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的落水鬧劇終以楚明軒將沈棠溪護上岸作結。坤寧宮偏殿的更衣室內(nèi),燭火被穿堂風攪得明明滅滅,映著三道各懷鬼胎的身影。
楚硯臣扯下濕透的蟒袍,金線在水漬里暈成模糊的蛇影。貼身內(nèi)侍捧著干凈常服上前,被他一腳踹翻在地:“廢物!連個人都看不住!”茶盞碎裂的脆響驚得梁上燕雀撲棱棱飛起來,滾燙的茶水在青磚上洇開深色痕跡,像極了去年被他沉塘的賬房先生留下的血漬。
他原算計著讓沈棠溪落水后染場風寒,再借送藥照料之名俘獲沈棠溪的芳心。沒料想楚明軒竟也會當眾跳下水救人,還攬她入懷。傳聞中他那個從不近女色的大哥,究竟是對沈棠溪感興趣,還是看穿了自己的把戲。
“墨風?!背幊紝χ幱暗秃?,玄衣人無聲跪倒。他摩挲著袖中寒藥,那粉末沾膚即入經(jīng)絡,能讓人三月畏寒不止:“盯緊月溪郡主,她與誰說話、吃了什么,哪怕掉根頭發(fā)都要報來。出半點差池,你就去陪去年那批死士?!?/p>
黑影退去時,靴底碾過碎瓷的輕響幾乎聽不見。楚硯臣望著銅鏡里自己陰鷙的臉,忽然冷笑。沈棠溪近來的轉變太蹊蹺,從燈節(jié)避開那場精心布置的大火,到壽宴舞劍時眼底藏不住的鋒芒——這只養(yǎng)在深閨的呆傻金絲雀,竟像是突然長出了利爪。
隔壁偏殿內(nèi),楚明軒由內(nèi)侍伺候著換衣。石青錦緞襯得他膚色愈顯清俊,濕發(fā)滴落的水珠在白玉佩上暈開細碎的光。他接過女影衛(wèi)青鸞遞來的素裙,指尖在袖口暗紋蘭草上輕點:“按原計劃,不必驚動旁人。遇阻礙,就想辦法避開。”
青鸞斂衽行禮,鬢邊銀簪劃過冷光。她將并蒂蓮錦盒藏在素裙的托盤下,穿過抄手游廊時,與捧藥湯的宮女擦肩而過,對方腕間青黑胎記一閃而逝——是楚硯臣的人。
沈棠溪對著銅鏡拭發(fā),挽月在旁絮叨:“幸好太子殿下反應快……”叩門聲忽然響起:“尚服局送新制常服?!?/p>
沈棠溪按住要起身的挽月,銅鏡里映出她蒼白的臉。前世楚硯臣也這般借送點心暗下迷藥,讓她錯過了父親最后一面。指尖在銀鐲內(nèi)側“溪”字上摩挲:“進來?!?/p>
青鸞呈上錦盒時,眼角余光瞥見沈棠溪摩挲的紙上有小狗玉佩的圖樣,眸光微閃。待她退去,沈棠溪用銀簪挑開襯里,素箋飄落:“酉時天香閣三號雅間一聚?!?/p>
“小狗玉佩……”沈棠溪捏緊素箋,這是母親留的遺物,她只贈予過那個總穿泥漬衣服的男孩。可他八年前就已失蹤,難不成……
“備身最普通的男裝?!鄙蛱南獙⑺毓{焚作灰燼,“越不起眼越好?!?/p>
暮色四合時,沈棠溪已換上青布長衫。絡腮胡刺得皮膚發(fā)癢,她混在販夫走卒中往天香閣去,聽著“太子抱了月溪郡主”的議論,耳尖似乎有些發(fā)燙。
天香閣三樓雅間,楚明軒臨窗而立。樓下喧囂與檀香交織,他指尖叩著窗欞,想起方才沈棠溪落入懷中時,發(fā)間海棠香與記憶里那個往他書箱塞花瓣的小丫頭漸漸重合。
腳步聲帶著刻意放粗的喘息靠近,楚明軒轉身時已戴上銀面具,只留雙眼在燭光下泛著冷光。看著“絡腮胡大漢”進門時差點被門框絆倒的窘迫,眼底掠過一絲笑意旋即隱去。
“坐?!彼麎旱吐暰€,聽不出原音,“切磋一局?”
沈棠溪摸著胡子坐下,棋盤上黑白子如兩軍對壘。她攥緊黑子,楚硯臣曾教她“棋如人生,需步步為營”,可那些路數(shù)全是引她入絕境的陷阱。
“公子執(zhí)黑子?!背鬈幫七^黑子,骨節(jié)分明的手在燭光下泛著玉色。
沈棠溪剛要推辭,對方慢悠悠道:“公子就不好奇我是從何得知那個小狗玉佩的下落的?”
她指尖一顫,抬眼望進面具后深潭般的眸子。捏起黑子落在天元位——楚硯臣教的“占中樞”,也是他設的第一個陷阱。
楚明軒執(zhí)白子落于角落,漫不經(jīng)心的姿態(tài),像極了那年圍場他隨意射出的一箭,卻精準擊落瞄準她的毒箭。
沈棠溪依著楚硯臣教的路數(shù)步步緊逼,黑子如餓狼撲食。她落子極快,帶著不管不顧的狠勁,正如前世為楚硯臣鏟除異己時的決絕,那時還以為是護著心上人,實則是替劊子手磨刀。
楚明軒落子從容,白子看似散亂卻暗合章法。每當黑子要合圍,總有白子精準卡位,像細針刺破攻勢。他看著沈棠溪蹙眉思索的模樣,面具下嘴角微揚——這棋風,果真是她,摻著楚硯臣的狠辣,又帶著孤注一擲的勇,還藏著不為人知的怯。
“公子棋風倒是凌厲。”楚明軒落子撕開黑子右翼,聲音帶若有似無的嘆息。
沈棠溪抿唇堵缺口,燭光映出她眼底的急切。前世她總想著速戰(zhàn)速決,卻不知早落楚硯臣圈套,如今亦然,看似占了棋盤中央,實則已被白子悄悄圍住。
中盤時黑子已被分割成三塊。沈棠溪額角滲汗,才驚覺棋藝拙劣。那角落閑子竟成白子樞紐,將她攻勢一一化解。
“閣下是故意讓我?”她聲音發(fā)緊,帶著被看穿的窘迫。
楚明軒指尖點向棋盤:“嘉定十二年,善緣寺后山,有人藏桃酥進樹洞,反被野狗追得摔進泥坑?!?/p>
沈棠溪猛地抬頭,撞進他含笑的眼。那年她偷供桌桃酥分他一半,他藏進樹洞引來了野狗,兩人踩著泥坑跑了半座山,回來都成了泥猴??蛇@人怎會知曉?
“閣下認識我?”她按住腰間匕首,指節(jié)泛白。手中的利刃仿佛隨時就要出鞘。
戴著面具的男子頓了頓:“我可從不認識閣下,只是聽一位故人說過些趣事罷了?!?/p>
隨后他緩緩執(zhí)白子落在黑子旁,恰成和棋,“閣下覺得這局如何?”
沈棠溪望著棋盤,忽然明白這局棋藏著的機鋒。他似乎很了解自己,卻不明說;試探她的底細,卻留有余地。就像此刻窗外的夜色,看著平靜,實則暗流洶涌。
“尚可?!彼鹕砉笆?,刻意粗著嗓子,“時辰不早,告辭。”
面具人也不準備挽留,聲音恢復了最初的冷硬,“閣下慢走?!?/p>
沈棠溪攥緊拳頭轉身離去,夜風掀起她的衣袍,露出腰間暗藏的匕首。她知道,這場看似平靜的對弈,不過是開始。
雅間內(nèi),楚明軒望著棋盤上的和棋,指尖在小狗玉佩上輕輕摩挲。燭火搖曳中,他忽然輕笑——這只重生的金絲雀,爪子比想象中更鋒利。但愿她今生能夠無悔,能夠恣意瀟灑。
樓下醉漢的喧嘩打破靜謐,遠處梆子敲了七下,夜色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