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樓,手機在口袋里震動——陌生號碼。接通,是沈嵐。
她聲音比記憶里低,像剛睡醒:“臺風(fēng)天亂跑,不要命了?”
我握著手機說不出話。
她輕笑:“抬頭。”
我走到窗邊,對面屋檐下站著一個人,黑色雨衣,懷里抱著一只橘貓。
貓叫了一聲,像一把鑰匙擰開了我。
沈嵐進屋時,帶進來一股雨味。她把貓放在床上,貓抖了抖毛,跳下地,徑直去聞我的背包。
我們隔著三步距離,像隔著一片不敢涉足的潮間帶。
“我收到漂流瓶了。”她先開口。
我怔住:“那是你寫的?”
“不是我。”她抿嘴,“是鹽。”
她解釋:分手后的第二年,她帶貓搬去廈門。去年臺風(fēng)“莫蘭蒂”登陸,陽臺玻璃全碎,鹽嚇得躲進衣柜,叼出一個舊信封——里面是我大學(xué)時隨手寫的漂流瓶信,沒寄出。
“我想,也許它想回大連。”沈嵐低頭看貓,“于是我就來了。”
貓在床腳打滾,露出肚皮,像在說:別吵,先擼我。
臺風(fēng)眼在凌晨三點過境,風(fēng)突然安靜。我們決定開車去老鐵山燈塔,說要把漂流瓶放回海里。
路上沒有燈,只有車燈劈開雨幕。沈嵐開車,我坐在副駕,貓在后座打呼嚕。電臺里放著《橄欖樹》。
燈塔下,浪聲像巨獸的喘息。我們踩著濕滑的礁石,把漂流瓶用力扔向遠處的暗色。瓶子在月光里閃了一下,消失。
沈嵐忽然說:“當(dāng)年我走得太急,沒來得及告訴你——”
我打斷她:“我知道。”
她側(cè)頭看我,眼里有碎掉的星。
“不,你不知道。”她深吸一口氣,“我懷孕了。但沒留住。”
我整個人定在原地。
她繼續(xù)說:“我怕我們還沒準(zhǔn)備好,怕孩子成為第二個‘周晚’。”
我伸手想抱她,她卻后退半步,腳尖抵著潮水:“現(xiàn)在說這些,不是要你回頭。只是想讓你知道,那些年,我不是不愛你,是愛得太用力,怕把彼此燒光。”
天亮后,臺風(fēng)過境,天空被刷洗得發(fā)亮。我們在燈塔附近的小店吃早餐,海鹽冰淇淋配熱豆?jié){。
貓趴在桌下舔奶蓋。沈嵐把冰淇淋遞給我,我咬了一口,咸得發(fā)苦。
“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吵架?”她問。
“為了冰淇淋口味。”我答。
“那次你堅持要抹茶,我要海鹽。”
“結(jié)果買了雙球,你一口沒吃。”
她笑,眼角細(xì)紋像浪紋:“這次我吃。”
她低頭咬了一口,唇邊沾一點鹽霜。我伸手想擦,手指停在半空,最終收了回來。
中午,我們回市區(qū)。沈嵐訂了下午的航班去廣州,她工作調(diào)動,下周報到。
我把她送到機場,貓托運。安檢口前,她忽然轉(zhuǎn)身:“石頭和鎖,都處理好了?”
我點頭。
她從包里掏出一個小布袋,遞給我:“那這塊給你。”
我打開,是一塊更小更圓的石頭,灰白底,中間一圈淡粉,像舊信紙被淚水暈開。
“我當(dāng)年撿的,一直留著。現(xiàn)在輪到你決定它的去向。”
我握緊石頭,掌心發(fā)燙。
廣播響起登機通知。她踮腳抱了我一下,很快松開,像潮水碰了碰岸就退。
“再見。”
“再見。”
送走她,我打車回市區(qū),在青泥洼橋給父親打電話。
“信送到了。”我說。
父親在那頭咳嗽,像風(fēng)箱:“她……還好嗎?”
“燈塔很好,風(fēng)很大。”
“那就好。”他喘了口氣,“兒子,別學(xué)我,把一句話藏三十年。”
我望向遠處海面,太陽把浪頭鍍成金色,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告白。
傍晚,我獨自走到傅家莊。夕陽把沙灘染成蜜糖色,孩子們在堆沙堡。
我蹲下身,把沈嵐給的石頭埋進濕沙,只露一點粉邊。
然后寫了張新的紙條:
“致?lián)斓剿娜耍?/p>
如果你愿意,請帶著它去看一次日出,再把它埋回海里。
——C&L”
我把紙條塞進半滿的礦泉水瓶,擰緊蓋子,用力拋向遠處。瓶子在浪尖跳了兩下,被潮水帶走。
夜里,我坐夜班火車離開大連。車廂里放《再見二丁目》,窗外是倒退的燈。
我摸出口袋里的兩截同心鎖,把它們拼在一起,銹跡竟恰好合成一個心形。
我把它們放在小桌板上,像完成一場漫長的告別。
列車穿過隧道,黑暗里,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像遠處燈塔的閃光——
一下,一下,
不為指引誰,只為證明自己還活著。
我回內(nèi)陸后,父親病情急轉(zhuǎn)直下。化療讓他瘦得脫了形,卻堅持要我推輪椅去江邊。
“周晚回信了。”他從病號服口袋摸出一張泛黃的明信片,郵戳是老鐵山。
正面是燈塔,背面只有一行字:
“風(fēng)箏沒放成,但我看見了。”
父親攥著卡片,像攥著一張船票。那天夜里他陷入昏迷,再沒有醒來。
葬禮后,我收拾遺物,在衣柜最底層發(fā)現(xiàn)一只風(fēng)箏——布面褪色,骨架卻完好,是1987年流行的燕形。
我把風(fēng)箏帶到大連,爬上老鐵山,在臺風(fēng)過境后的第一陣南風(fēng)里放起它。線軸嗡嗡轉(zhuǎn),風(fēng)箏越飛越高,像替父親去赴一場遲到的約。
沈嵐到廣州后,給我發(fā)來一張照片:鹽趴在窗臺看珠江夜景,肚皮攤成一張餅。
她說貓胖了半斤,夜里會突然坐起來,對著空氣喵兩聲,像在等誰。
我問她:“如果重來一次,我們會不會留下那個孩子?”
良久,她回:“也許吧。但重來一次,我們還是會分開,只是分開得更溫柔。”
我把斷裂的同心鎖送去金飾店,熔成兩顆小吊墜,一顆寄給沈嵐,一顆自己留著。
她收到后,把吊墜掛在鹽的新項圈上,說:“這樣它就不會走丟。”
我那顆放在抽屜,偶爾拿出來看,銹色已褪,變成溫潤的銀灰。
半年后,我收到一封電郵,標(biāo)題是“我撿到了你的石頭”。
發(fā)件人是青島的高中生,放了寒假來大連冬令營。他說石頭和瓶子一起被浪沖上岸,粉邊在陽光下像草莓牛奶。
他拍了日出,把石頭重新埋進沙灘,照片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當(dāng)年的我。
又過了三個月,沈嵐來信說鹽病了,腎衰。
我飛去廣州,陪她帶貓做最后一次海邊旅行。我們在南沙租了民宿,鹽戴著那顆鎖吊墜,趴在沙灘椅上看落日。
夜里它呼吸困難,沈嵐抱著它,我把手覆在她手背上。鹽在她懷里安靜地走了,眼角有淚,像聽懂了一切。
我們把它的骨灰撒進珠江口,那天的月亮很圓,像一塊被海水打磨過的石頭。
一年后,我因工作調(diào)動,常駐大連。
某個無風(fēng)的秋夜,我獨自走到傅家莊,遠遠看見沙灘上有一團小小的火光。
走近,是一群大學(xué)生在放孔明燈。燈面寫著:
“愿所有走散的人,都能在浪尖重逢。”
我?guī)退麄凕c火,燈搖搖晃晃升上去,像一顆逆行的星。
火光里,我看見自己十年前的影子,也看見沈嵐,看見父親,看見那只叫鹽的貓。
他們都在,又都不在。
潮水涌來,打濕我的鞋。我彎腰,把口袋里最后一點鎖屑撒進浪里。
然后轉(zhuǎn)身,朝亮著燈的城市走去。
身后,海繼續(xù)呼吸,像從未受過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