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幾重垂花門,繞過精巧的園林,來到一處極為雅致的花廳。
廳內早已備好精致的席面,主位上端坐著一位須發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是當朝太傅,清河崔氏的家主,崔泓!
他身旁,侍立著幾位氣質不俗的崔家子弟,還有一位身著鵝黃襦裙、容貌秀麗絕倫、氣質溫婉嫻靜的少女,低眉垂首,卻難掩其國色天香。她只是安靜地站在那里,便仿佛讓整個花廳都明亮了幾分。
“石狀元,老夫久候了。”崔泓的聲音平和,卻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嚴和歲月沉淀的智慧,“明允,還不快請狀元郎入席。”
“石卿拜見崔太傅!”石卿心頭劇震,面上卻愈發恭謹,依禮下拜。
連崔家的定海神針都親自出面了!這陣仗,遠超預料!
而那少女的身份,幾乎呼之欲出——崔家嫡系明珠!聯姻!世家最直接、最有效、也最難以拒絕的拉攏手段!他們竟如此迫不及待,在新科狀元授官的第一天,就亮出了這張王牌!
“狀元郎不必多禮,快快請起。”崔泓抬手虛扶,目光如炬,審視著石卿,“老夫觀狀元郎氣度非凡,見識卓絕,更難得的是心懷天下蒼生,實乃我輩士人楷模。陛下慧眼,委以重任,可喜可賀。”
“太傅過譽,石青愧不敢當。唯知勤勉王事,以報皇恩。”石卿應對得體,姿態放得很低。
“勤勉王事,好啊!”崔泓捋須微笑,話鋒一轉,“然則,朝堂如海,風高浪急。縱有凌云之志,若無根底依仗,恐難展抱負,甚至可能折戟沉沙,令人扼腕啊。”
圖窮匕見!石卿心中一凜,知道正戲來了。他(她)垂眸,靜待下文。
崔泓的目光掃過身旁的少女,語氣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溫和:“老夫觀狀元郎,龍章鳳姿,前途無量。然獨木難支,君子當結善緣,借力而行。我清河崔氏,世代忠良,詩禮傳家,最敬重如狀元郎這般有真才實學、心懷社稷的青年才俊。”他頓了頓,聲音更加清晰有力,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
“此乃老夫嫡親孫女,崔氏玉瑤。自幼熟讀詩書,通曉禮儀,性情溫婉淑德。若狀元郎不棄,老夫愿將玉瑤許配與你,結秦晉之好。自此,崔氏一族,愿為狀元郎在朝堂之上,保駕護航!無論是陛下所賜之官職,還是……狀元郎心中更宏大的抱負,崔氏都將傾力相助!陛下能給的,崔氏能給;陛下給不了的資源、人脈、乃至……更廣闊的天地與支持,崔氏亦能給!此一步登天之機,狀元郎乃聰明絕頂之人,當知如何選擇。”
崔玉瑤適時地抬起眼眸,飛快地看了石卿一眼,那眼神清澈如水,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羞怯和仰慕,足以讓任何青年才俊心動神搖。
整個花廳落針可聞。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石卿身上。崔明允臉上的笑容更深,仿佛篤定了結局。
畢竟世家拋出的橄欖枝,金光閃閃,上面綴著的是權勢、財富、美人,以及一個看似坦蕩無阻的錦繡前程!這幾乎是世間任何一個男子都無法拒絕的誘惑!
石卿的心跳,在那一瞬間似乎停滯了。不是因為崔玉瑤的美貌,也不是因為崔氏許諾的潑天富貴。而是因為這份赤裸裸的、以聯姻為名的政治捆綁!
他(她)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畫面,有前世法庭上為弱勢女性據理力爭的自己,被屠刀砍倒時的劇痛與不甘;今生殿試上揮斥方遒,皇帝虞泯那充滿信任與期許的目光;還有袖中那枚帶著體溫的玉佩所代表的承諾與責任!
一步登天?他(她)石卿(石青青),需要靠出賣靈魂、依附世家來登天嗎?他(她)的理想,是打造一個“法”大于“權”、海晏河清的盛世,而非成為世家鞏固權柄的傀儡!
更何況……他(她)身為女子的靈魂,哪怕她已經從內心認可了石卿,但石青青仍舊是他的內在!
一旦答應,不僅意味著徹底的背叛(對皇帝,對理想),更意味著自己即將面臨著要辜負一個女子的既定事實,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他(她)想要的。
所以他(她)只能拒絕!
時間仿佛凝固了。石卿緩緩抬起頭,臉上沒有預想中的激動、狂喜或猶豫掙扎,只有一種近乎冰冷的平靜。
他(她)的目光清澈而堅定,越過崔玉瑤,直直地看向主位上看似慈祥卻深不可測的崔泓,然后,深深一揖。
這一揖,充滿了歉意,卻毫無動搖。
“太傅厚愛,玉瑤小姐仙姿玉質,石卿……惶恐萬分。”他的聲音清晰、平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打破了花廳內凝固的空氣,“然則,石卿出身寒微,才疏學淺,蒙陛下不棄,委以重任,已是惶恐不安,夙夜憂嘆,唯恐有負圣恩。豈敢再攀附崔氏高門,玷污清譽?”
他(她)直起身,脊背挺得筆直,目光如寒星般掃過崔家眾人驚愕、繼而陰沉的臉,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石卿此生,唯愿以手中之筆、胸中所學,報效陛下知遇之恩,為天下蒼生盡一份綿薄之力。功名利祿,非我所求;世家門楣,更非所愿!婚姻大事,關乎一生,石青心意未定,不敢輕許。太傅美意,恕石卿……萬難從命!”
拒絕!
斬釘截鐵的拒絕!
整個崔園花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崔泓臉上的溫和徹底消失,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崔明允的笑容僵在臉上,眼神變得銳利如刀。崔玉瑤更是臉色煞白,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不識抬舉的寒門狀元。
空氣仿佛被凍結,無形的壓力如同山岳般壓向石卿。世家之怒,絕非兒戲!
然而,就在這劍拔弩張、氣氛壓抑到極致的時刻——
“轟隆!”一聲巨響,花廳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竟被人從外面,用蠻力生生撞開!
木屑紛飛中,一個身著玄色勁裝、面容冷峻如鐵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身后是數名氣息彪悍、眼神如鷹的侍衛。
來人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站在廳中、脊背挺直如孤松的石卿,然后,冰冷地掃過主位上的崔泓,聲音如同寒鐵摩擦,帶著毫不掩飾的殺伐之氣:
“陛下口諭:石經歷,即刻回都察院,有緊急公務待辦!不得有誤!”
“另,陛下問崔太傅:光天化日,強留朕欽點的朝廷命官,意欲何為?可是覺得,朕的刀……不夠利了?!”
來人正是虞泯身邊最得力,也是只屬于陛下的侍衛首領,從龍衛指揮使——林戚!他腰間懸掛的,赫然是代表皇帝親臨的——龍紋金令!
花廳內,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崔泓那張清癯的臉徹底陰沉下來,渾濁的老眼射出刀子般的寒光,直刺石卿。
崔明允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螻蟻忤逆的羞惱和冰冷的審視。崔玉瑤表面更是泫然欲泣,難以置信地看著這個不識好歹的寒門子,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侮辱。
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的重錘,狠狠砸在石卿單薄的肩頭。世家之怒,足以讓任何沒有根基的官員粉身碎骨!
但石卿的脊背依舊挺直如松,畢竟這五大世家,他已經得罪了姜家和謝家,再多一個崔家,好像也沒什么不是。才怪好吧!他如今羽翼未豐,這拒絕的代價,可不是現在的他能承受的,所以暫時還是抱緊虞泯大腿為好!
就在這千鈞一發、崔家眾人眼中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即將撕破這虛偽的臉皮之時。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花廳那扇厚重的紫檀木雕花門扉,竟再次被人用巨力撞擊,轟然向內爆裂開來!木屑、碎塊如同暴雨般激射,煙塵彌漫!
幾道玄色身影如同撕裂烏云的閃電,裹挾著凜冽的殺伐之氣,瞬間踏入廳內!
來人各個身材高大挺拔,面容冷峻如萬年不化的寒冰,一雙雙鷹隼般的眸子很顯然是見過鮮血的。
領頭目光銳利如刀,掃視全場,最終牢牢鎖定在石卿身上,確認其無恙后,那冰冷的視線才帶著刺骨的寒意,轉向主位上臉色鐵青的崔泓。
看著本來拿起茶盞準備盛怒一下的崔泓,慢慢的又將茶盞放回桌子上,領頭人這才走到林戚身旁,躬身行禮道:“首領,一切都按照您的指令安排好了。”
他身后,數名同樣身著玄色勁裝、氣息沉凝如淵、眼神如狼似虎的從龍衛精銳,瞬間散開,隱隱將石卿護在中心。
他們腰間佩刀雖未出鞘,但那鐵血的氣勢已如同無形的刀鋒,切割著花廳內原本屬于世家的絕對掌控氛圍。
“陛下口諭!”林戚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砸在崔家眾人心頭,“都察院經歷石青,即刻回衙!有緊急公務,不得延誤!”
再次將皇帝的口諭傳達了一遍,林戚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向崔泓,那意思簡直不言而喻——不讓石卿遵從口諭行事的人,他們作為陛下手中最快最鋒利的刀,不介意將這些阻礙直接肅清。
最后四個字,簡直殺氣四溢!配合著林戚那身百戰余生的煞氣和身后從龍衛冰冷的注視,整個花廳的溫度驟降至冰點!
崔家那些原本氣勢洶洶的子弟,此刻竟不由自主地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崔泓的臉色由青轉白,再由白轉紅,胸口劇烈起伏。
他死死盯著林戚腰間懸掛的那枚在煙塵中依舊閃爍著冰冷金光的龍紋令牌——如朕親臨!沒想到皇帝的反應,竟然如此之快!如此之強硬!
這已不是簡單的要人,而是赤裸裸的打臉和警告!皇帝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訴他,也告訴所有世家:石卿,是他的人!動石卿,就是挑戰皇權!
“呵……呵呵……”崔泓發出一陣低沉而干澀的笑聲,充滿了被強行壓下的滔天怒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林統領言重了。老夫……不過是愛才心切,邀狀元郎過府一敘,交流些為官心得,絕無強留之意。既然陛下有公務急召,狀元郎請自便。”
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請自便”三個字,目光卻如同毒蛇般在石卿身上掃過,充滿了刻骨的陰寒。
石卿心中一塊巨石落地,但并未有絲毫放松。他知道,這梁子,是徹底結下了,不死不休!
他(她)對著崔泓和崔明允的方向,再次深深一揖,姿態恭謹依舊,聲音卻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平靜與堅定:“謝太傅、崔侍郎款待。陛下召見,下官告退。”
說罷,不再看任何人,轉身,在林戚和從龍衛的護衛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這片充滿殺機的華麗牢籠。
崔園側門外,一輛樸素的青帷馬車早已等候。林戚親自為石卿掀開車簾,低聲道:“石大人,請速隨末將入宮,陛下在御書房等候。”
車輪滾滾,碾過京城的石板路。車廂內,石卿閉目靠在車壁上,方才花廳內驚心動魄的一幕幕仍在腦中翻騰。
世家的貪婪、皇帝的強勢、自身的渺小與倔強……讓他(她)自穿越之后第一次感到深深的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緣后破釜沉舟的決絕。
御書房。
燈火通明,檀香裊裊。虞泯并未坐在御案后批閱奏折,而是負手立于窗前,望著窗外即將落下的夕陽,欣賞著這最后的美麗。
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當看到石卿安然無恙地走進來時,他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才微微松動了一絲緊繃的線條。
“臣石青,叩見陛下!”石卿撩袍欲跪。
“免了。”虞泯抬手,聲音聽不出喜怒,“起來說話。崔泓那個老匹夫,都跟你說了些什么?可有為難于你?”
石卿起身,將崔園內的情形,崔明允的攔截、崔泓的威壓、崔玉瑤的出現以及聯姻的提議,原原本本、毫無隱瞞地稟報了一遍,包括自己最后的拒絕。他(她)的聲音平穩,但虞泯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平靜下壓抑的驚濤駭浪。
“……臣深知此舉必然開罪崔氏,然則,臣蒙陛下天恩,委以重任,立志肅清吏治,為陛下、為天下開一太平盛世。若依附世家門閥,則志氣消磨,初衷盡毀,與臣心中之道背道而馳!臣……寧死不屈!”石卿說到最后,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然。
虞泯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那雙眼睛卻越來越亮,如同寒夜中燃燒的星辰。直到石卿說完,他才緩緩踱步到石卿面前,目光如炬地審視著他(她)。
“寧死不屈……”虞泯低聲重復了一遍,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復雜難明的弧度,似贊賞,似感慨,更似一種冰冷的決心。“好一個寧死不屈!石卿,朕果然沒有看錯你!”
他猛地轉身,走回御案后,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帝王的威嚴與不容置疑:“世家之貪婪,豺狼之性也!今日你拒了崔家,明日便有王家、李家、鄭家!他們看中的,是你這把刀的鋒利,想將你收為己用,或者……折斷!”
虞泯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筆架晃動:“朕決不允許!朕的刀,只能為朕所用!朕的人,也決不容他人染指!”
他的目光再次鎖定石卿,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要穿透人心:“石卿,你才華蓋世,忠心可鑒,然根基淺薄。世家盤根錯節,其報復手段必如毒蛇,陰狠難防。僅靠朕的庇護,恐有疏漏。朕……需給你一道真正的護身符,一道讓那些世家投鼠忌器、不敢輕易動你的護身符!”
石卿心頭一緊,隱隱猜到了什么,卻又不敢置信。
只見虞泯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李瑞安!”
“老奴在!”大太監李瑞安應聲而出,手中捧著一卷明黃色的圣旨。
“宣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新科狀元、都察院經歷石卿,忠貞體國,才識卓絕,深得朕心。今有皇十六妹安寧公主虞靜姝,溫良敦厚,品貌端莊,待字閨中。朕觀石青與靜姝,堪稱良配。特賜婚于二人,擇吉日完婚!著禮部、宗人府按制操辦!欽此!”
圣旨的內容如同九天驚雷,狠狠劈在石卿頭頂!
賜婚?!而且還是……皇十六妹安寧公主?!
石卿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大腦一片空白!剛出虎穴這是又要進狼窩了嘛?!
他(她)尚且沒有徹底接受自己這具身體,如今,皇帝竟要將一位金枝玉葉的公主下嫁給他(她)這個“男人”?這……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更是將他(她)推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