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的掛鐘指向晚上十一點,秒針的滴答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林晚晴對著穿衣鏡整理好兜帽,帽檐壓得很低,幾乎遮住半張臉。身上的深灰色沖鋒衣是特意選的,面料防水且不反光,在夜色里像塊沉默的影子。背包拉鏈拉到最頂端,只露出一小截噴霧瓶的噴嘴——那里面裝著墨蝕苔的孢子混合液,經過三天的培育,孢子已經激活,懸浮在含有營養液的溶液里,像一杯渾濁的綠色汽水。
“最后檢查一次。”她對著鏡子做了個深呼吸,胸腔里的心跳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撞。
第一次實地投放墨蝕苔的“盒栽版”是三天前,那次更像試探,劑量小、范圍窄,只能算“點測試”。而今晚的計劃是“面覆蓋”——用噴霧器將孢子液均勻灑在整個垃圾山表面,尤其是塑料密集區。這意味著風險加倍,但一旦成功,效果也會成百倍放大。
手機屏幕上,陽光小區的平面圖被反復放大。7號樓后的垃圾點位于監控盲區,唯一的出入口是東側的窄巷,晚上十二點后基本無人經過。撤退路線有兩條:一條穿過后門小巷直達主干道,另一條繞到小區西側的菜市場,凌晨時分總有運菜車進出,方便混在人流里脫身。
“走東側進,西側出。”她在心里默念路線,抓起背包推門而出。
深夜的街道空曠得嚇人,路燈在路面投下長長的影子,偶爾有外賣電動車呼嘯而過,車燈像流星般劃破黑暗。林晚晴刻意放慢腳步,裝作夜跑者的姿態,步頻穩定,手臂自然擺動,只有緊握背包帶的手指暴露了她的緊張。
距離陽光小區還有兩個路口時,她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從背包側袋摸出一次性手套戴上——不能在任何可能接觸的地方留下指紋。噴霧瓶的噴嘴被她提前用酒精消毒過,連瓶身都裹了層保鮮膜,確保不會留下指紋或DNA痕跡。
小區后門的鐵門虛掩著,門軸銹得厲害,推開時發出“吱呀”一聲長響,在深夜里像聲凄厲的尖叫。林晚晴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僵在原地等了半分鐘,確認周圍沒有亮起燈光,才閃身進去,反手輕輕帶上門。
樓道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聲控燈壞了好幾盞,忽明忽暗的光線把她的影子拉得扭曲變形。7號樓的輪廓在夜色里像頭蹲伏的巨獸,墻皮剝落的外墻上,“拆”字被雨水泡得模糊,卻依舊透著破敗的氣息。
越靠近垃圾點,那股熟悉的惡臭就越濃烈。不是單純的腐臭味,而是混雜著塑料燃燒后的焦糊味、洗潔精的化學味、爛菜葉的酸餿味,像團黏稠的濁氣,黏在鼻腔里揮之不去。林晚晴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從背包里摸出提前準備的活性炭口罩戴上,過濾掉大部分異味。
垃圾山就堆在7號樓和圍墻之間的夾巷里,占地足有兩個車位大。黑色塑料袋被雨水泡得發脹,鼓鼓囊囊地堆成小山,有些袋子已經破裂,露出里面腐爛的菜葉、變質的米飯,還有糾纏在一起的塑料包裝。幾只肥碩的老鼠被腳步聲驚動,“噌”地竄進垃圾堆深處,驚起一片蒼蠅的嗡嗡聲。
林晚晴打開手機手電筒,光線調至最暗,只照亮眼前半米的范圍。她蹲下身,手指快速在背包里摸索,摸到噴霧瓶的瞬間,指尖沁出細汗。
“別慌,按計劃來。”她在心里對自己說,同時擰開噴霧瓶的蓋子。
瓶身里的孢子混合液泛著淡綠色的熒光,那是她特意添加的熒光劑——不是為了好看,而是方便在黑暗中確認噴灑范圍。墨蝕苔的孢子需要附著在塑料表面才能萌發,她必須確保每一片塑料都被溶液覆蓋。
她先繞著垃圾山走了一圈,用手電筒的微光標記重點區域:東北角堆著十幾個礦泉水瓶,瓶身上還沾著泥點;西側有一大袋被壓扁的快餐盒,透明的PET材質在光線下泛著冷光;正中央則纏繞著一堆塑料袋,風吹過時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像群哭泣的幽靈。
“從外圍開始。”林晚晴深吸一口氣,按下噴霧器的按鈕。
細密的霧狀溶液從噴嘴噴出,落在塑料袋上,瞬間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她保持著半蹲的姿勢,手臂勻速擺動,確保溶液均勻覆蓋。孢子液里的營養液帶著淡淡的甜味,在惡臭的環境里顯得格外突兀,引得更多蒼蠅嗡嗡飛來,在她周圍盤旋。
林晚晴強忍著揮手驅趕的沖動,專注于手中的動作。她知道,每多一秒停留,就多一分被發現的風險。噴霧器的按壓聲在寂靜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她只能盡量放慢速度,讓“嗤嗤”聲融入風聲里。
東北角的礦泉水瓶是重點目標。她擰開其中一個瓶口,將噴嘴伸進瓶內噴了兩下,確保內壁也沾到孢子液。瓶身表面的泥點被溶液沖刷下來,露出透明的PET材質,在微光下像塊被遺棄的水晶。林晚晴的手指不小心碰到瓶身,冰涼的觸感讓她打了個激靈——這就是墨蝕苔要“啃食”的對象,是人類文明留下的、最頑固的印記之一。
“快點,再快點。”她加快了動作,額角的汗水順著臉頰滑落,浸濕了口罩邊緣。
西側的快餐盒堆得最密集,她不得不蹲得更低,幾乎趴在垃圾堆上。腐爛的菜葉摩擦著褲腿,發出黏膩的聲響,一股更濃烈的酸臭味透過口罩縫隙鉆進來,嗆得她差點咳嗽。她死死咬住下唇,硬是把咳嗽憋了回去,同時將噴嘴對準快餐盒的褶皺處,確保溶液能滲入那些細微的縫隙。
噴霧瓶的重量在減輕,瓶身漸漸變空。林晚晴的手臂開始發酸,蹲久了的膝蓋傳來刺痛,但她不敢停下。手電筒的微光里,已經能看到成片的淡綠色熒光,像撒在垃圾山上的星星,標記著墨蝕苔即將登陸的“戰場”。
最后半瓶溶液,她特意留給了正中央的塑料袋堆。那些塑料袋糾纏在一起,形成一張巨大的網,將其他垃圾牢牢困住。林晚晴用樹枝小心翼翼地挑開袋口,將噴嘴伸進去噴灑,看著淡綠色的熒光在袋內蔓延,心里竟升起一絲奇異的滿足感。
“好了。”當最后一滴溶液噴完時,林晚晴幾乎虛脫。她迅速擰緊噴霧瓶蓋,將空瓶塞進背包深處——這東西絕不能留在現場。
接下來是清理痕跡。她從背包里拿出一塊抹布,快速擦拭掉蹲過的地面上的濕痕,又用腳把可能留下的鞋印蹭平。手電筒的光束掃過地面,確認沒有遺漏后,她最后看了一眼垃圾山。
那些淡綠色的熒光在黑暗中閃爍,像片微型的星海。墨蝕苔的孢子此刻應該已經開始附著在塑料表面,用不了多久,就會萌發成細小的菌絲,開始它們沉默的分解工作。
“拜托了。”林晚晴在心里默念,轉身朝西側的出口走去。
腳步放得極輕,像踩在棉花上。經過7號樓的墻角時,她聽到二樓傳來開門的聲音,嚇得立刻貼緊墻壁,屏住呼吸。一個模糊的人影出現在陽臺,咳嗽了幾聲,又“砰”地關上了門。
直到腳步聲遠去,林晚晴才敢繼續移動,心臟跳得像要沖破胸腔。她不敢再走大路,直接翻過矮墻,跳進隔壁小區的綠化帶,再繞了兩條小巷,才回到主干道。
站在路燈下時,她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浸透,沖鋒衣貼在身上,又冷又黏。她摘下口罩,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直到肺部灌滿夜風,才感覺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
回家的公交車上,林晚晴坐在最后一排,帽檐依舊壓得很低。窗外的霓虹燈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她卻毫無心思欣賞。腦海里反復回放著剛才的畫面:垃圾山的惡臭、蒼蠅的嗡嗡聲、噴霧器的嗤嗤聲,還有那片閃爍的淡綠色熒光。
“會成功嗎?”她摩挲著掌心的葉脈印記,印記在夜色里微微發燙,像是在給出肯定的答案。
接下來的三天,林晚晴活在一種微妙的焦慮里。
她不敢主動聯系蘇曉,怕顯得過于關心;不敢頻繁刷新社區論壇,怕留下訪問痕跡;甚至不敢在白天靠近陽光小區,只能繞著遠路,從街角的便利店遠遠望一眼——7號樓的方向被圍墻擋住,什么也看不見。
周三下午,蘇曉發來一條微信:“晚晴,你還記得陽光小區嗎?今天去回訪,發現7號樓后面的垃圾堆好像真的沒那么臭了!”
林晚晴的手指懸在屏幕上,半天沒敢回復。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既期待又恐慌。
“是嗎?可能是最近下雨沖散了味道吧。”她斟酌了半天,才敲出這句看似隨意的話。
“不是哦!”蘇曉很快回復,還配了個驚訝的表情,“我問了居民,說這兩天不僅臭味小了,連蒼蠅都少了很多。有人猜是物業偷偷撒了消毒粉,可我看垃圾還堆在那兒沒動過呢。”
林晚晴的嘴角忍不住上揚,指尖卻依舊冰涼。“也許是天氣轉涼了?”
“有可能吧。”蘇曉沒再追問,轉而說起別的事。
掛了微信,林晚晴立刻打開社區論壇,這次用的是匿名小號。搜索“陽光小區垃圾”,果然跳出幾個新帖子。
樓主“老槐樹”發的帖子標題是:《7號樓后垃圾堆有怪事!臭味真的小了!》。內容里說:“本人住在7號樓3單元,前陣子窗戶都不敢開,這兩天居然能聞到點風的味道了!不是幻覺,好幾戶鄰居都這么說!”
下面的回復已經有二十多條:
“+1!我昨天扔垃圾,湊近了也沒以前那么沖了,難道是老天爺開眼了?”
“會不會是有人偷偷噴了空氣清新劑?不過這量也太大了吧……”
“樓上想多了,我猜是物業終于怕了,找了人來處理過,就是沒運走而已。”
林晚晴的心跳越來越快,手指繼續下滑,看到一條更讓她激動的回復。
網友“可樂加冰”說:“你們有沒有注意到,那些塑料瓶好像有點不一樣了?我今天扔垃圾,碰倒一個礦泉水瓶,居然直接碎了!以前那玩意兒硬得很,踩都踩不扁!”
“真的假的?塑料瓶能自己碎?”
“我也覺得!昨天撿紙板的時候,發現一個塑料袋脆得像紙,一撕就破,嚇得我趕緊扔了。”
“樓上的別嚇人啊!這天氣又不冷,塑料怎么會變脆?”
林晚晴的呼吸猛地一滯。
變脆了……這是PET塑料被分解的典型特征!墨蝕苔分泌的酶液會破壞塑料分子鏈,讓原本堅韌的材質變得脆弱易斷。看來,孢子不僅萌發了,還已經開始發揮作用!
她關掉論壇頁面,走到窗邊,看著樓下車水馬龍的街道。陽光正好,照在對面的玻璃幕墻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可她的眼前,卻反復浮現出深夜里那片閃爍著淡綠色熒光的垃圾山。
成功了。
她的墨蝕苔,在那個惡臭的、被人遺忘的角落,真的開始了無聲的凈化。它們沒有驚天動地的力量,卻用最溫柔的方式,一點點瓦解著人類制造的頑疾。
喜悅像氣泡一樣在胸腔里升騰,幾乎要沖破喉嚨。林晚晴忍不住捂住嘴,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不是悲傷,是激動,是釋然,是無數次失敗后終于看到回報的哽咽。
可下一秒,另一種情緒迅速壓過了喜悅。
“塑料變脆”“臭味減小”……這些變化已經引起了居民的注意。雖然現在還沒人往“植物分解”上想,可隨著時間推移,當更多塑料變成碎片,當垃圾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時,總會有人發現異常。
誰會是第一個發現真相的人?
發現之后,又會引來怎樣的關注?
林晚晴走到書桌前,翻開實驗記錄本。最新的一頁上,還記錄著墨蝕苔的分解數據。那些曾經讓她欣喜的數字,此刻卻像一個個警告符號,提醒著她隱藏的風險。
她想起那個街角的神秘男人,想起金琥失控時的瘋狂,想起掌心那枚既帶來希望又暗藏危險的葉脈印記。
成功的喜悅還沒來得及發酵,就被更深的隱憂取代。
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在桌面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林晚晴合上記錄本,指尖在封面上輕輕敲擊著。
她知道,從墨蝕苔開始分解塑料的那一刻起,這場無聲的凈化就不再只是一場實驗。它像顆投入湖面的石子,已經激起了漣漪,而漣漪終將擴散成波浪。
夜行者的腳步已經踏出,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她只能繼續走下去,走得更謹慎,更隱蔽,在光明與陰影的縫隙里,守護著這來之不易的、無聲的凈化。
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正在變脆的塑料背后,是墨蝕苔用生命在分解的努力,是無數微小生命對抗龐大垃圾的勇氣,更是她,林晚晴,對這個世界最沉默也最堅定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