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昏睡之后,秦良玉緩緩睜開雙眼。明萬歷十七年,她的及笄禮降臨。
作為忠州文武世家的女兒,她從小受到的不只是良好的教育,還有族中姐妹在暗處的排擠。
“你簡直就是個異類!”幾位同歲的小姐嘰嘰喳喳圍住才十歲的她,“伯父和伯娘英勇一世,怎么就會有你這樣的女兒!”
“連繡花都不會,光會看兵書,小心以后嫁個兵腿子!”表姐扇著手中的扇子,半是調笑地在上馬車前對她說。
終于結束了!秦良玉送走賓客,累得癱在了榻上,沒過一會,她又爬到案旁,津津有味地拿出枕頭下的兵書。燭火在案頭搖曳,將她纖長睫影投于兵書泛黃的紙頁。指尖輕撫過《孫子兵法》的兵者詭道之論,她的眉間凝著山岳般的沉靜,她的眸底藏著一個女子少有的萬里疆場夢。
更漏聲里,她專心致志,讀的是墨字兵策,想的卻是烽火連天;指尖撫過紙頁,魂魄已踏遍河山。這就是兵書的魔力。秦葵進入女兒房間時,正看到這令人欣慰的一幕,“好女兒,小小年紀竟然對兵法如此上心,也不枉費為父一起教你們兄弟姊妹兵法!”
良玉抬起頭來,想給父親行禮。“好了,在為父面前不必拘禮。”秦葵扶住女兒,“你阿娘方才和我商量,要給你安排婚事...”秦良玉慌忙搖了搖頭,“女兒年紀還小,不想急急地就許人家,何況還有戰事,又何以安家?”
秦父滿意地點了點頭,“如此,不如比武招親,總歸一兩年內找不到合適的,也好讓我應付應付你阿母。”
她從沒想過什么招親,可沒想到,這招親一招就是六年。
秦良玉今天已經連勝了六場比賽。她站在擂臺上,睥睨著下方的人群,等待下一位挑戰者。場面不像是比武招親,像是比武選將軍。秦良玉十分感謝父親的好主意,因為經過六年的訓練,她的武藝又精進了不少...
“在下石柱宣撫使馬千乘,請與姑娘一戰。”
擂臺周圍起哄聲四起,秦良玉橫過白桿槍,勢必要贏下這一場。
她的槍尖直指對面一身玄袍的馬千乘。兩騎交錯間,槍風掃落他鬢邊汗珠,她忽瞥見他含著笑意的眼睛,眸光如星,慌亂撞入深潭。本該格擋的剎那,她腕間卻卸了三分力,槍尖鬼使神差地向上挑起,替他拂開面上的一絲發,心跳如擂震得指尖發麻。
她輸了,心甘情愿的。秦良玉低頭佯裝拭槍,槍纓紅霞卻漫上了兩頰。原來自以為只會打仗的鐵骨,竟抵不過馬千乘眉峰挑起時,那一刻燒滿心間的燎原火。
這場婚事被所有人看好。雖然已經過了小姐們最佳成親的年紀,二十一歲的她無疑是值得被愛的。馬千乘愛她在沙場上的決斷殺伐,愛她在藏書閣鉆研兵書的一絲不茍,更愛她比武時的臉似煙霞。
一個女將軍必須有一個可以和她惺惺相惜的丈夫,這段婚姻是兩個家族的聯姻,更是兩個英勇足以比肩的靈魂碰撞。
“阿乘,這是我改良過的的白桿槍,要比長矛更具優勢。”
“娘子,這十八卷兵書可真是幫了我大忙,軍中兵法革新全靠這些了!”
“站住,你們要帶他們去哪兒?”秦良玉剛奉朝廷命令探查播州,就看見官差拉了好幾車的少男少女。“楊千歲的人你都敢攔,不想要命了!”秦良玉正準備繼續爭論,就被一位身形佝僂的老嫗扯到一旁,“姑娘,你是新來的吧,還是不要多管閑事,這些人...”她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都是楊千歲看上的,男的抓去做閹人,女的,全是他的姬妾...”
秦良玉瞪大了眼睛,“天子管轄,他怎么敢!還自稱千歲!”老嫗連忙捂住了秦良玉的嘴,“姑娘,天高皇帝遠,這西南之地,又有誰來管我們?”
秦良玉看著他們驚惶凄涼的樣子,被橫征暴斂的官差擠得晃來晃去。她剛剛回到石柱,就寫了一封給朝廷的密函。一年之后,楊應龍就反了。
“你是擔心我,還是擔心我們不能救下這些百姓呢?”馬千乘臨走之前的聲音還在秦良玉耳畔回響,三千白桿兵,她對這一戰很有信心。風在耳畔呼嘯著,她夾緊馬肚,繼續向前沖刺。
這些糧草必須及時送到,于是,他們來了。
“良玉,你們終于來了,沒有這些糧草的支持,我們還不知道要被困到何時呢!”觥籌交錯間,是夫妻二人交換的笑臉。
“報,馬將軍,秦將軍,楊應龍的兵打過來了!”
火光驟起間,馬千乘沖出營外列兵,銀甲耀霜,白桿槍向天一指,三千將士鐵環錘擊,鏗然齊鳴;秦良玉玄衣翻卷,率五百精兵似利刃切入敵陣。
夫婦二人背脊相抵,馬千乘蕩開長矛掃倒前排叛軍,秦良玉腕間陡轉,槍頭倒鉤“嗤啦”撕開敵將咽喉。電石火光間,有冷箭射向馬千乘后心,秦良玉竟不回頭,反手一槍精準挑飛箭簇,鐵環順勢砸碎偷襲者顱骨,紅白四濺。
“隨我破寨!”馬千乘怒吼震徹山谷,夫妻各引一隊撲向金筑關。秦良玉騰身踩上丈夫肩鎧,白桿槍鉤住巖縫凌空躍起,數十士卒鉤環相銜攀崖,絕壁化坦途。火光血霧里,夫妻長槍交疊指天,七座敵寨旌旗盡折。
烽煙散盡時,馬千乘抓起秦良玉驗看胳膊處鎧甲的裂痕,秦良玉只含笑拭去丈夫頰邊血痕。她環顧四周,沙場白骨堆疊,有大明的士兵,有白干軍,有敵軍。她忽然有些心痛,他們贏了,可是傷害已經造成,忽然間,又看見那么多雙驚慌凄涼的眼睛。
進入播州城,她的心思才稍稍緩過來一些。
“大明萬歲!”
百姓們紛紛伏地呼喊,他們擺脫了所謂楊千歲的控制,這一場亂,才終于落下帷幕。
“女將軍秦良玉,平叛播州楊應龍有功,你們南路當屬第一!”
秦良玉低著頭跪在金鑾殿上:“陛下英明神武,良玉不敢居功,哪里有第一之說,只愿西南不再起戰事罷了。”
皇帝盯著階下的幾位將軍許久,揮了揮手,“朕乏了,你們可以回西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