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連下了三日,西市的青石板路被泡得發脹,踩上去能聽見細微的“咯吱”聲。張凌推開醫館的木門時,銅環撞擊門楣的聲響在空蕩的巷子里蕩開,驚飛了檐下躲雨的麻雀。藥柜上的瓷瓶蒙著層薄灰,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面投下歪斜的格子,像誰用墨筆描過的淚痕。
“張帥尉,藥碾子都按您說的擦三遍了。”春桃抱著塊粗布從后院出來,袖口沾著草藥的綠漬。她的聲音壓得很低,生怕驚擾了這滿室的寂靜,“只是……只是林姑娘的診室,真要打掃嗎?”
張凌的目光落在東墻的診室門上。那扇梨花木門虛掩著,門軸在雨霧里吱呀作響,像在訴說著無盡的孤寂。他記得林薇總愛在里面待著,有時是寫藥方,有時是搗草藥,陽光好的午后,還會趴在案幾上打盹,發梢垂落在攤開的醫書里,像只休憩的蝴蝶。他喉結動了動,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不用,就保持原樣。”
春桃應了聲,抱著布巾退出去時,偷偷瞥了眼診室。案幾上的青瓷筆洗還盛著半池清水,硯臺里的墨錠斜斜插著,最顯眼的是那本攤開的《千金方》,書頁間夾著片干枯的野菊——那是去年秋日,林薇在曲江池邊撿的,說要做書簽。一切都像是主人剛剛離開,隨時都會推門進來,笑著說“春桃,幫我把那味黃連拿來”。可如今,只有滿室的藥香,伴著窗外的雨聲,訴說著物是人非的凄涼。
張凌走到藥柜前,指尖拂過貼著“當歸”標簽的抽屜。木頭的紋理里還嵌著細碎的藥渣,是林薇上次碾藥時不小心蹭上的。他記得那天她穿著件月白色的襦裙,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皓白的小臂,陽光照在她認真的側臉上,連細小的絨毛都看得清晰。他當時站在門口看了很久,直到她轉身發現,笑著問“張帥尉也懂藥材?”,他才慌忙移開目光,假裝看墻上的《本草圖》。
雨勢漸大,敲打窗欞的聲音像無數只手指在撓。張凌推開診室的門,潮濕的空氣里飄著淡淡的艾草香,那是林薇最喜歡的味道,說能安神。案幾上的燭臺積著圈蠟淚,形狀像輪殘月,讓他想起那個雷雨夜,她半透明的手指穿過燭火時,火苗詭異的晃動。
“原來你說的遠方,是真的遠。”他對著空無一人的座椅輕聲說,聲音被雨聲吞沒。他拉開案幾最下面的抽屜,想找塊干凈的布巾擦桌子,指尖卻觸到個硬殼本子——不是這個時代的麻紙線裝書,而是用某種光滑的白色紙張裝訂的,封面上印著奇怪的圖案,像只銀色的飛鳥。
張凌的心跳驟然加快。他小心翼翼地將本子取出來,封面上的飛鳥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光。他認得這不是長安任何一家書坊的樣式,甚至不是他見過的任何一種裝幀。他想起林薇藥箱里那些透明的玻璃瓶子,想起她總能說出些聞所未聞的詞語,想起她看月亮時,眼里偶爾閃過的茫然。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疑點,此刻像潮水般涌上心頭。
本子的封面沒有字。他輕輕翻開第一頁,上面是林薇的字跡,卻和她平日里寫藥方的小楷截然不同。這些字筆畫生硬,帶著種他從未見過的規整,像用尺子量過般整齊。更讓他心驚的是,紙上畫著奇怪的圖形——有人的內臟被拆開,用紅線標注著什么;有細長的管子連接著透明的袋子,旁邊寫著他看不懂的符號;還有些瓶瓶罐罐,里面裝著五顏六色的液體,旁邊的注釋里反復出現“消毒”“輸液”“抗生素”這些詞。
“這是……什么?”他的指尖微微顫抖,翻到下一頁。這頁畫著個躺著的人,胸口被劃開,旁邊站著幾個穿白褂子的人,戴著遮住大半張臉的東西,手里拿著閃著銀光的器具。張凌的瞳孔驟然收縮——這分明是開膛破肚的場景,可畫里的人卻沒有死,旁邊的注釋寫著“心臟搭橋手術步驟”,下面密密麻麻記著他看不懂的術語。
雨聲仿佛突然消失了。張凌的耳邊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像擂鼓般響亮。他想起防疫時,林薇說“病菌會通過空氣傳播”,當時太醫署的人斥為無稽之談,說她妖言惑眾。可現在看來,她不是妖言惑眾,她是真的知道。這些畫里的東西,這些奇怪的詞語,或許就是她那個世界的醫術。
他繼續往后翻,手指劃過那些生硬的字跡。有一頁寫著“2022年3月15日,完成第108臺闌尾炎手術,患者恢復良好”,下面畫著個奇怪的鐘表,指針指向“18:30”。張凌不知道“2022年”是什么紀年,也不知道“闌尾炎”是什么病癥,可他看懂了“手術”兩個字,和后面畫的那個被切開的腹部圖形。
“原來你說的行醫,是這樣的。”他的喉結動了動,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他想起她為疫民診治時,總能精準地說出病因;想起她用蒸餾酒精消毒時,說“這樣能殺死看不見的蟲子”;想起她調配補液鹽水時,嚴格按照比例稱量,說“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原來那些讓他驚嘆的醫術,不過是她那個世界的尋常手段。
翻到中間幾頁,畫風突然變了。不再是那些血腥的圖形,而是畫著長安的街景——西市的牌坊,醫館的藥柜,甚至有他的畫像,畫里的他皺著眉,手里按著佩刀,旁邊寫著“張凌,不良人帥尉,面冷心熱”。張凌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撫過自己的畫像,仿佛能觸到她落筆時的溫度。
再往后翻,是些零散的日記。
“2023年9月10日,來到長安第三個月,學會了用古代的爐子熬藥,春桃說我熬的藥比藥鋪的還苦。”
“2023年11月5日,第一次見到張凌,他抓賊時好兇,不過看我藥箱重,默默幫我提了一路。”
“2024年2月14日,今天是西方的情人節,張凌送了我支野玫瑰,說是在城墻根摘的,上面還有刺。”
“2024年6月20日,防疫好累,張凌守在倉庫外三天三夜沒合眼,給他送的饅頭都涼了,他卻說很好吃。”
張凌的手指停在最后一行字上,指腹摩挲著那些生硬的筆畫。他想起那個防疫的夏夜,她提著食盒來,里面的饅頭確實涼透了,可他吃得很香,因為那是她親手做的。他當時以為她只是個醫術高明的民間大夫,卻沒想到,她心里藏著這么多他不知道的事。她來自一個叫“2023年”的地方,那里沒有皇帝,沒有不良人,卻有能開膛破肚還能讓人活下來的醫術。
“2024年8月15日,手腕上的印記又發燙了,是不是要回去了?有點舍不得,舍不得春桃,舍不得……他。”
這行字后面空了大半頁,直到最后一頁,才用顫抖的筆跡寫著:“張凌,如果我走了,別等我。你的世界很好,只是不屬于我。忘了我吧。”
“我不。”張凌對著本子輕聲說,眼眶突然發熱。他想起那個雷雨夜,她半透明的身體在紫電中漸漸消失,想起她喊“等我……如果你還記得我……”,想起自己對著天空嘶吼“我等你!等一輩子也等!”。原來她早就知道會離開,早就準備好了告別,可她還是選擇留下,選擇和他一起種桂花樹,一起看杏花,一起經歷那場驚心動魄的防疫。
雨停了。陽光透過云層,在本子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張凌合上筆記本,緊緊抱在懷里。這薄薄的本子仿佛有千斤重,里面裝著她的秘密,她的不舍,還有那個他永遠也到不了的世界。他終于明白,她說的“來自很遠的地方”不是矯情,她說的“不得不回去”不是借口,她是真的從另一個時空而來,像顆偶然墜落的星辰,照亮了他的生命,又被命運收回。
“張帥尉,西市的王掌柜送來些新采的薄荷。”春桃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他說……說林姑娘以前總買他的薄荷。”
張凌深吸一口氣,將筆記本放進懷里,用衣襟緊緊裹住,仿佛那是她留下的唯一念想。“讓他放在前院吧。”他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平靜,卻帶著種前所未有的堅定,“對了,幫我找把鎖,把診室鎖起來。”
“鎖起來?”春桃愣了愣,“那您以后……”
“我還會來。”張凌走到門口,陽光照在他眉骨的疤痕上,竟顯得格外柔和,“只是這些東西,要好好守著。”
春桃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轉身去尋鎖。張凌站在診室門口,最后看了眼里面的景象——案幾上的青瓷筆洗,硯臺里的墨錠,攤開的《千金方》和那片干枯的野菊。一切都和她離開時一樣,仿佛只要他轉身關門,就能聽見她笑著說“張帥尉又偷看我”。
鎖舌“咔嗒”落下的瞬間,張凌感覺心里某個角落也跟著鎖上了。他握著那串鑰匙,轉身走向前院,懷里的筆記本硌著胸口,像塊溫熱的烙鐵。西市的雨停了,陽光灑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反射出耀眼的光,像那個雷雨夜,她消失時的紫電。
他走到藥柜前,打開貼著“當歸”的抽屜,將那本筆記本放進去,上面壓了包剛送來的薄荷。薄荷的清香混著紙張的味道,形成一種奇異的氣息,讓他想起她身上的味道。他輕輕合上抽屜,仿佛這樣就能將她的秘密,她的世界,她的一切,都好好珍藏。
“等你回來。”他對著藥柜輕聲說,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他不知道她的世界是什么樣子,不知道那銀色的飛鳥能不能載著她回來,可他愿意等。等那個會畫奇怪圖形的姑娘,等那個說“病菌會傳播”的大夫,等那個在雷雨夜哭著說“我要走了”的林薇。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在藥柜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張凌坐在醫館的門檻上,手里摩挲著那根紅繩平安繩,繩上的銀線被磨得發亮。巷口的不良人遠遠看著,沒人敢上前打擾。他們看見帥尉大人就那樣坐著,從午后到黃昏,直到西市的燈籠亮起,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個永不褪色的守望者。
夜幕降臨時,春桃送來晚飯。她看見張凌還坐在門檻上,懷里抱著個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像是那本奇怪的本子。她沒敢問,只是將溫熱的粥放在他身邊,輕聲說:“張帥尉,天涼了,進屋吧。”
張凌沒有動。他望著醫館后院的方向,那里的桂花樹在月光下舒展著枝葉,金紅色的花苞已經掛滿枝頭,仿佛隨時都會綻放。他想起林薇說過,桂花的香氣能飄很遠,或許能飄到她那個世界去。
“再等等。”他對著空蕩的巷口說,聲音輕得像夢囈,“等桂花開花了,她或許就聞到了。”
月光溫柔地灑在西市的青石板上,將醫館的影子拉得很長。藥柜最下面的抽屜里,那本現代筆記本靜靜地躺著,封面上的銀色飛鳥在黑暗中泛著微光,像只即將展翅的信使,承載著兩個世界的思念,在寂靜的夜空中,悄然等待。
張凌知道,從此以后,這座醫館不再只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它成了他與那個遙遠世界唯一的連接,成了他等待的見證。無論歲月如何流轉,無論四季如何更迭,他都會守在這里,守著滿室的藥香,守著那本藏著秘密的筆記本,守著一個關于歸來的約定。因為他相信,總有一天,那銀色的飛鳥會帶著她,穿過時空的阻隔,回到這片她曾經留戀的土地,回到這個等她的醫館,回到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