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回到公主府,姜虞似乎忘掉了今日白天發(fā)生的事一樣。
晚膳大快朵頤一番后,便早早沐浴好,換上舒適的里衣,爬上暖塌看起了話本子,絲毫不受影響。
霜月見此,雖然沒有白天那么震驚,但也停頓了好一會,見公主臉色如常,她終于徹底相信,公主是真的要放棄攝政王了。
又過了快半月,姜虞每日都待在府里實在感到無聊了。
除了皇宮以外,都城里的街道都沒認真逛過,只有每次去宮里的路上都只是通過掀開半指寬的布簾縫隙短暫看過幾回。
終究是抵不住好奇,這日用完早膳后,便吩咐霜月去準備馬車,待會要出府逛逛。
車輪滾過街口的剎那,整座城像是被打翻的胭脂盒,突然在眼前洇開一片活色生香。
最先撞進眼里的是賣糖畫的老漢,銅勺在青石板上游走如筆,轉(zhuǎn)眼間便勾出條鱗爪分明的糖龍,金黃的糖衣在日頭下泛著琥珀光。
穿短打的孩童攥著銅板雀躍跳動,發(fā)間還別著不知從哪摘的石榴花,那抹艷紅比宮里新制的霞帔還要鮮活。
街角酒旗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醉仙樓”三個墨字,幌子上的酒漬暈成淺褐色,倒比御筆題的匾額多了幾分江湖氣。
穿綠衫的書生正倚著樓柱與人對弈,折扇拍在掌心的脆響混著店小二的吆喝,竟比太和殿的編鐘更讓人覺得心頭發(fā)暖。
賣花姑娘的竹籃晃過簾前,茉莉與晚香玉的甜香鉆過細縫涌進來,混著遠處蒸籠里飄出的桂花糕氣息,把御車帷幔里熏的龍涎香都比得寡淡了。
有婦人提著竹籃從車旁經(jīng)過,籃里新摘的莧菜帶著晨露,葉片上的紋路清晰得能數(shù)出脈絡,倒比皇后娘娘點翠簪上的羽毛更顯生機。
車轱轆碾過雨后的水洼,濺起的泥點沾在朱紅車輪上,像不小心潑灑的墨痕。
穿粗布裙的小媳婦正蹲在井邊捶打衣裳,木槌起落間哼著不知名的小調(diào),尾音被風卷著掠過簾隙,竟比教坊司的曲子更耐聽。
“香的咧。”馬車內(nèi),姜虞小聲嘀咕了一下。
馬車在街角一處開闊地停穩(wěn)。
車簾被霜月輕輕掀開,一股混雜著糖炒栗子與桂花糕的甜香率先涌了進來,撓得人鼻尖發(fā)癢。
“公主,到了。”
姜虞深吸一口氣,將話本子往袖中一塞,踩著霜月搭來的手穩(wěn)穩(wěn)落地。
鵝黃色的裙擺掃過馬車踏板,帶起一陣輕快的風。她抬頭望了望頭頂交錯的酒旗,聽見不遠處糖畫攤子的銅鈴叮當作響,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浸了朝露的杏子。
“走吧。”
她率先邁步,裙裾掃過路邊叫賣的花擔,沾了兩瓣細碎的粉白桃花。
街市像被打翻的百寶箱,處處藏著驚喜。
剛走三步,姜虞就被支著紅布棚的糖葫蘆攤勾住了腳步。
木桿上插滿晶瑩剔透的糖球,山楂裹著琥珀色的糖衣,陽光照在上面,仿佛綴滿了碎鉆。
“要兩串。”
她掏出小巧的銀錠子放在攤主手心,指尖不小心碰到那冰涼的糖衣,猛地縮了縮手,卻笑得更歡了。
霜月連忙接過遞來的糖葫蘆,剛想提醒公主慢點吃,就見她已經(jīng)舉著一串咬了下去。
糖衣在齒間脆裂,酸甜的汁液瞬間漫開,姜虞瞇起眼睛,腮幫子鼓鼓的,像只偷吃到蜜的小松鼠。
“這個好!”
她含混不清地說著,又指向隔壁的糖畫攤,“霜月你看,那老師傅在畫鳳凰呢。”
不等霜月回應,她已經(jīng)蹦到攤前。
老師傅握著長柄銅勺,手腕輕轉(zhuǎn)間,金黃的糖稀在青石板上游走,轉(zhuǎn)眼就勾勒出鳳首的輪廓。
姜虞看得入了迷,連手里的糖葫蘆都忘了啃,直到霜月輕碰她的胳膊,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間又買了只糖捏的小兔子。
往前走了半條街,霜月的手里已經(jīng)掛滿了油紙包。
左手是剛出爐的芝麻燒餅,右手提著鹵味攤子的醬鴨翅,胳膊上還掛著兩包蜜餞,指尖被勒出淺淺的紅痕。
可她看著前面蹦蹦跳跳的身影,嘴角始終帶著笑意。
姜虞正蹲在賣豆腐腦的攤子前,捧著粗瓷碗小口啜飲。
白瓷勺舀起嫩滑的豆腐,混著蝦米與榨菜碎送入口中,鮮得她眼睛都彎成了月牙。
“霜月快來,這個比府里的清爽多了。”她朝身后招手,聲音里裹著熱氣。
霜月剛放下手里的東西湊過去,就見姜虞又指著不遠處的蒸糕攤子:
“那個梅花形狀的,看著就好吃。”
“公主,您剛吃了不少了。”
霜月無奈地笑,卻還是轉(zhuǎn)身去排隊。
陽光落在她忙碌的背影上,將那串沉甸甸的紙包拉出長長的影子,倒像是拖著一串飽滿的幸福。
姜虞捧著碗,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
挑著菜擔的農(nóng)婦與穿長衫的書生擦肩而過,孩童舉著風車追逐打鬧,賣花姑娘的竹籃里飄出茉莉的清香。
這一切都帶著鮮活的熱氣,與公主府里精致卻冰冷的糕點、沉默的回廊截然不同。
“霜月,你看那是什么?”
她忽然站起身,指著巷口飄來的熱氣。
那里支著口黑鐵鍋,滾油里炸著金黃的面窩,攤主用長筷翻攪著,油星濺起又落下,映得人臉龐發(fā)亮。
霜月看著自家公主眼里閃爍的好奇,默默將剛接過的梅花糕往懷里又攏了攏,快步跟了上去。
手里的東西越來越沉,可看著姜虞被熱氣熏得微紅的臉頰,聽著她被油香勾得發(fā)出的輕喟,便覺得這滿手的重量,倒像是托著一團來之不易的暖意。
街市的喧鬧像潮水般將兩人包裹,姜虞的笑聲混在小販的吆喝里,清脆得像檐角的銅鈴。
霜月提著滿手的吃食,亦步亦趨地跟著,忽然覺得這樣的公主,比從前那個對著滿桌珍饈卻食不知味的模樣,要真實得多,也……讓人安心得多。
姜虞買完了小吃,轉(zhuǎn)頭又看上了隔壁攤位上的手工刺繡香囊。
攤位斜對面的酒樓雅間,雕花木窗半掩著,將街市的喧囂濾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元瑜邶指尖捏著的狼毫懸在信紙上方,墨滴在宣紙上洇出淺淡的圓暈。
他面前的青瓷盞里,碧螺春的熱氣已經(jīng)散盡,茶葉沉在杯底,像他此刻壓在心底的思緒。
“嘖,這酒倒是烈。”
裴禮將白瓷酒杯往案上一頓,酒液濺出幾滴在描金的桌布上。
他今日穿了件湛藍色的勁裝,領(lǐng)口隨意敞著,露出鎖骨處淡青色的血管。
他起身走到窗邊,欲要緩緩酒勁。
向下一望,便看見姜虞蹲在豆腐腦攤子前,鵝黃色的裙擺在人群里像朵炸開的花。
裴禮的手在窗欞上頓住,指節(jié)叩擊木框的聲音漏了出去。
“你說奇不奇?”
他側(cè)頭看向元瑜邶,眉梢挑得老高,“刁蠻公主竟會蹲在路邊吃豆腐腦,還吃得滿臉沾著醬汁——這要是傳進宮里,怕是能驚掉一群人的下巴。”
元瑜邶沒抬頭,目光落在信上“北境安穩(wěn)”四個字上,筆尖卻遲遲沒有落下。
他記得去年圍獵,姜虞嫌野宴的烤鹿肉不夠精致,當場讓御廚跪在雪地里反省了半個時辰。
那時她眉眼間的驕縱像淬了冰的刀子,誰都不敢忤逆。
裴禮嘖嘖稱奇,視線追著樓下那抹身影,“怎么才半多月不見,就轉(zhuǎn)了性子?”
他看見姜虞接過霜月手里的糖畫,小心翼翼地舔了口糖做的兔耳朵,陽光落在她微翹的睫毛上,竟生出幾分柔軟來。這模樣,倒像是哪家沒見過世面的閨閣小姐,哪里還有半分金枝玉葉的刁蠻勁兒。
元瑜邶終于放下筆,端起冷茶抿了一口。
“她說過最厭市井氣,嫌腌臜。”
元瑜邶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還說路邊攤的油星子,能污了她的云錦裙。”
裴禮忽然笑出聲,指著霜月手里那串鼓鼓囊囊的油紙包:
“你看霜月手里的東西,估摸著夠公主殿下嫌棄三天的。可你瞧她現(xiàn)在,眼睛亮得跟尋著骨頭的小狗似的。”
話音剛落,樓下的姜虞像是感應到什么,忽然抬起頭。
四目相對的剎那,裴禮清楚地看見她眼里的錯愕——那錯愕只持續(xù)了一瞬,便被一層薄薄的冰霜覆蓋。她轉(zhuǎn)身將手里的香囊丟給霜月,動作干脆得像在丟棄什么燙手的物件。
“真晦氣,走了。”
裴禮聽見她隔著喧鬧街市傳來的聲音,平淡得像在說天氣。
“這就走了?”
他有些意外,挑眉看向元瑜邶,“往常她見了我們,總得過來搭幾句話,今兒倒像是見了鬼似的。”
元瑜邶看向案上的信紙,
“或許……是真的變了。”他低聲說,指尖在“北境安穩(wěn)”四個字上反復摩挲,直到將那處的宣紙捻出淺淺的褶皺。
裴禮重新坐回案前,給自己斟了杯酒。
他看著好友緊繃的側(cè)臉,忽然想起今早接到的密報——陛下已經(jīng)為昭陽公主選定了三位駙馬人選,皆是世家子弟,溫文爾雅。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最終卻只是將酒杯遞了過去:“喝酒吧,管她變不變的,與我們何干。”
雅間里的沉默漫延開來,與街市的喧鬧隔成了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