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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他的白月光,我的朱砂痣

第一章

程硯的指甲縫里嵌著點銀灰色的漆,是給扳手補漆時蹭上的,細碎的銀色像凝固的星光。

七月的日頭毒辣辣地潑下來,“程記五金”的藍底白字招牌曬得發燙,幾乎要蒸騰起藍色的煙。

她蹲在店門口的小馬扎上,面前的水盆里晃蕩著稀釋好的銀漆,水面泛著刺目的白光。手里捏著塊被染得斑駁的海綿,正給一堆舊扳手挨個“洗澡”。這些是父親程遠征留下的老伙計,有的齒口被鋼軌磨得溜平,有的木頭手柄裂了縫,露出里面棕色的木芯。孟秀蘭總舍不得扔,嘟囔著“修修還能用,比新買的稱手,握久了記得住你爸手的溫度”。

程硯的目光久久落在那些扳手上,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金屬表面,指腹下的凹槽里似乎還嵌著洗不凈的黑油泥。

思緒被這銀灰色和冰冷的觸感牽引,不由自主就飄向了從前,那同樣被煤灰與機油浸透的歲月。

小時候,五金店的門檻是她的瞭望臺。程硯總趴在褪色的柜臺后面,支著下巴,盯著門簾的縫隙。

最熟稔的一幕,便是父親屈著胳膊肘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舊門。剛從礦場回來,藍色的工裝袖口蒙著一層洗不凈的黑灰,袖口邊緣有些毛糙。

他推門的第一件事,總是先彎腰把門檻上不知誰踢來的小石子輕輕踢開,生怕硌著跑進來瘋玩的程念和程野的小腳丫。

印象最深的是礦場的忙季。父親的身影仿佛被礦洞口的那片無邊無際的黑吞噬了。

天還黑得像鍋底,他就揣著干硬的冷饅頭匆匆出門,直到漫天星子無聲無息地爬上五金店那銹跡斑斑的鐵皮屋頂,他才帶著一身濃郁的煤塵和濃重的鐵屑味兒,像一顆拖著疲憊尾光的流星,撞破沉沉的暮色走進家門。

那時程硯常伏在小飯桌上寫作業,鉛筆在田字格里劃過一行行“幸福”,有時鉛筆削得只剩下可憐兮兮的塑料筆帽,那個熟悉的高大輪廓才在門口晃動起來。

那天,筆尖把“幸福”的“福”字右下角戳穿了個小洞。父親剛把沉重的礦燈摘下來,往墻角掛鉤上一掛,她就急切地撲過去拽住了他的工裝下擺——布料硬撅撅的,沾著沒拍干凈的礦渣,粗糙的質感硌著她嫩嫩的掌心,有點刺痛。

“爸爸,”她仰著小臉說話,細細的辮子梢掃過父親沾著黑灰的手背,“你是不是住在礦場里不回家呀?張叔家的小兵,天天能跟他爸去公園放風箏呢。”

程遠征蹲下身時,膝蓋發出輕微的“咔嗒”輕響。他沒有急著回答,先伸出粗礪的大拇指,小心翼翼蹭掉她鼻尖上沾染的一點鉛筆灰沙。

指腹厚厚的繭子蹭在皮膚上,帶著溫暖的刺癢,惹得她想笑又忍著。“傻丫頭,”他笑了,眼角的皺紋深深嵌著黑煤粉,可那雙眼睛卻亮得像裝下了整個夜空的星斗。

“爸在礦下掄那大錘的時候,腦子里凈轉悠著呢——想給咱們阿硯買個帶小熊貓的新書包,還有小野天天在我耳邊念叨那個會變飛機的變形金剛。對了,你媽上次看電視,指著三亞那片藍汪汪的海灘說‘看那沙子,多細白,像白糖似的’。爸啊,得趕緊把這‘白糖’多掙點出來呀。”

他從磨得發亮的工裝內袋里掏摸了幾下,拿出一個疊得整整齊齊的油紙包,小心翼翼地一層層打開。里面躺著一塊形狀被壓得微扁的奶糖,被體溫焐得有些發軟,像一小塊琥珀色的、溫暖的云。

“礦上老王給的,他閨女嫁人的喜糖,”程遠征剝開微微粘連的糖紙,把帶著他體溫的、已經變軟的糖小心地塞進程硯嘴里。甜津津的味道在舌尖漾開的瞬間,他又揉了揉她的頭發。

“等爸把礦場那片新煤層的活兒定下來,就帶你們去三亞!讓你媽光著腳丫在那白糖沙子上好好踩踩,爸給她拍照片,洗出來貼滿咱家那面大墻!你和阿念、小野也去,讓海浪嘩啦嘩啦給你們洗小腳丫!”

程硯含著那塊又香又軟又甜的糖,看父親轉身去歸置他收在角落的工具箱里那些冰冷的鐵家伙。

他總是把扳手、螺絲刀們排列得像等待檢閱的士兵,長的短的各就各位,金屬碰撞的聲音短促清脆,仿佛在哼一首不為人知的勞動號子。

一道斜斜的陽光恰好從柜臺的縫隙里擠進來,灰塵在光柱里飛舞跳躍,恰好落在他微微弓起的后背上,照出工裝后襟上一小塊磨破的洞,邊緣毛糙——那是上次幫工友抬沉重的舊機器時,被突起的金屬角剮破的。母親縫補時,嘴上又急又氣地罵了他半天,眼圈卻悄悄泛了紅。

“爸現在沒本事讓你們天天見著我,”他忽然毫無預兆地回了頭,手里還捏著一把磨得柄油亮的螺絲刀,木柄在經年累月的摩挲下顯出一種深栗色的溫潤光澤,“但等爸把‘幸福’掙夠了,就天天守著咱這五金店,哪也不去。給阿硯修會卡殼的鉛筆盒,給小野做能把樹葉子都打下來的結實彈弓,給你媽媽……”

他頓了頓,似乎在想一個特別合適的答案,撓了撓頭笑了,額頭沾著的一點煤灰簌簌掉下來,“給她削大椰子!聽說三亞的椰水比咱這兒的井水還甜!”

程硯一邊點著頭,一邊吮著嘴里那塊在緩緩融化的甜蜜。她看著父親又彎下腰,拿起一塊抹布擦著落滿塵土的柜臺。

他的影子被夕陽拉長,投在斑駁的灰墻上,寬厚得就像一座堅實可靠的山。山影下散落著她的舊練習冊、母親納了一半的軟鞋底,還有弟弟程野忘在這兒的塑料小手槍。

空氣中鐵銹腥味混著父親身上淡淡的汗味,交織在一起,在那一刻,竟比嘴里的奶糖還要讓她心頭發甜——原來“幸福”根本不用一字一句費力地寫在練習冊那小小的四方格里,它就藏在父親被煤塵染得黝黑卻永遠明亮的眼角褶子里,藏在那塊被帶著煤渣味兒的體溫焐軟了的喜糖里,藏在他每次信誓旦旦說著“等掙夠了”時,那雙眼睛里閃爍著的、甚至比頭上的礦燈還要耀眼的、執拗而又真切的光芒里。

那時的程硯總把父親嘴里吐出的每一個關于未來的字眼,都當成一塊珍貴的奶糖,小心地含在嘴里,慢慢地在心里化開,咂摸出悠長的甜味。

放學路上看見巷口的王叔叔騎著那輛大二八,后座上馱著他女兒去買冒涼氣兒的冰棍,小女孩的紅頭繩扎成的羊角辮被風吹得一甩一甩的,快活極了。

她攥著沉甸甸的書包帶的手指就會悄悄收緊——自家那輛靠墻放著的永久牌自行車后座上,總是覆著一層薄薄的落灰。她曾偷偷溜過去,用抹布仔仔細細擦過好幾次,擦得座墊上的黑色人造革都發亮,心里默默幻想著哪天能坐上去,感受風從耳邊掠過,讓父親載著她去買街角那攤老爺爺賣的、像云朵一樣蓬松柔軟的棉花糖。

有一次,程野在幼兒園得了朵歪歪扭扭的小紅花,興奮地跑回來吵吵著要爸爸明天一定去參加家長會,好讓所有小朋友看看自己有個多厲害的爸。

程硯在一旁沒吭聲,手里握著的鉛筆卻不由自主在作業本的空白處涂畫著,最后畫出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小人,旁邊工工整整寫著“爸爸”。

她心里一直固執地相信著,等父親終于把那份沉甸甸的“幸福”掙夠了,那些被礦場的深井無情吞掉的好多好多時光,都會加倍變作五金店里的歡聲笑語送還回來:他會像張叔那樣,蹲在地上,笨拙又認真地為她扎起漂亮的辮子;他會像隔壁李嬸的丈夫那樣,把咯咯笑的程野高高舉過頭頂,在小院里飛快地轉著圈兒;他一定會緊緊攥著母親那并不細嫩的手,把那張一直被母親夾在舊書里、已經揉得發皺起毛邊的三亞風景明信片,變成一個聽得見海潮呼嘯、看得見白沙耀眼、聞得見椰風清甜的真實天地。

“硯硯,快把那盒膨脹螺絲遞進來。”孟秀蘭的喊聲從積攢著歲月氣息的柜臺后面透出來,立刻又被一陣沉悶得如同老牛喘息般的“嗡嗡”電鉆聲吞沒了小半。

她正貓著腰給隔壁張叔剛裝好的鋁合金窗子固定不銹鋼窗簾支架,那把老舊的沖擊鉆在她手里穩穩抖動,震得柜臺角落里一個銹跡斑斑的螺絲鐵皮盒都跟著發出細碎的、“嗒嗒嗒”的跳動音。

被驟然拽回現實的程硯趕緊“哎”了一聲,起身的瞬間,膝蓋被長時間的蜷縮壓得陣陣發麻發木,幾乎支撐不住身體——她像座小石像似的蹲在門口快兩小時了,從午飯前到現在就沒動過窩。

店里的水泥地被毒辣的日頭烤得滾燙,廉價的塑料拖鞋底踩上去像貼了一層源源不斷散發熱氣的暖寶寶。

她把曬得有些發軟的拖鞋往后挪進一點難得的蔭涼里,這才彎下腰,從笨重老舊的貨架最底層的角落里拖出一個半舊的硬紙盒。盒子上貼著一張同樣泛黃發脆的標簽,“M8膨脹螺絲50顆”。

父親當年用藍色圓珠筆寫的字跡已被時光沖刷得淡褪模糊,筆鋒間那份獨有的沉穩勁兒卻依舊清晰可辨。程硯粗糙的指尖摩挲著標簽邊緣的毛茬,仿佛瞬間被拉回小學六年級那個滿地鋪著金黃落葉的深秋傍晚。

父親也是這樣盤腿坐在地上,寬厚的大手裹著她小小的、凍得有點發紅的手,一件件耐心地指給她看:“瞧,這是沉頭螺絲,你看它腦袋是平的,擰進木頭里就不硌手……喏,這個帶尖嘴的是自攻螺絲,像個會鉆的小蟲子,自己能鉆到硬墻里面去……”

那天的陽光,金燦燦的,也如今天一般斜斜地打在父親的側臉上,把他鬢角新冒出的幾根刺眼的白發映得雪亮。她下意識伸手想幫他拔掉,卻被他笑著輕輕拍開手:“留著,丫頭!這是爸給你攢的福氣呢!”

“怎么啦?”孟秀蘭一手拿著還在輕微震動的電鉆,一手撩開沾著白墻灰的工裝圍裙從里屋探出身來。幾縷被汗水濡濕的頭發緊緊貼在她汗津津的額角上,臉頰也紅撲撲的,“硯硯啊,你張叔在那頭急等著呢,這支架要是裝得不扎實,晚上他那猴精猴精的孫子踩著窗臺去夠窗簾桿,一準兒得摔個屁墩兒!”

程硯趕緊把裝著螺絲的盒子遞過去,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母親伸過來的那只手上——虎口處盤踞著一塊厚厚的、泛著黃繭,那是常年累月跟冰冷的扳手硬碰硬磨礪出來的印記。

指關節比一般人的要粗大不少,有時像一個個發脹的小蘿卜,陰雨天還會發出隱隱的酸疼信號。父親走后的這些年,這雙手默默撐起了頭頂上這片搖搖欲墜的天空。曾經連礦泉水瓶蓋都擰不開的人,如今能單手穩穩提起修理臺上那塊足有二十多斤重的鐵砧。

“媽,要不我來吧?”程硯想去接那看起來就很沉的電鉆。

孟秀蘭手腕靈巧地一晃躲開了:“你那細胳膊嫩筋兒的,別回頭給我閃了!去把門口那箱子舊鎖拾掇拾掇,王奶奶剛來電話又念叨了,說她家那道老掉牙的門鎖鐵舌頭又犯了倔脾氣卡住了,死活打不開,讓你再去給把把脈。”

店門口那只舊得快散架的松木箱子里,橫七豎八堆著十來把沾滿銅綠或鐵銹的舊鎖頭,都是前后街的老鄰居送來等著妙手回春的。

程硯默默蹲回小馬扎旁,從油膩膩的工具箱里翻出一把小銼刀,對著其中一把老式黃銅彈子鎖黝黑的鎖芯仔細打磨,像在對付一個執拗的病人。一小片不起眼、棱角分明的小石子從鎖芯深處被挑了出來,“叮”地一聲脆響落進腳旁的鐵盤里。十有八九又是程野那小子,把王奶奶家門鎖的鑰匙孔當靶子,用小彈弓崩進去的。

銼刀和金屬低語摩擦的“沙沙”聲里,程硯敏銳地捕捉到胡同口一聲帶著炫耀和野氣的少年吆喝:“姐!姐!快看!我贏啦!”

她循聲抬頭時,正看見程野高舉著一個癟了一角的乒乓球拍,像舉著戰勝的旗幟般沖過來。校服領口敞開著,里面是一件洗得發灰發透、領口微微卷邊的舊背心——那是程硯穿小了,被母親改剪后淘汰給他的。

他身后跟著幾個同樣滿頭熱汗的半大小子,一見程硯手里那把閃著寒光的銼刀,幾個野小子齊刷刷往后縮了縮,眼神里露出幾分不易察覺的敬畏。

“贏什么了?這么氣壯山河的。”程硯放下銼刀,順手從褲兜里掏出一塊揉得皺巴巴的紙巾,胡亂往程野汗津津、沾了點泥巴的小臉上一拍。他那挺翹的鼻尖上沾著點黃泥,準是在胡同口那片坑洼不平的泥地里“浴血奮戰”時蹭的。

“乒乓球!大殺四方!”程野把那有點卷邊的球拍使勁往程硯手里塞,“李虎那小子帶的蝦兵蟹將,全被我干趴下啦!他們說話算話,得請我吃冰棍!”

“就你能耐。”程硯伸手捏了捏他胳膊上的肉,比去年確實硬實了不少,但骨架依舊纖細,細細的手腕讓人想起秋風中搖曳的蘆葦桿,“洗手去,爪子臟得像貓撓!王奶奶的鎖還在排隊等開刀呢,修不好她那寶貝門鎖,你那冰棍都吃不清凈!”

程野夸張地吐了吐舌頭,拔腿就往店門口水龍頭跑。經過斑駁的柜臺時,一只不安分的手閃電般探進孟秀蘭放零錢的塑料小盒,眼疾手快地撈起一枚亮晶晶的一塊錢硬幣,結果被早就留神盯著的孟秀蘭精準地“啪”一下拍在手背上:“小兔崽子!手真快!那是給你姐買新橡皮的!”

“知道啦媽!”程野的回應伴著一陣嘩嘩的流水聲傳來,帶著點嘻皮笑臉的無賴勁兒,“我姐那塊橡皮還沒成沫沫呢,我替她存著當老婆本兒!”

孟秀蘭無奈地搖搖頭,對著程硯低聲感慨:“瞧他那土匪樣兒,活脫脫隨你爸。你爸小時候啊,在礦上當小工,就敢偷摸拿人家礦車掉下來的廢鐵絲窩彈弓,被你爺爺舉著燒火棍追著打了整整三條街……”

程硯手里的銼刀幾不可察地頓了頓。鎖芯里卡著的小石子在巧勁下終于松動,“叮”地一聲掉在鐵盤里。她想起父親那把掛在里屋墻上的彈弓,桑木手柄被歲月和手掌磨礪出紫檀般的光澤,上面歪歪扭扭刻著一個“硯”字——本是做給她的禮物,卻被程野那個小霸王不知什么時候搜刮了去,成了他征伐四方的寶貝,舊得像他珍愛的乒乓球拍。

“大姐回來了!”程野甩著濕漉漉還在滴水的手從里屋風風火火沖出來,差點把程硯那個裝著半成品鎖的搪瓷鐵盤撞翻。

程念的身影出現在店門口。一件洗得發舊、但漿洗得干干凈凈的白襯衫袖口挽到肘彎,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上面赫然印著一片淺紅色的痕跡——是被幼兒園食堂那臺咝咝冒熱氣的消毒柜門不小心燙的。她手里提著一個還冒著絲絲暖氣的白色塑料袋,塑料袋口微微敞開,露出里面擠得滿滿當當的一籠白胖大肉包,是幼兒園那位心慈面善的廚房阿姨特意給的,隔著袋子都能聞到那股質樸的面香肉鮮。

“媽,硯硯,包子來了,還燙乎著呢,趁熱墊墊。”程念一邊把沉甸甸的袋子往柜臺唯一還算干凈的角落放,一邊目光溫和地掃過程硯手里那把鎖頭和銼刀,“王奶奶那把老銅鎖?還是老毛病?”她聲音溫婉,帶著天然的關切,“要不要我搭把手?”

“不用,就快了。”程硯把銼好的鎖放進旁邊標注著“已修”字樣的竹筐里,抬頭的瞬間,注意到姐姐程念雪白襯衫領口處別著一個不起眼的銀色小別針——襯衫的袖口邊緣已經被經年累月的搓洗磨得起了毛、裂了細小的口子,用別針巧妙地別著,不至于散線難看。

孟秀蘭擰緊最后一顆螺絲,抬眼,目光習慣性地落在女兒身上。程念手臂上那片被消毒柜熱氣燎出來的紅痕,雖然竭力掩在袖下,還是露出了邊沿。孟秀蘭嗓子眼兒發堵,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這孩子,剛過十九歲沒多久,肩膀上的擔子……

“今天怎么回來早了些?”孟秀蘭直起身,拳頭不著痕跡地頂了下發酸的腰眼。

程念蹲下身,隨手拿起程硯還沒修的另一把舊鎖,在手里掂了掂。“園長說我這幾天跟孩子們排練節目,跑前跑后累著了,給放了半天,讓歇歇。”她聲音很輕,卻聽得出竭力撐起的輕快。

說著,指尖熟練地在鎖芯里探了一下,隨即從工具箱里挑出一支小巧的萬能起子。起子在她纖細卻帶有薄繭的手指間靈巧一轉,只聽“咔噠”一聲脆響,那卡死的鎖舌應聲彈開。做這些時,她垂著眼,長睫在眼下投下彎彎的弧影,蓋住了未說出口的疲憊。“下午我守著店吧,硯硯,你陪媽去趟超市,買點醬油。阿野那管橙子味的牙膏,也快空啦。”

“我不去,店里離不得人……”孟秀蘭立刻搖頭,目光掃過墻邊摞著的一堆新到的水管配件。

“有我在呢。”程念抬眼,沖著母親笑了笑,那笑意是柔和的,帶著一種超越了年齡的沉穩。孟秀蘭恍惚間看到了丈夫常說那句話的影子——念丫頭啊,是塊壓不垮、摔不爛的好料子。

“放心,媽,”程念把修好的鎖放進柳條筐,“李嬸那條鏈條鎖我待會兒看看,晌午她說斷開了。”

程野剛在門口探頭探腦聽了兩句,一聽說不用做數學題,立馬來了精神,泥鰍似的擠進來,眼睛亮晶晶地盯著程念剛修好的鎖:“姐!教我修鎖唄!下次王奶奶再來,我自己收她錢,五毛……不,一塊!我學得快!”

程念順手在他腦門上輕輕彈了個腦瓜崩:“想學門手藝是好事,光學會收錢哪行?暑假作業寫完了嗎?”一句話,立刻把小野的得意氣球戳破了,他小臉一垮,訕訕地縮回了腦袋:“……我,我就去寫!”說完,一溜煙又躥出了門。

程硯默默看著姐姐。那把在她手里顯得笨重的舊鎖,到了程念手里就像被馴服的小獸。姐姐的側臉專注時,鼻翼微微翕動,下唇會習慣性地輕輕抿住——這是她拼命壓住身體不適時的小動作。上個月考幼師資格證,她連熬了好幾個晚上寫教案,面試落下來時眼圈紅得像兔子,第二天照舊笑著給小朋友扎蝴蝶結。

“對了媽,”程念放下工具,聲音清晰了些,“下午幼兒園張老師碰見我,說她隔壁鄰居要開個小面館,正在裝修呢,得換水管。問咱們店有沒有DN20的PPR管和配套彎頭,規格數量我都記在這上了。”

她從口袋里掏出張折得方方正正的便箋,上面清秀的字跡詳細列明了水管型號和所需配件數量。“算下來,這一單去掉本錢,大概能凈落兩百多。我尋思著……明天讓小野跟著送貨搬上樓?他半大小子有把子力氣,咱們也能多要二十塊的搬運費,他自己留著零花也行。”

孟秀蘭接過紙條,指腹摩挲著紙邊,眼里是藏不住的光,卻也有一絲酸楚:“好,好,念丫頭記性真好。明天我跟你一塊盯著他搬,別讓他毛手毛腳把人家新裝修的墻面蹭了。”她轉身打開抽屜,摸出那張嶄新的五十元紙幣,不由分說塞進程硯手里,“硯硯,跑一趟吧。醬油要‘老抽’,燉牛腩好看。你愛吃那個草莓……我看超市的價格也打下來了,降了價,能買半斤。”

程硯捏著那張帶著體溫的紙幣,邊緣的齒痕硌著指腹。她下意識地推拒:“草莓太酸了,媽,留著錢買蘋果吧,經放……”

“讓你買就買!”孟秀蘭的語氣不容商量,“天熱了,吃點新鮮果子祛祛心火。”

程念利落地把賬本攤開,一邊登記著剛修好的幾把鎖,一邊抬頭幫腔:“快去吧,我瞧見巷口那家小超市搞活動呢,說是今天最后一天,草莓買一斤還搭送一小盒藍莓,興許有呢。”她眼神溫和地落在妹妹磨白的校服褲腳上,像是想抹平那里的磨損,“硯硯,下學期分班……想好選什么科了沒?”

“嗯,”程硯低聲應道,“物化政。”

“挺好,”程念眼睛彎了一下,帶著理解的笑意,“上回蘇曼來買螺絲釘,還念叨呢,說物化政路子寬,尤其她爸常提的‘材料學’……說不上跟咱爸以前擺弄的礦上那些大家伙,還有那么點牽連呢。”她頓了一下,語氣更認真了些,“硯硯,別怕麻煩人。蘇曼那丫頭心思正,她爸張叔叔,那真是記著爸的好。有難題就去問,她懂的多。”

程硯默默點頭。蘇曼父親是礦機設備商,早年受過父親雪中送炭的扶持。這份人情,沉甸甸地落在了她和蘇曼單薄的同學關系上。那次物理錯題本丟了,蘇曼二話不說把自己的復印本送來,扉頁還用紅筆畫了個咧嘴笑的向日葵,旁邊是張便簽:“硯硯加油!不懂問我,我‘爹’說我媽生我的時候他給我存了個‘物理百寶箱’,專治頭疼!”

程硯指尖摩挲著褲兜里的五十塊錢,心里像塞了團浸水的棉花。這時,程念忽然停下筆,手伸進自己那件洗得微微發毛的工裝褲口袋里摸索,像是在確認什么珍寶,然后小心地掏出一個深藍色絨布盒子,小巧玲瓏。

“這個,”她聲音放得更輕,像怕驚擾了什么,把盒子遞到程硯眼前,“拿著。”

盒子打開,一抹沉靜的銀光躺在柔軟的凹槽里。一支鋼筆,線條簡潔流暢,筆帽頂端用極細的刀工刻了一朵微綻的雛菊。

程硯愣住了。上個月商場櫥窗一閃而過,她多看了一眼的鋼筆,就是這支。那時候程念拉著她匆匆走過,笑著說:“等姐姐攢夠錢,姐給你買支新筆,比它還好。”后來她再也沒提。

“張老師……她兒子大學畢業了,收拾東西時翻出來,說孩子現在都用電腦寫字了,這新筆沒用著幾回,放著可惜了……”程念目光低垂,專注地撫去盒蓋上沾染的一星點墻灰,“說……給我,可我這筆袋里不缺筆,還是給你合適。拿著呀。”

程硯的手指觸到冰涼的筆身,那冷意卻瞬間灼燙了她的掌心。她知道姐姐在說謊——張老師兒子是學歷史文學的,書架上一排細尖的美工筆簽名筆,哪會用這種敦實適合演算的鋼尖鋼筆?

“硯硯?”程念抬頭,目光溫柔地催促,“還愣著干嘛?趁促銷沒結束,快去啊。”她伸出手,自然地替妹妹理了理有些皺巴巴的校服領口,指腹不經意劃過肩線那里細小的針腳——那是母親夜里就著燈光縫補的痕跡。“路上看著點車,別理會程野那小子瘋跑。”

程硯握著那支筆,木然地被姐姐推向門口。踏出“程記五金”門檻的瞬間,七月的燥熱裹挾著蟬鳴猛地撲來。她低頭看著掌心躺著的鋼筆,又捏了捏口袋里那帶著毛邊的五十元紙幣。奇怪地,空氣里悶悶的熱浪,似乎裂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鉆進一絲不辨來源的清涼。

胡同口那棵老槐樹投下濃重的陰影,程野果然貓在那里,跟幾個小子在地上玩玻璃彈珠,看見程硯出來,像只警覺的小動物跳起:“姐!買東西?我給你提!”

“你的暑假作業……寫完了?”程硯挑眉,眼神輕飄飄掃過去。

程野高漲的氣焰“噗”地滅了,抓抓刺猬頭,嘟囔著“就去!這就去!”,腳步卻像粘了膠似的往家門口磨蹭。

程硯搖搖頭,不再看他,朝超市方向走去。快到廢品回收站時,那摞待扎捆的舊報紙又一次撞入視線。最上面一份的頭版,礦場黑白色的照片糊著一塊污跡,父親程遠征的笑臉在一堆安全檢查組的嚴肅面孔中顯得有些突兀的松弛,胸口的工裝口袋里別著一支鋼筆,隔著模糊的印刷墨點和歲月煙塵,竟和她手里這支,有幾分說不出的神似。

“丫頭,看中舊報紙了?”回收站老板笑著揚聲問。

“……不是的,我路過。”程硯倏然驚醒,捏緊筆桿,加快了腳步,將那模糊發黃的父輩影像拋在身后翻滾的舊紙堆里。

超市的冷氣帶著一股人工水果甜香精的味道,并不讓人感覺舒爽。程硯推著購物車,目標明確地拿了一瓶“老抽”,一管橙子味牙膏,一塊最普通的白色方塊橡皮。在水果區那排鮮艷得有些假的展柜前,她停下腳步。旁邊貨架上巨大的“買一贈一”促銷海報還在,但盛放草莓的透明塑料盒周圍已空了一小片。剩下來的草莓個兒不大,但紅得深,帶著新鮮的光澤,如同剛剛點上過一樣。程硯猶豫了幾秒,伸手拿起了一盒。盒身微涼,沉甸甸地向下墜著那點小小的“奢侈”。

收銀員掃碼后報出的數字落在心上:“四十六塊八。”程硯遞出那張已被手心微微汗濕的五十元。找回的三塊二硬幣帶著涼意滾進校服口袋里。走出超市大門,她打開草莓盒子,捻出一顆最小的放進嘴里。微酸在齒間彌漫開來,隨即有絲絲縷縷的清甜攀爬上舌尖,交融在一起,像極了這個悶熱下午里,一絲無法言說的安慰。

五金店門口,程硯抬眼看見程念正踩在一個不穩當的木梯子上,踮著腳,伸長手臂給“程記五金”的招牌重新刷漆。銀灰色的油漆在刷頭下顯得格外馴服,均勻地覆過那些日曬雨淋褪色的地方。姐姐的身影逆著偏西的陽光,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邊,臉頰上不知何時蹭到了一點銀灰的涂料點子,像只認真描畫的花臉貓。

“姐,我買好了。”程硯舉起手里的草莓盒,陽光透過紅色的塑殼,在盒內投下一片晶亮的光斑。

程念利落地從梯子上下來,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好嘞!挑紅的趕緊給媽洗幾個擱廚房里泡著,她就愛吃個鮮勁兒。”

程硯點頭應下。目光落在姐姐沾著銀漆的指尖上——那手指纖細靈活,本該握緊的是畫筆、鋼筆或是琴鍵的邊界線。此刻卻穩穩地握著油漆刷,在維持著這個家最外面的體面與存在感。

夏日的蟬鳴漸漸失了正午時分那種撕心裂肺的氣勢,變得短促低沉。晚風帶著一絲黏糊糊的溫涼悄然拂過街道。

程硯洗凈一小碗鮮紅的草莓,將它們一粒粒排在柜臺最顯眼的角落。暗紅色的醬油瓶、橙黃的牙膏、潔白的橡皮擦,都退后一步成了背景。斜墜下來的夕陽光線,穿過有些蒙塵的玻璃窗,溫柔地籠罩過來。那光芒照亮了碗中寶石般的紅果,照亮了那盒貼著父親手寫舊標簽的膨脹螺絲,照亮了門口招牌上嶄新發亮的銀灰字體——“程記五金”。

程硯拈起一顆草莓,送入口中。甜膩的汁液混合著微酸充盈口腔時,里屋傳來程念帶著些許沙啞卻又清亮的喚聲:“程野!把你那練習冊帶過來!今天這題,沒得跑!”緊隨其后的,是程野拖長調子、不情不愿的一聲“嗷——”,聽起來,大概正不情不愿地在書包里翻找。

程硯無聲地笑了笑,指尖蹭掉一滴沾在唇角的果汁,轉身朝里屋走去。她知道程野的練習冊八成塞在哪個角落或者被當了墊子。

這個平凡的夏天和以往并無不同,五金的味道、油漆的氣息、姐姐叮囑弟弟做作業的爭執聲……然而就在這片熟悉得近乎疲憊的日常里,掌心里殘留著鋼筆冰涼的輪廓和那口混合著微酸清甜的滋味。

Reuil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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