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門軸轉動的吱呀聲還在耳畔回響,林薇蜷縮在神像后的縫隙里,胸腔里的心臟仍在瘋狂跳動,像要掙脫肋骨的束縛。
王老漢被推搡的哀求和不良人冷漠的呵斥漸漸遠去,只留下滿室塵埃在穿堂風中飛舞。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頭,殘破的土地廟此刻安靜得可怕,只有燭火在神龕上明明滅滅,將泥塑神像半邊坍塌的臉映照得愈發詭異。“貞觀十三年……”林薇喃喃重復著這四個字,指尖無意識地摳著身后的木板,指甲縫里嵌進細碎的木屑。這個在歷史課本上看過無數次的年份,此刻像道沉重的枷鎖,死死套住了她的意識。
她低頭打量自己身上的白大褂,左胸口袋還別著那支印著“市立醫學院”的鋼筆,筆帽上的金屬夾在昏暗里閃著冷光——這是她與現代唯一的聯系,卻在此刻顯得格格不入。神像前的陶碗還殘留著半碗渾濁的水,水面漂浮的薄荷葉已經沉底。
林薇爬出來,踉蹌著撲過去捧起碗,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澆不滅四肢百骸的寒意。她這才注意到,自己的白大褂下擺撕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露出的小腿上劃著幾道血痕,泥土混著血痂結成了硬塊。手腕上的淡紫色印記不知何時變得清晰起來,像枚詭異的紋身,隨著脈搏輕輕發燙。
“長安……”她望著廟門外漏進來的天光,那光線穿過層層疊疊的樹枝,在地上織成一張斑駁的網。這個只在詩詞和史書里見過的名字,此刻成了她必須面對的現實。
她想起解剖室里那具標注著“唐代女性”的骨架標本,想起《新唐書》里關于長安城“街衢繩直,自古帝京未之有也”的記載,那些冰冷的文字和骨頭,突然都有了鮮活的溫度——而她,成了這段歷史里一個突兀的闖入者。
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林薇扶著搖搖欲墜的神臺才勉強站穩。胃里空得發慌,喉嚨干得冒煙,穿越時的沖擊和驚嚇讓她渾身脫力。
她順著神臺滑坐在地,背靠著冰冷的泥墻,目光掃過角落里王老漢的鋪蓋——一捆打滿補丁的舊棉被,里面露出灰黑色的棉絮,旁邊還放著個豁口的瓦罐,裝著半罐看不出原色的雜糧。
這就是她要面對的生存環境?沒有抗生素,沒有電力,甚至連干凈的水都成了奢望。林薇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手臂上立刻泛起紅痕,尖銳的痛感讓她打了個寒顫。這不是夢,那個解剖室里的紫色閃電,真的把她拋進了一千三百年前的唐朝。
“吱呀——”廟門被輕輕推開,林薇嚇得猛地縮起身子,卻見王老漢佝僂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手里還攥著半塊黑黢黢的餅子。“姑娘,他們走了。”老人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花白的胡須上沾著草屑,“俺托人求了情,說你是俺遠房侄女,才沒被他們追問。”
林薇看著他凍得發紫的手,那半塊餅子硬得像石頭,上面還留著牙印。“大爺,您……”“快吃吧。”王老漢把餅子塞給她,自己則拿起陶碗仰頭灌了幾口冷水,“這世道,活著就不易。你一個年輕姑娘家,穿著這身怪衣裳,在長安城外晃蕩,遲早要被當成奸細抓起來。”
他說著,從墻角拖出個破舊的木箱,翻了半天找出件灰撲撲的粗布襦裙,“這是俺閨女生前穿的,你換上吧,至少看著像個正經人家的姑娘。”襦裙的布料粗糙得像砂紙,領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邊,還帶著股淡淡的霉味。
林薇捏著那冰涼的布料,忽然想起自己衣柜里那些柔軟的羊絨衫,眼眶一熱,眼淚差點掉下來。
“謝謝您,王大爺。”她低下頭,掩飾著聲音里的哽咽。“謝啥,都是苦命人。”
王老漢蹲在火堆旁,用枯枝撥弄著余燼,試圖燃起火星,“俺那閨女,前年染了時疫沒了,要是她還在,怕是跟你差不多大。”
火苗終于竄了起來,映著老人滿臉的皺紋,“你別怕,這土地廟雖破,好歹能遮風擋雨。等你緩過勁來,俺帶你去西市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個縫補漿洗的活計。”
西市。林薇心里一動,想起史書里說那里“胡商云集,珍貨山積”。或許,在那里能找到更多關于這個時代的信息?
她用力咬了口手里的餅子,粗糲的麩皮剌得喉嚨生疼,卻讓她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活下去,必須先活下去。她躲到神像后換上那件粗布襦裙,寬大的裙擺拖到地上,沾滿泥污的赤腳踩在裙擺上,有種奇異的割裂感。
當她走出來時,王老漢愣了愣,隨即點頭:“這樣就像了。就是太瘦,風一吹就能倒似的。”他從懷里摸出個小小的布包,里面是些曬干的野棗,“這個你拿著,餓了就吃幾顆。”
夜幕降臨時,林薇躺在王老漢鋪蓋旁的干草堆上,聽著遠處傳來的犬吠和更夫的梆子聲。第一更的梆子響過,她依然毫無睡意,眼睛望著廟頂的破洞,那里能看到幾顆稀疏的星子。王老漢的鼾聲此起彼伏,像破舊的風箱,每一聲都在提醒她身處的陌生時空。
“貞觀十三年……”她又一次默念,腦海里飛速運轉。這一年,李世民應該還在位,魏征可能還活著,玄奘法師或許剛從長安出發去西域?那些在歷史長河里留下濃墨重彩的人物,此刻或許就和她呼吸著同一片長安的空氣。而她,一個連戶籍都沒有的“黑戶”,該如何在這個等級森嚴的時代立足?
天蒙蒙亮時,林薇被凍醒了。她裹緊那件散發著霉味的舊棉被,卻依然擋不住刺骨的寒意。王老漢已經起身,正在廟門外劈柴,斧頭撞擊木頭的悶響在清晨的薄霧中格外清晰。
“姑娘醒了?”老人擦了擦額頭的汗,“今日逢西市開市,俺帶你去見識見識,順便找相熟的店家問問活計。”
林薇跟著王老漢走出土地廟,清晨的陽光刺得她瞇起了眼。
眼前是連綿的農田,幾個農人扛著鋤頭在田埂上行走,遠處的長安城輪廓在薄霧中若隱若現,高大的城墻像條蟄伏的巨龍,垛口上的旗幟在風里獵獵作響。經過一片麥田時,林薇看見幾個農人正在彎腰收割,金黃色的麥穗在風中起伏,像一片波濤洶涌的海洋。一個穿著粗布短打的孩童追著蝴蝶跑過,銀鈴般的笑聲在田野間回蕩。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牲畜糞便的氣味,混雜著遠處飄來的炊煙,這是屬于農耕時代獨有的氣息。這尋常的田園景象,卻讓林薇的眼眶莫名一熱。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她能找到屬于自己的生存之道嗎?
“那就是朱雀門?”林薇指著城墻中央最高大的門樓,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震撼。
王老漢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臉上露出敬畏之色:“那是皇城的正門,尋常百姓可進不去。咱們去的是西市,從金光門進去。”
他佝僂著背在前面引路,粗布短褐的后襟被晨露打濕,貼在消瘦的脊梁骨上。通往城門的土路坑坑洼洼,不時有馬車駛過,濺起的泥水濺到林薇的襦裙上。
她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深轍,目光卻被路邊的景象牢牢吸引——穿著圓領袍衫的書生背著書篋匆匆而過,腰間的魚袋隨著步伐晃動;梳著雙鬟的丫鬟提著食盒小跑,裙擺掃過路邊的野花;還有幾個高鼻深目的胡人牽著駱駝,駝鈴叮咚作響,駱駝背上的絲綢在晨光中閃著光澤。這就是活生生的唐朝?
林薇看著街邊酒肆里推杯換盞的文人,看著肉鋪前揮刀斬骨的屠夫,看著捏面人的藝人指尖翻飛,瞬間變出個活靈活現的孫悟空。那些只在博物館里見過的唐三彩、絹紙、銅錢,此刻都成了活生生的存在。她甚至聞到了烤胡餅的芝麻香、胭脂鋪的玫瑰香、藥材鋪的苦澀香,這些氣味混雜在一起,構成了獨屬于大唐的氣息。
林薇看得眼花繚亂,腳下卻沒注意,被一塊凸起的石頭絆得踉蹌了一下。
“當心!”王老漢連忙扶住她,“這路上車多,可得看仔細了。”
走到金光門時,守城的衛兵正在盤查進城的人。幾個沒有路引的流民被攔在城外,苦苦哀求卻只換來衛兵的呵斥。林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抓緊了王老漢的袖子。
“別怕,俺有西市的商戶作保。”老人拍了拍她的手,從懷里摸出塊木牌遞給衛兵。衛兵接過木牌看了看,又上下打量了林薇幾眼,目光在她那件不合身的襦裙上停留片刻,不耐煩地揮揮手:“進去吧,別在城里惹事。”
穿過高大的城門洞,林薇仿佛踏入了另一個世界。寬闊的街道兩旁店鋪林立,酒旗招展,叫賣聲此起彼伏,匯成一片喧囂的洪流。綢緞鋪的伙計正在門口抖落一匹蜀錦,金線繡成的鳳凰在陽光下栩栩如生;胡餅鋪的爐膛里火光熊熊,芝麻的香氣順著風飄出老遠;還有賣瓷器的攤位前,攤主用小錘輕敲青瓷碗,清越的聲響穿透了嘈雜。
“這就是西市?”林薇看得目瞪口呆,腳下的青石板路被磨得光滑,倒映著兩旁的幡旗。她想起歷史老師說過,唐代長安的西市有“金市”之稱,是國際性的貿易中心,此刻親眼所見,才知所言非虛。
王老漢帶著她穿過人群,不時和相熟的攤主打招呼。“這是老孫家的胡餅,俺閨女以前最愛吃。”他指著個熱氣騰騰的攤位,老板是個留著絡腮胡的胡人,看到王老漢便笑著遞來塊剛出爐的胡餅,“老王,這是新做的芝麻胡餅,給你家侄女嘗嘗。”
林薇接過還燙手的胡餅,芝麻的香氣鉆進鼻腔,讓她空了許久的胃發出一陣轟鳴。她小口咬著,酥脆的餅皮混著濃郁的芝麻香在嘴里化開,眼眶卻莫名一熱——這是她穿越以來,吃到的第一口真正溫熱的食物。
拐進一條稍窄的街巷,喧囂聲減弱了些,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皂角香。
“前面就是綢緞鋪,張掌柜家缺個縫補的幫工,俺帶你去問問。”王老漢領著她拐進一條稍窄的巷子,巷子里的石板路凹凸不平,墻角還堆著些廢棄的木料。綢緞鋪的伙計正在門口晾曬染好的布料,五顏六色的布匹在風中飄揚,像一道流動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