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盛夏，空氣粘稠得能擰出水來。午后陽光像融化的金子，潑灑在周家老宅寬闊的露臺上，蟬鳴聲高高低低，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空氣里浮動著梔子花甜膩的香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冰塊的清涼氣息。

露臺的白色藤椅上，兩個小人兒正湊在一起，腦袋幾乎頂著腦袋，專注地盯著藤編小圓桌上一個冒著絲絲白氣的玻璃碗。碗里盛著淺黃色的香草冰淇淋，已經融化了一小半，像一座正在崩塌的甜蜜雪山。

六歲的我，穿著鵝黃色的小紗裙，頭發被外婆扎成兩個倔強的小揪揪，此刻正努力伸長脖子，小鼻子一聳一聳，貪婪地嗅著那誘人的甜香。坐在對面的周嶼白，同樣六歲，穿著干凈的小襯衫和背帶短褲，頭發柔軟地貼在額前，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他比我高一點點，坐姿也顯得更“端正”一些，手里緊緊攥著一把小巧的銀勺——那是屬于我們倆的“御用”冰淇淋勺。

“小月亮，”周嶼白的聲音帶著點小大人似的鄭重，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最后一口啦！”

他小心地用那把小銀勺刮起碗底最后一點柔軟的、帶著融化奶油的淺黃色冰淇淋，那動作虔誠得像在進行某種儀式。勺子穩穩地遞到我嘴邊。

“給你！”他的語氣斬釘截鐵，仿佛這是宇宙間唯一重要的真理。

我毫不客氣地“啊嗚”一口含住勺子，冰涼甜美的滋味瞬間在舌尖炸開，像無數個小煙花在跳舞。我滿足地瞇起眼睛，含糊不清地嘟囔：“嗯！好甜！嶼白哥哥最好啦！”嘴角沾上一點奶漬，像只偷吃成功的小花貓。

周嶼白看著我，圓乎乎的小臉上綻開一個有點傻氣又無比真誠的笑容，露出剛換不久、還有點稀疏的門牙。他伸出小胖手，用指腹輕輕蹭掉我嘴角的痕跡，動作笨拙卻溫柔。“那當然！我以后，”他挺起小胸脯，宣布著一個在他心目中無比宏大的理想，“要賺好多好多錢，給你開一家全世界最大的冰淇淋店！就賣你最愛的香草味！讓你天天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真的嗎？”我驚喜地瞪大眼睛，感覺幸福像泡泡一樣在胸口膨脹。

“真的！騙你是小狗！”周嶼白用力點頭，小拳頭都握緊了，仿佛下一秒就要去為他的“冰淇淋帝國”奠基。

童年就在這樣浸透了香草味的承諾里，像門前那條潺潺的小河，歡快地向前流淌。那把小銀勺成了我們之間某種心照不宣的信物，傳遞著最后一口的甜蜜和毫無保留的分享。我們共享過同一片樹蔭下的涼風，同一本翻爛了的童話書，同一輛吱呀作響的兒童自行車，甚至同一次因為貪玩泥巴被各自家長拎回家教訓的狼狽。兩家的大人常笑著打趣：“瞧瞧這兩個小人兒，好得跟一個人似的，以后干脆訂個娃娃親得了！”每當這時，小小的周嶼白總會偷偷看我一眼，然后耳朵尖悄悄紅起來，而我則會咯咯笑著往他身后躲，心里莫名地甜滋滋、暖烘烘的。

世界很大，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世界，似乎只需要周嶼白這一縷明亮的光，就足夠溫暖和耀眼了。

直到后來，我們像兩顆被風吹散的蒲公英種子，飄向了不同的遠方。我去了海城，一座永遠喧鬧、充滿藝術氣息的城市，空氣里飄蕩著顏料和咖啡的混合味道。我在美院的畫架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畫筆成了我新的語言。而周嶼白，則一路向北，扎進了帝都那所以金融聞名的頂尖學府，成了西裝革履預備役中的一員。

距離和各自嶄新的、充滿無限可能的環境，像一層看不見的紗幔，溫柔又堅決地將我們隔開。曾經共享一把小銀勺的親密無間，被各自新世界里紛至沓來的面孔和故事所取代。

我在大二那年遇到了陳默。他是隔壁雕塑系的學長，有著一雙骨節分明、沾著陶土卻異常好看的手。他會在畫室只剩下我一人時，默默遞上一杯溫熱的牛奶，會在我為了一幅畫的色彩焦頭爛額時，用一塊造型奇特的泥巴瞬間逗笑我。他的安靜和笨拙的體貼，像海城初秋微涼的風，恰到好處地填補了我身處異鄉的縫隙。我們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周嶼白那邊，消息是通過我們那個永遠熱鬧非凡的“發小死黨”微信群傳來的。那天群里炸開了鍋，起因是周嶼白極其罕見地發了一張照片——一張背影照。照片里，一個穿著淺藍色連衣裙的女孩走在他前面幾步，身姿窈窕，長發及腰，陽光在她發梢跳躍。周嶼白只配了三個字，外加一個微笑的表情：“女朋友。@所有人”

群里瞬間被“臥槽！”“老大脫單了？！”和無數個驚嘆號刷屏。我握著手機，指尖有些涼。屏幕上那張模糊的背影照片，像一根細小的刺，毫無預兆地扎進了某個我以為早已塵封的角落。窗外的海城正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空氣濕冷。我下意識地翻出手機里那張很久沒看的照片：兩個渾身沾滿泥點的小孩，在周家老宅的花園里，對著鏡頭齜牙咧嘴地笑，背景里那棵巨大的老榕樹綠得發亮。那無憂無慮的笑容，此刻竟顯得有點遙遠。

心里某個地方，輕輕“咯噔”了一下。像是小時候珍藏的、以為永遠不會變的糖果盒，突然被人輕輕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