救一群孩童而亡。你叫付清風,付之一炬的付,清風明月的清風。你給了我一生最安穩的歲月,卻給了自己最凄涼的結局。”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寧鴻權,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愛,有恨,有憐憫,有決絕。“現在,你明白了?寧鴻權,卓云,付清風……三個名字,三段人生,都是你。而我,聶小倩,小卓,清蘭……也都是我。我們糾纏了三生三世,每一次都以悲劇收場。你為我死,我為你亡,這無盡的輪回,何時才能是個頭?”
一直沉默旁觀的“大師”終于緩緩開口,他的聲音如同古寺的鐘聲,沉穩而悠遠,帶著看透世事的蒼涼。“阿彌陀佛。情之一字,最是磨人,也最是動人。聶施主,你三生不滅,執著于此,早已超脫了普通鬼魅的范疇。你如今之修為,已是半步鬼仙,只差一線,便可超脫六道,不入輪回。而寧施主,你三世為人,皆是至情至性之輩,魂魄純凈,蘊含著浩然正氣與無上情緣,你本身就是一件天地間最珍貴的‘道器’。”
萬毅清收起了折扇,臉色變得無比凝重。“大師,我懂了。所以,她一次次救他,不是為了再續前緣,而是為了……了結因果?”
“正是。”大師點了點頭,“聶施主救寧施主,既是情之所至,也是道之所驅。她需要將這三世的恩怨情仇,徹底做個了斷,才能放下心中的執念,成就鬼仙大道。而寧施主,則是她了結因果的關鍵。他的存在,既是她的心魔,也是她的道心。”
聶紫蘭對大師的話表示默認,她再次看向寧鴻權,語氣中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決絕:“所以,寧鴻權,今天我叫你來,不是想和你再續前緣,而是想讓你做出選擇。”
“選擇?”寧鴻權的心沉到了谷底。
“第一,你忘記這一切,我會抹去你這三世的記憶,讓你重新做回一個普普通通的寧鴻權,去考你的功名,娶妻生子,安度一生。從此,我們兩不相欠,橋歸橋,路歸路。我將帶著這三世的記憶,獨自修行,直至成道,永世不再相見。”
“第二,”聶紫蘭的聲音變得愈發冰冷,“你接受這一切,承認你就是寧采臣、卓云、付清風。然后,你將你的魂魄,你的‘道器’之體,獻給我。我將你的魂魄煉化,融入我的道心之中。這樣一來,我不僅能立即突破鬼仙之境,更能融合你三世的浩然正氣與情緣之力,成為這天地間獨一無二的存在。而你,將徹底消散,連一絲殘魂都不會留下。”
萬毅清倒吸一口涼氣:“好狠!聶紫蘭,你這是要他魂飛魄散,只為助你成道?你這三世的愛,到頭來,竟是如此自私嗎?”
“自私?”聶紫蘭凄然一笑,“萬毅清,你懂什么?這三世的折磨,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跳舞。我愛他,所以我不想再看到他因為我而死去一次。我恨他,恨他每一次都拋下我。我憐憫他,憐憫他一次次無辜地卷入這宿命的漩渦。與其讓他再經歷一次生離死別,不如讓我親手結束這一切!我成道之后,或許能找到方法,將他這三世的魂魄從時間長河中重新凝聚,給他一個全新的、不再受我牽連的未來!這難道不是一種解脫嗎?”
寧鴻權聽完,反而平靜了下來。他站直了身體,目光不再迷茫,而是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堅定。他看著聶紫蘭,仿佛穿透了她千年的偽裝,看到了那個在蘭若寺中初次相遇,眼神中充滿恐懼與渴望的聶小倩。
“我選第三條路。”他緩緩說道。
聶紫蘭和萬毅清都是一愣。“第三條路?什么第三條路?”
寧鴻權向前走了一步,直面聶紫蘭,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擲地有聲:“我既不選擇忘記,也不選擇消散。小倩,或者說,聶紫蘭,清蘭。你錯了,你從頭到尾都錯了。你以為這是你一個人的執念,你以為這是你一個人的道?不,這也是我的!”
他伸出手,想要觸碰聶紫蘭的臉,卻在半空中停住。“寧采臣愛聶小倩,卓云愛小卓,付清風愛清蘭。我,寧鴻權,愛的是你這個人,無論你是人是妖,是鬼是仙。這三世的記憶,不是我的枷鎖,而是我最寶貴的財富。它讓我明白,我對你的愛,早已超越了生死,超越了輪回。”
“你說要我魂飛魄散來助你成道?那我告訴你,我的道,就是守護你!我的道,就是與你并肩,看遍這世間的風霜雨雪,而不是讓你一個人孤獨地站在最高處!你想要了結因果,好,那我們就一起了結!你不是半步鬼仙嗎?我不是你的‘道器’嗎?那我們就合二為一,不是你吞噬我,而是我們融合!你用你的鬼仙之基,我用我的浩然正氣與情緣之力,我們一起去沖擊那未知的境界,是生是死,是仙是魔,我們都在一起!”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劈開了聶紫蘭心中冰封千年的寒潭。她那萬年不變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波動,震驚、不可置信、狂喜、恐懼……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她幾乎站立不穩。
“你……你瘋了……”她喃喃自語,“你知不知道這樣做的風險有多大?融合失敗,我們兩人都會神魂俱滅,萬劫不復!”
“我知道。”寧鴻權笑了,那笑容與付清風如出一轍,溫暖而堅定,“但我更知道,如果失去了你,就算我獨活千萬年,也不過是行尸走肉。小倩,三生三世,我們總是在錯過,總是在犧牲。這一次,我們不要再分開了,好嗎?讓我們,為我們自己,賭一次!”
一旁的萬毅清看得目瞪口呆,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好!好一個寧鴻權!好一個癡情種子!我萬毅清行走天下千年,今日才算是見識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情比金堅!有趣,太有趣了!大師,您看這……”
那大師緩緩閉上雙眼,雙手合十,口中念出一串玄奧的佛號。片刻之后,他睜開眼,眼中竟也流露出一絲贊許。“善哉,善哉。因愛生怖,因愛生憂,若離于愛,何憂何怖?然,寧施主此乃大勇大智之舉。情之一道,亦是大道。情不滅,道不消。或許,這破局之法,正在于此。”
聶紫蘭看著寧鴻權那雙不容置疑的眼睛,千言萬語都堵在喉嚨里,最終只化作一聲帶著哭腔的輕喚:“……采臣。”
寧鴻權終于伸出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那觸感冰冷,卻讓他感到無比的溫暖。“我在。這一次,我再也不讓你一個人了。”
天空之中,風云突變,烏云蓋頂,電閃雷鳴。仿佛整個天地都在為這超越三生三世的決定而震動。萬毅清興奮地搓著手,大師則神色肅穆地開始結印。而風暴的中心,寧鴻權與聶紫蘭緊緊相擁,他們的身上,開始散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一黑一白,一陰一陽,如同太極雙魚般緩緩旋轉,逐漸融合。
一場以愛為名,以情為引,賭上三生三世記憶與未來的終極修行,就此拉開序幕。他們能否成功,無人知曉。但此刻,他們心中再無恐懼,因為,他們終于不再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