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的晨霧還未散盡，烤胡餅的麥香就順著青石板巷彌漫開來。林薇剛卸下醫館門板，就聽見街角傳來劈里啪啦的爭吵聲，夾雜著胡語的怒喝與陶器碎裂的脆響。

“這群蠻夷！竟敢砸我的攤子！”胡餅販王二的破鑼嗓穿透喧囂，他攥著沾滿芝麻的搟面杖，額角青筋暴起。對面三個高鼻深目的西域商人正指著他的爐子怒罵，其中絡腮胡壯漢捂著腮幫子，唾沫星子濺在剛出爐的胡餅上：“你的餅里藏沙礫！崩壞了我的牙！”

林薇放下手里的藥碾子，春桃已經踮著腳看熱鬧：“姑娘快看，那胡商嘴巴都腫了！”

絡腮胡突然捂著嘴蹲下去，指縫間滲出暗紅的血珠。他的同伴急得團團轉，掏出腰間的彎刀就要劈向面案，被周圍的商販死死按住。“都住手！”林薇擠開人群，看見胡商腫脹的右腮幫子，“我是大夫，讓我看看。”

絡腮胡警惕地瞪著她，直到同伴用生硬的漢語解釋了幾句，才不情愿地張開嘴。一股濃重的口臭混雜著血腥味撲面而來，林薇強忍著不適，借著晨光看清他右下臼齒上的黑洞——典型的齲齒，已經蛀穿牙釉質，露出里面的牙髓。

“這不是沙礫崩壞的，是蛀牙。”林薇直起身，“牙齒被蟲蛀空了，吃硬東西就會裂開。”

王二頓時炸了毛：“聽見沒有！是他自己牙不好！”他撿起塊胡餅塞進嘴里大嚼，“我這餅用的都是細面，哪來的沙礫？”

絡腮胡顯然不信，捂著腮幫子嗷嗷叫。他的同伴掏出枚銀幣拍在桌上：“若是你能治好他的牙，這錢歸你！”銀幣在晨光里閃著冷光，引得圍觀者發出嘖嘖驚嘆。

林薇看向醫館方向：“得跟我回去治。”她轉身時，看見張凌站在人群外，玄色袍角沾著露水，顯然剛巡查完早市。他朝她微微頷首，眼神里帶著幾分探究。

將胡商扶進醫館時，春桃已經燒好了熱水。林薇讓病人躺在長椅上，取來面小銅鏡：“你自己看看，牙上有個洞。”銅鏡里的黑洞讓絡腮胡瞪圓了藍眼睛，嘰里呱啦說了串胡語，同伴翻譯道：“他說這是魔鬼鉆的洞。”

“不是魔鬼，是食物殘渣發酵生的蟲。”林薇從藥箱底層翻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她讓鐵匠特制的細鋼針和小刮刀，“我要把洞里的蟲子刮出來，會有點疼。”

胡商緊張地抓住長椅扶手，指節泛白。林薇往他牙齦上涂了些曼陀羅汁——這是她找到的最接近麻醉劑的東西，雖然效果有限，但能減輕些痛苦。當鋼針探進齲洞時，胡商還是疼得渾身抽搐，被張凌按住肩膀才沒跳起來。

“忍著點。”張凌的聲音低沉有力，不知何時竟走進來站在一旁，“她的醫術比太醫署那些人靠譜。”他看著林薇專注的側臉，她額角的碎發被汗水濡濕，睫毛在鼻尖投下淺淺的陰影。

林薇沒空理會他們，全神貫注地用刮刀清理腐壞的牙質。黑色的碎屑落在托盤里，混著血絲散發出酸腐味。春桃看得直皺眉，卻還是按吩咐遞來煮沸過的鹽水：“姑娘，要不要加點黃連？”

“不用，鹽水消毒就行。”林薇用棉布蘸著鹽水擦拭創口，忽然想起現代醫院的高速渦輪機——若是有那東西，這活兒能省一半力氣。她取出塊熬煮過的蜂蠟，混著少許麝香揉成小球：“這東西塞在洞里，能止痛還能防食物進去。”

胡商含著蜂蠟試了試，果然不那么疼了。他對著銅鏡左看右看，突然站起來朝林薇深深鞠躬，又掏出三枚銀幣塞進她手里。“多謝神醫！”他的同伴連聲道謝，“我們是波斯來的珠寶商，以后姑娘要買寶石，只管找我們！”

林薇只收了一枚銀幣：“藥錢夠了。”她指著墻角的布告欄，“上面寫著注意事項，每天用鹽水漱口，別吃太甜太硬的東西。”

波斯商人走后，張凌還站在藥柜前，手指摩挲著那套細鋼針：“這些東西，是你讓鐵匠鋪打的？”

“嗯，上次處理喉梗阻時覺得普通銀針不夠用。”林薇將工具收好，忽然意識到這些東西在旁人眼里有多怪異，“是不是太奇怪了？”

張凌搖頭，拿起枚鋼針對著光看：“很精巧。”他頓了頓，“太醫署的人治牙，只會拔了了事。”他放下鋼針時，指尖不經意碰到林薇的手背，兩人都像觸電般縮回手。

春桃端來兩碗綠豆湯打破尷尬：“張帥尉也嘗嘗？今早剛煮的。”

張凌接過碗，目光落在墻上的麻布告示上——那是林薇寫的“鉛丹害人”警示，旁邊還新添了幾行字，畫著牙齒的簡筆畫，標注著“飯后漱口”。“這些畫，是你畫的？”

“嗯，有些人不認字。”林薇喝著綠豆湯，忽然發現他左手小指纏著紗布，“你的手怎么了？”

張凌下意識地往回縮：“昨夜抓賊時被劃傷了，不礙事。”

林薇放下碗走過去，不由分說扯開紗布。傷口不算深，但邊緣紅腫，顯然沒處理好。“怎么不用我給你的藥膏？”她轉身取來清創的藥水，“這傷口得好好消毒，不然會發炎。”

冰涼的藥水擦過傷口時，張凌的指尖微微顫抖。他看著林薇低垂的眉眼，她的睫毛很長，像兩把小扇子。藥香混著她發間的皂角味，竟讓他想起幼時母親為他處理傷口的情景。

“好了。”林薇用干凈的紗布重新包扎好，“別沾水，明天我再給你換一次藥。”

張凌“嗯”了一聲，拿起佩刀轉身要走，又忽然停下：“波斯商人在西市很有勢力，他們會幫你宣傳的。”他看著她，“只是……你的醫術太特別，恐怕會引來非議。”

林薇明白他的意思。在這個信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時代，她用鋼針鉆牙、用刀子劃開膿腫，這些都算得上離經叛道。“我只是想救人。”她輕聲說，語氣卻很堅定。

張凌沒再說什么，大步走出醫館。陽光穿過粗布窗簾落在他的背影上，竟顯得有些落寞。

果然如張凌所說，波斯商人成了活廣告。下午醫館就來了個牙疼的書生，指著自己的牙說：“聽說姑娘能治蛀牙？太醫院的醫官說要拔掉，可我還要靠這口牙啃書呢。”

林薇檢查后發現只是淺齲，用刮刀清理干凈再涂上蜂蠟就行。書生驚嘆不已：“林姑娘真是神了！這法子比拔牙舒服多了！”他臨走時特意寫了首詩貼在醫館墻上，引來不少人圍觀。

傍晚歇業時，春桃數著銅錢笑得見牙不見眼：“今天賺的比平時多兩倍！”她忽然壓低聲音，“姑娘，張帥尉是不是對您有意思啊？他今天來看了三次，每次都找借口。”

林薇正在收拾鋼針的手頓了頓：“別瞎說，他是擔心我惹麻煩。”話雖如此，心里卻像被貓爪撓過似的，癢癢的。

第二天一早，張凌果然又來了，還帶來個特殊的病人——個掉了門牙的小乞丐。孩子怯生生地躲在他身后，豁著嘴不敢說話。“昨天在街頭被惡犬撲倒了。”張凌解釋道，“你看看能不能想法子，總不能讓他一輩子漏風。”

林薇看著孩子牙齦上的創口，心里有了主意。她讓春桃取來塊蜂蠟，混著炭黑捏成門牙的形狀：“先湊合著用，等傷口長好再說。”她把假牙粘在孩子牙齦上，“別吃硬東西，小心掉了。”

小乞丐對著銅鏡咧開嘴，突然笑出聲來，漏風的聲音逗得大家都笑了。張凌看著林薇溫柔的側臉，忽然覺得這粗布遮掩的醫館里，藏著比長安城任何宮殿都溫暖的光。

接下來的日子，張凌成了醫館的常客。有時是送來受傷的不良人，有時是路過討碗水喝，有時就站在角落里看林薇診病，不說話，卻讓人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這天午后，林薇正在給個老婦人治牙疼，忽然聽見外面傳來喧嘩。波斯商人帶著個穿錦緞的中年男人走進來，男人捂著腮幫子，滿臉痛苦：“聽說您能治蛀牙？我這牙疼得三天沒合眼了！”

林薇認出他是西市有名的綢緞商，上個月還嘲笑過她的粗布幌子。她不動聲色地檢查：“蛀得很深，需要清理干凈。”

綢緞商看見那些鋼針就打哆嗦：“會不會很疼？”

“會有點。”林薇拿出曼陀羅汁，“這個能止痛。”

剛清理到一半，綢緞商突然疼得大叫起來，掙扎著要起身：“你這是害人！我要去京兆尹府告你！”

張凌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冷冷地看著他：“李掌柜，在林姑娘這里鬧事，問過我了嗎？”

綢緞商看見張凌，氣焰頓時矮了半截：“張帥尉，不是我鬧事，是她……”

“我剛才都看見了。”張凌走到醫館中央，“是你自己不配合。”他轉向林薇，“繼續吧，出了事我擔著。”

有張凌撐腰，林薇順利完成了治療。綢緞商雖然疼得齜牙咧嘴，卻不得不承認：“好像……真的不那么疼了。”

等他走后，春桃小聲道：“張帥尉來得真巧。”

林薇收拾著工具，沒說話。她知道，張凌一直在暗中保護她。這個發現讓她心里暖暖的，卻又有些不安——在這個等級森嚴的時代，一個不良帥尉和一個民間醫女走得太近，終究是不妥的。

傍晚關店時，張凌送來些特殊的禮物——塊上好的象牙和一把精致的刻刀。“波斯商人說，這個比蜂蠟耐用。”他看著林薇，“你可以試著刻副好點的假牙。”

林薇撫摸著溫潤的象牙，忽然抬頭撞上他的目光。夕陽透過粗布窗簾，在他眉骨的疤痕上投下柔和的陰影。兩人對視片刻，又都慌忙移開視線，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尷尬，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多謝。”林薇低聲道，將象牙小心翼翼地收起來。

“舉手之勞。”張凌轉身要走，又停下，“明天我休沐，要不要去東市看看？那里有新到的藥材。”

林薇的心跳驟然加快，幾乎要蹦出嗓子眼。她點點頭，聲音細若蚊吟：“好。”

張凌的嘴角揚起個極淺的弧度，轉身走出醫館。暮色中的西市漸漸安靜下來，只有醫館的燈籠還亮著，暖黃的光暈透過粗布，在青石板上投下朦朧的影子，像個溫柔的秘密。

春桃湊過來，笑得一臉曖昧：“姑娘，明天要穿那件新做的襦裙嗎？”

林薇的臉頰瞬間紅透，輕輕捶了她一下：“快去收拾東西！”心里卻像揣了只小兔子，蹦蹦跳跳的，連帶著藥柜上的藥材，仿佛都染上了甜甜的味道。

夜深人靜時，林薇坐在燈下，借著月光端詳那塊象牙。指尖劃過溫潤的牙質，忽然想起張凌掌心的厚繭。她拿起刻刀，小心翼翼地削下第一片碎屑，心里暗暗想著：或許，在這個陌生的時代，她不僅能找到立足之地，還能找到些別的什么。

窗外的月光灑滿庭院，梁上的燕子窩里，雛燕已經長出了絨毛，在夜色里發出輕輕的呢喃。林薇放下刻刀，看著窗紙上自己的影子，忽然笑了——原來，千年前的長安月色，也能這么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