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響過后的世界,不可思議的靜。
利可終于擰開了門把手。
撞見老爸走進書房的背影,腳步聲,沉,卻又穩。書房里一頓雜亂的響動——脆響的,悶響的,有東西碎了,什么東西倒下去,結實地摔在地板上。
利可繞開滿地的碎片和渾濁的酒漬,客廳沒開燈,鞋底碾過碎片,那尖銳扎進海綿鞋底里,酒氣仍在作祟。
他又開始反胃。
憑什么要他遇到這種事?利可的心在發緊。
書房里又傳來一陣碎響。
他本來打算洗澡,卻在浴室門口被他老爸攔住。
老爸瞇起眼,開始上下打量起來,那身形還是歪的,聲音卻醒了:“……媽的。你這個樣子……我寫不來稿子。”
“做什么?”
老爸直接拽住他。因為長期敲字而長滿繭殼的手掌,刺在皮膚上發麻發燥。
利可幾乎要窒息——就算是這個被稱作“家”的地方,他一刻喘息的機會都沒有。
“不是讓我洗嗎?別煩我了——”
“這玩意兒能洗得掉?”老爸嘴里發出嘖音,“別給我浪費水……”
利可一時語塞。那些刺、痛,那些醒目的痕跡,無不在從內到外地撕咬、碾碎他——
那份惡心感還在糾纏他。
拽住他的力道不容置疑,腳下踉蹌一下,被那股勁摜倒在房間的床褥上——
老爸的房間,只有柜子旁的小燈,昏昏糊糊的。
他整個人仰躺在近乎黑暗的空間里。
他似乎又回到那個可怕的巷子里,糟亂的酒氣、鐵銹味,又一次抓住他——
“利可……”老爸的聲音又把他帶回家里。
灼熱感從傷口處炸開。
“簡直是……跟被野狗啃了一樣。”利可聽見老爸“嘶”了一聲,好像傷口會轉移到他身上似的。
老爸直指傷口邊緣,那里還在滲血,一陣尖銳的痛楚讓他猛地抽了一口氣。
——憑什么?
——到底憑什么?
——他到底做錯什么要讓他經歷這種鬼事?
“……為什么要這樣對我?”那本該是從胸腔里爆發出來的嘶吼,卻被羞恥和憤恨逼回肚子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仍堅持把話放出來:
“你以為自己有多厲害……傻逼老爸——”
利可看不清老爸的表情,但能想象到那張臉一定是皺緊了眉頭,充斥著某種說不出口的復雜情緒。
他猛地拽過被褥,一把扯到頭頂,將自己嚴嚴實實地蓋住。
算了,怎樣都好,他拒絕再看任何東西。
“自己要走野路子,還保護不了自己……那就別走……居然弄得這樣狼狽。”老爸壓低聲音,像在嘲諷他,視線釘在他身上。
“我沒有……”利可想反駁,酸水已經逆流到胸口,咽不回去。
他的病到了現在,仍在折磨著他。
似乎這次遭遇助長了那些焰火,終于無可避免地全部都涌出來。他想踹開壓在他身上的手,卻撲了個空。
——該死的酒鬼老爸。
他翻身滾下床邊,差點沒摸到垃圾桶邊緣,一部分吐在了地板上,一部分仍卡在喉嚨里。
“……真行。走,去醫院。”老爸的手再次伸了過來。
利可沒有一點兒猶豫,扭頭,用手肘懟開。
“還犟?”老爸這次直接拉起他,“我去叫車,你,最好……把自己弄得不像個兇案現場。”
“真惡心……”利可報復一般地拿老爸的被褥擦掉嘴角的酸澀。
是啊,真惡心,全是惡心的——他的身體,家,所有的,他所經歷的這個夜晚。
利可把氣力緊握在手心里,對著他老爸,又覺得不妥,最終陷落在床褥里。
他回想著剛才發生的一切,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快要崩潰,不去醫院只會更糟。
利可換了套寬松點的衣服,好讓身體不那么緊繃。他不由自主地揉捏著布料,這大概是他今晚觸碰到的第一個柔軟。
他把干凈的布料湊近輕嗅,香皂的清香,雜糅著一點點酒精味,這讓他聯想到疾控中心的氛圍。那就像一個大社交場合,偶爾飄過淡淡的藥水味。翻找衣柜,在另一件外套里找到了他的折疊小刀,確認放在兜里。
最后出門前,他在鏡子前用熱水清理自己的臉,至少洗掉了一些污漬,就像他老爸說的,至少不像個兇案現場了。
“你看起來像個被欺負透了的破布娃娃。”鏡子里的他評價道,那語氣跟混蛋老爸一個樣。
身體在顫抖……停不下來。
他輕拍自己的臉,聽到門口的老爸在催促他快點。
他以沉默回應。
樓道里本來灌著熱風,一出小區卻刮起涼風。或許是他的身體太過脆弱,連這風都在捉弄他。
胸口莫名發燙,那些酸澀又要涌出來了。他不由得咽下幾口唾液,試圖緊抿住唇——沒有用,他控制不了這具身體——灼熱涌上喉嚨,不斷地干嘔、咳嗽,他幾乎站不住。
“我不知道你會脆弱到這種地步……”他的老爸嘆息道,“能不能自己走?還是要我把出租車師傅直接叫進來這邊?”
“……能走。”
利可這次不得不認同這個想法——他的身體現在不歸他管了。
他在喘息中瞥過頭,他老爸甚至沒看他一眼,只是望著出租車可能來的方向,站姿歪斜。盡管穿著很得體,但是看起來一點沒意識到他兒子的痛苦,就站在旁邊,也沒想過安撫。當然,利可也從來沒指望過。
一個頹廢作家老爸,刻薄又自以為是的家伙,比那群混混還混蛋。如果利可還能有力氣罵人——對他來說,把老爸痛罵一頓絕對是一件很過癮的事情。
好吧,就以這個為一個小目標好了。
引擎聲接近,他終于壓抑住那份惡心感,突然覺得呼吸順暢了許多:“車來了嗎?”
“你最好能自己走。”但老爸還是把胳膊探過來。
“不用你扶。”利可努力把自己拖上車,他仍然忍不住小聲呻吟,只希望身體現在能消停一會。
“去中心醫院。換這條路走,紅綠燈少。”老爸把手機上的地圖指示給出租車師傅看。
“那孩子沒事吧?別一會吐車上。”
“開你的車……”利可脫口而出,后面接著一句壓低聲音的臟話。
車里隨后陷入長時間的安靜。接著,他聽見他老爸在座位上抖腿,顯得有些煩躁,手在手機鍵盤上敲寫著什么。
——是在趕那永遠改不完的文稿,還是在跟哪個酒友抱怨自己的兒子是個麻煩精?利可知道老爸絕對不可能寫出什么好東西,只可能是后者。
利可把視線轉向車窗,窗外街景閃爍,那條巷子路之外仍在喧囂。
他咽下一團酸澀,只覺得身體僵直,又燥又冷。
好困,好痛,想吐……身體在替他碎碎念。
“利可?”老爸的聲音,語氣里透著一絲……煩躁?或者探究?
“要說就說,別利可利可的叫……”
“一會見到‘白的’,有什么吐什么,別等人拿鉗子撬你嘴。”
到底還是帶刺的話,至少像句人話了。利可閉起眼睛,輕喘一陣,開始慢慢深呼吸:“用不著你教……我沒那么脆。”
“這大半夜的……什么病啊這么急?”出租車師傅視線時不時撇向后視鏡。
“開車就開車,問那么多,誰理你……”利可咬著牙,他能感覺到體溫在燒。
車在十字路口前停住,幾秒后接著拐過路口,“人這么精神,肯定就熬夜玩壞了,不愛惜身體……”
老爸沒接話,轉頭示意利可:“準備下車,到了。”
出租車載著他們來到中心醫院的1號急診樓前,頂端亮著醒目的紅字和十字架,這個點依然有人進出。和平常拿藥的疾控中心不一樣,利可熟悉那里的隱私和安靜,而這個醫院更大,也更給人一種空虛的感覺。
他以往就診的經驗告訴他,這絕不是單單來醫院看病就能把所有事情解決掉。
特別是,他那些陪伴他終生的病,這意味著他可能需要透露更多難以啟齒的細節。就算現在讓他回想起來事情的全部經過,他也沒辦法克服恐懼和羞恥獨自去面對。
“還發什么愣?”老爸的手臂扣過來,帶著利可向前走,“再拖下去,等會感染了,屁股爛了算了。”
“能不能……別說了。”利可說不出話來,他意外自己沒辦法在這件事上反駁。
傷口又是一陣抽痛,透露著不容忽視的熱意,他不由得加快腳步。
聞慣了消毒水味,他仍然會下意識地憋氣。經過大廳走廊,那個亮著“患者止步”的急診病房,恰好開門,利可瞥見里面并排架著好幾張病床,醫護人員同時管理著好幾個不同的病人。
嘈雜聲,公開的,毫無隱私的。
分診時,老爸顯得比他還焦急,兩片深色眉毛和深陷的眼窩搭在一起,讓那張臉看起來是始終一副生氣的神情。老爸揪住利可的衣領迫使他向前一步:“人被打了,男孩子,下面傷到了,可能要縫針。”
——他需要治療。
利可清楚這一點,但他還是沒忍住別過頭,坐在導診臺前的木椅上準備量體溫時,只覺得雙腿很快軟下去。再站起來時,如果沒有老爸扶著,他估計自己站不穩了。
“體溫38.3℃,有低燒。”
護士接著問他“有沒有頭暈?還有沒有別的地方有流血?有沒有藥物過敏?”他機械地回答是或者不是,他的老爸在旁邊補充,并透露了他的基礎病。
“好的,情況我了解了。請跟我到里面的處置室來,這里人太多。”有個護士示意他們跟隨,直指走廊那一頭——
視野突然變得很窄,只能看到正前方一小片地方——老爸的寬肩,汗濕的背,單薄的襯衣都透出一塊,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變得模糊和喧囂。
“又流了,血……”利可啞著嗓子,開口就是哭腔。褲子的布料變得涼絲絲的,粘著大腿內側。
他的身體太脆弱了——脆弱到只能通過流淚和顫抖來發泄情緒。該死,他現在居然在承認這一點。
“別向我吐難堪。”診室門前,老爸伸手掐了下他的臉,拇指不耐煩地抹過眼角,“眼淚憋回去,還是流干凈,隨你便。一會有什么爛攤子都抖干凈點。明白沒?”
“誰跟你哭?我沒哭……我只是……”他扯開聲音喊,想藏起那點不爭氣的氣音,“有點……控制不住。
護士打開處置室的移動門,一進到那里面,門一關,隨之撲來新鮮嗆鼻的消毒水氣味,混著濃烈的鐵銹味。處置室里拉著好幾道淡綠色的簾子,隔出幾個小隔間,但簾子下緣能看見來回走動的不同款式的鞋。
其中一個隔間傳來小孩子的尖銳哭喊,混亂的、帶著疼痛的呻吟聲,大人的安撫聲。
利可內心里開始打退堂鼓,疼痛叫他別回頭。
偶然間瞥見處置室前臺有個高個子男生,在向護士詢問著什么,發梢像挑染般的泛白,戴著耳機,看見利可進來,視線飄向這邊。
在看什么?為什么看他?那眼神里是好奇?同情?還是……評判?不,肯定是他想多了。
這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隱,誰有閑心去猜測他。
那個男生又盯了他一會,他這次回應了那個視線,無聲地傳達自己只是“受傷了,需要治療,沒有崩潰”的訊號。
有個護士拿來一張無菌布蓋住他,他看不見醫護人員怎么操作,但他知道——
他的遭遇被看見了,他可以去預想之后的事,讓那些施暴者付出代價。但那些“證據”同時也在提醒他,他會被討論,被審視,被追問更多,那些他不想去回憶的東西。
他潛意識里并沒有準備好。
醫護人員圍著他,低聲討論著傷情。利可感到自己像一件被檢視的物品,這種被觀測的感覺讓他不由得抓緊病床欄桿。
“別動,放松。”
“聽醫生的。”老爸不知何時杵在了利可面朝的地方。
——又要做什么?
“利可。”
本以為老爸又要憋出什么刺,卻只是吐露他的名字,聲音很沉。
而那雙漆黑的眼像在說“真是個討債鬼”。倒不如說那眼神本來看誰都是一樣的嫌惡,天生一副厭世臉。盡管如此,利可還是感到心口發悶,仿佛被石頭壓住一般。
治療開始時,他本以為會很疼,身體都在緊繃。隨之而來的溫潤,讓他略微松了一口氣。不是很痛,傷處一陣熱源。這讓他想起了薄荷糖放進嘴里的涼和刺感。
紗布最終覆蓋住傷口,陌生的隔絕感傳來。
醫生叮囑今晚不能洗澡——這意味著他不得不帶著這一身的粘膩痕跡,熬過這個漫長的夜晚。
至于便利店的工作——就別想了。
“自個兒整頓一下,回去了。今晚真事多。”老爸頭也沒回,已經走出了處置室,“剩下的……你自己看著辦。”
“爸……”利可腳底下軟綿綿地跟著出去。
“又怎么了?想上衛生間?”
“我想自己走兩步。”利可沒等他老爸回應他,徑直走向醫院門口的大空地。
他呼吸著凌晨的冷空氣,遠處飄來一股熟悉的氣息,像他上班的便利店里烤腸的味道,大概是烤得油滋滋的那種。
“……隨便你。”老爸沉吟半晌,又補充道,“別走太遠,我可懶得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