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4年12月25日清晨,方舟所有照明同時跳閃,隨后廣播響起:
“能源枯竭進入不可逆階段,全體居民請于七日內(nèi)完成休眠準(zhǔn)備。”
聲音平靜得像機器朗讀天氣預(yù)報。
B7區(qū)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隨后爆發(fā)低沉的嗡嗡議論。我抱著值班椅上的檸檬花盆,指尖觸到花瓣邊緣的焦黃,像摸到時間的灰燼。
公告細則一條條滑過屏幕:
1.?主反應(yīng)堆將于31日23:59關(guān)機;
2.?休眠艙優(yōu)先藍簽、次優(yōu)先綠簽,灰簽按編號順序;
3.?底層維護工需在最后48小時內(nèi)完成系統(tǒng)鎖定,否則視為“自愿放棄登艙”。
我抬頭望向穹頂。那里原本是24小時滾動的“人造天空”,此刻卻像被拔掉電源的電視屏,只剩一片死灰。
下午,工單發(fā)到我的終端:
“編號B7-0314,周遲,請于30日20:00前完成以下——
A.氧氣循環(huán)泵三級泄壓;
B.糞便處理站污泥排空;
C.中央冷卻管12號閥門焊死;
D.提交底層機房全景影像備份。”
每一項都足夠把我榨干。我把檸檬花盆放進一只廢棄工具箱,用絕緣棉圍好,像給嬰兒做襁褓。箱蓋合攏前,我輕輕碰了碰那朵白花:“再堅持一下,我們一起回家。”
27日03:20,泵房溫度47℃。
我戴著呼吸面罩,擰開最后一道泄壓閥。滾燙的蒸汽噴薄而出,像一條咆哮的銀龍,瞬間在鋼壁上凝成水珠。
儀表指針緩緩歸零,泵機的心跳停了。
我把手貼在金屬外殼,仿佛替它完成最后一次脈搏確認(rèn)。
轉(zhuǎn)身時,腳邊滾來一個空罐——是韓技師當(dāng)年貼麥田照片的地方。如今照片不見了,只剩一圈發(fā)白的膠痕。
28日18:00,糞便處理站。
巨大的螺旋槳葉片沾滿黑褐色的泥,像飽餐后的巨獸牙齒。我啟動排泥泵,污泥像瀝青一樣被抽進真空袋,袋壁很快鼓起,散發(fā)令人眩暈的氨味。
突然,泵機發(fā)出異響——一塊金屬碎片卡住了葉輪。
我跳進池子,污水漫過膝蓋,溫?zé)岫仭J种柑降剿槠囊粍x那,右腿抽筋,整個人失去平衡。
污泥涌進口鼻的瞬間,我死死抓住池邊鐵梯,腦海里卻閃過阿遠的笑:“替我回去看看檸檬開花沒……”
不知哪來的力氣,我一把扯出碎片,污水嘩啦退下。
我跪在池沿嘔吐,膽汁混著污水濺在地面,像一幅拙劣的抽象畫。
29日深夜,中央冷卻管。
氬弧焊的藍光把幽暗管道映成海底世界。火花落在護目鏡上,像一場小型流星雨。
12號閥門是底層與上層冷卻液的最后一道連通口,焊死后,B7區(qū)將徹底成為被遺忘的船艙。
焊槍嘶嘶作響,金屬熔成淚珠滾落。
我每焊一道縫,就在心里念一個名字:阿遠、韓技師、老李頭、羊角辮女孩……
當(dāng)最后一滴熔液凝固,閥門變成一塊死疙瘩。
我關(guān)掉焊機,摘下護目鏡,發(fā)現(xiàn)鏡片上全是水霧——不知是汗還是淚。
30日15:40,底層機房。
我舉著便攜相機,沿著管線一寸寸拍攝。鏡頭里出現(xiàn)一張張用馬克筆寫的留言——
“2069.6.17,老王今天修好了三號泵,大家鼓掌!”
“2074.12.25,小梅出生,B7區(qū)加菜,番茄味罐頭!”
“2081.9.3,暴動失敗,阿杰走了,燈暗了一格。”
字跡褪色,卻像一條隱秘的河,把底層四十二年的悲喜串成念珠。
我把鏡頭對準(zhǔn)最后一塊空墻,用螺絲刀刻下一行新字:
“2084.12.30,周遲來過,檸檬開過花。”
按下結(jié)束鍵,紅燈閃爍三下,熄了。
31日12:00,中央廣場。
穹頂亮起了虛假的極光,紅綠交錯,像節(jié)日彩燈。
休眠艙一排排延伸,藍簽、綠簽的隊伍井然有序。灰簽區(qū)排在最末,人群沉默,像一條灰色的河。
我把工具箱放在腳邊,箱蓋半開,檸檬花倔強地探出頭。
廣播開始叫號:“B7-0314,周遲——”
我彎腰抱起花盆,走向艙門。
工作人員伸手:“禁止攜帶植物。”
我把花盆遞過去,語氣平靜得像在交接一把扳手:“請讓它留在休眠艙門口,總有人需要它。”
對方愣了一下,沒再阻攔。
我躺進艙體,透明罩緩緩合攏。
倒計時在耳邊響起:“10、9、8……”
透過半開的艙蓋,我看見那朵白色小花在燈光下微微顫動,仿佛下一刻就要開口說話。
“3、2、1——”
黑暗降臨。
在意識消失前的最后一秒,我聽見自己說:
“阿遠,檸檬開花了。”
休眠艙的計時器永遠停在了2084-12-3123:59:59。
然而,我卻醒來了——或者說,是“被”醒來。
艙蓋彈開的一瞬,干燥刺骨的冷空氣灌入喉嚨,像無數(shù)玻璃渣。氧氣濃度儀閃著紅光:14%,遠低于維持意識的閾值。
我踉蹌爬出,腳下是開裂的金屬地板,地面傾斜,所有休眠艙滑向同一側(cè),像被無形的手撥弄的骨牌。
遠處,主燈全部熄滅,只剩應(yīng)急燈帶沿著走廊蜿蜒,像一條垂死的銀蛇。
我回頭去尋找那盆檸檬,卻只看到碎瓷片和一段焦黑的莖。
門口,有人用紅色噴漆寫了一行歪斜的字:
“方舟已死,鑰匙在土里。”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腕表的日期顯示0000-01-01。
系統(tǒng)時間歸零,仿佛人類日歷被撕掉最后一頁。
我拖著凍僵的雙腿,沿著標(biāo)識尋找“B7-核心泵房”——那里曾是整個底層的心臟,也是我四十二年來最熟悉的地方。
一路上,膠囊艙的玻璃罩多數(shù)已經(jīng)龜裂,里面的人形被冰霜包裹,像博物館里的琥珀。他們的表情定格在入艙前的一秒:有的張著嘴,有的皺著眉,仿佛仍在爭論末日是否到來。
在一條岔路口,我遇見第一個活人。
他約莫十五六歲,頭發(fā)被冰霜黏成一縷縷,懷里抱著一只生銹的八音盒。盒蓋壞了,齒輪空轉(zhuǎn),發(fā)出“咔噠咔噠”的嘶啞節(jié)奏。
“你也是從‘灰簽’醒來的?”少年聲音沙啞。
我點頭。
“我叫零,”少年咧嘴笑,露出缺了角的門牙,“他們說我出生在休眠艙,編號A2-0000。”
零告訴我,方舟的主控AI在關(guān)機前執(zhí)行了最后一道命令:隨機喚醒0.1%的灰簽,作為“重啟觀察樣本”。
“樣本?”我苦笑,“原來我們只是被留下來的實驗鼠。”
零聳聳肩,把八音盒遞到我耳邊:“聽,它在唱倒計時。”
我們沿著傾斜的走廊一路向下,像走進一艘倒扣的沉船。
溫度越來越低,呼吸在面前結(jié)成白霧。
在一處塌陷的通風(fēng)井旁,我發(fā)現(xiàn)了第二行紅字:
“鑰匙埋在番茄根下。”
字跡潦草,卻讓我心跳加速。我摸了摸口袋——那把QD出租屋的鑰匙仍在,金屬已被體溫焐得微溫。
零帶我穿過一條廢棄的維修管道,盡頭是曾經(jīng)的冷卻管花園。
那里如今只剩碎裂的塑料膜和凍硬的泥土。
我跪下來,用手刨開冰渣,指尖很快凍得失去知覺。
十厘米下,土是松的。
我挖出了一只礦泉水瓶剪成的花盆,盆底躺著那把鑰匙,鑰匙下壓著一張明信片:
正面是QD棧橋,背面用炭筆寫著——
“如果有一天你看見它開花,請把鑰匙埋在土里。”
落款:周遲。
我的喉嚨像被什么堵住——原來早在休眠前,我就把鑰匙留給了未來的自己。
零從背包里掏出一只塑料袋,里面裝著幾顆皺巴巴的種子。
“我在上層胚胎庫找到的,”他小聲說,“標(biāo)簽寫著‘沙生番茄’。”
我們在冷卻管殘骸里找到一盞還能用的植物補光燈,燈腳纏著斷裂的銅線,像垂死的藤蔓。
零用八音盒的齒輪做成簡易手搖發(fā)電機,每搖一分鐘,燈就亮十秒。
我們輪流搖,手心磨出血泡,卻沒人停。
土壤是零從塌陷的植物園背來的,混著方舟的灰燼。
我埋下種子,澆上唯一的飲用水——那是從冷凝管壁上刮下的霜,融化后只剩兩口。
第五天,土壤裂開一道細縫,一枚乳白色的芽尖頂了出來,像嬰兒握緊的拳頭。
我和零對視一眼,同時笑出聲。笑聲在空曠的艙室里回蕩,像久違的鳥鳴。
番茄苗長到第三片真葉時,零在艙壁上發(fā)現(xiàn)第三行紅字:
“23:59:59之后,仍有日出。”
字跡下方是一組坐標(biāo):N36°01′,E120°20′——QD老城區(qū)的舊經(jīng)緯。
零把坐標(biāo)輸入一臺半壞的導(dǎo)航儀,屏幕閃了閃,竟亮起一條路線:
“直線距離17公里,海平面已退。”
原來地球并未徹底死去。
冰川融化后的海平面在緩慢回落,露出曾被淹沒的陸地。
方舟只是擱淺在了一片新生的海岸上,像一條擱淺的鯨。
我們帶走的東西極少:
一把鑰匙,一盆番茄苗,一只八音盒,一張明信片。
臨走那天,零把休眠艙里所有未被喚醒的人輕輕合上眼,像替他們拉好被角。
我則把檸檬干枝插在冷卻管最高處,讓它成為這座墳?zāi)棺詈蟮钠鞐U。
艙門外的世界,風(fēng)帶著咸澀和鐵銹味。
太陽低低地懸在天邊,光線穿過殘破的方舟外殼,在冰面上投下五彩斑斕的光斑。
我和零踩著吱呀作響的金屬斜坡,一步一步走向雪原。
腳下,冰層發(fā)出細微的裂響,像大地在重新學(xué)習(xí)呼吸。
三天后,我們抵達坐標(biāo)點。
那里曾是我的出租屋,如今只剩半截磚墻和一株從墻縫里長出的野草。
我在墻根挖了一個小坑,把鑰匙埋進去,再把番茄苗移栽其上。
零搖起八音盒,齒輪發(fā)出清脆的“叮叮”聲,像一顆小小的心臟在雪地里跳動。
夕陽落下時,番茄的頂端亮起一圈淡金色的光暈。
我和零并肩坐在墻根,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風(fēng)里,傳來隱約的海浪聲,像是從很遠很遠的過去傳來的一句問候。
零側(cè)過頭,輕聲問:
“周遲,我們算不算回家了?”
我望著那株在風(fēng)中微微顫抖的小番茄,回答:
“只要它在長大,我們就一直在回家的路上。”
夜色降臨,第一顆星星亮起。
地球,重新開始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