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透過窗欞,在子龍指尖捏著的三枚銅錢上晃出細碎金光。麗英坐在對面的木凳上,三個月來積攢的焦慮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壓得她脊背發僵。“大師,您再算算,他到底在哪兒?”她的聲音帶著哭腔,袖口反復蹭著發紅的眼角。
子龍將銅錢擲入龜甲,叮當聲落定,他俯身細看紋路,指尖在卦象上輕輕點過。“坎為水,遇坤為地,是地水師卦。”他抬眼望向窗外西南角的天際,那里正浮著一團厚重的云,“坤為西南,水入濕地,他在西南方向,離水不遠,雖有困頓,卻無性命之憂。”
“西南……”麗英喃喃重復,忽然想起丈夫曾提過西南山區有個老戰友,專做有機肥原料生意。她猛地站起身,板凳被帶得向后翻倒,發出刺耳的聲響。“我這就去!”她抓過包就往外沖,跑到門口又回頭,深深鞠了一躬,“大師,您的恩情我記一輩子!”
子龍望著她踉蹌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龜甲里的銅錢仍在微微顫動,他總覺得這卦象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戾氣,像濕地里悄悄蔓延的瘴氣。
半月后,麗英帶著丈夫回來了。男人黑瘦了一圈,褲腿上還沾著西南山區特有的紅泥,見到子龍時,眼圈瞬間紅了。原來他躲進山區時遇山洪斷路,手機沒電又摔了腿,被困在山民家里整整三個多月。“若不是大師指了方向,麗英哪能找得那么準?”男人攥著子龍的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我們夫妻商量好了,回頭就把復合肥廠的公益項目辦起來,資助山區的學校,算是替大師積攢些善緣。”
子龍看著兩人相攜離去的背影,陽光落在他們身上,像鍍了層暖金。他回到書桌前,剛打開靜心學佛群,消息提示就密密麻麻涌了上來。
“子龍大師,您上次說我女兒考研能成,今天擬錄取名單出來了!”
“大師算我父親的病,說秋分后會好轉,果然今天能自己下床了!”
“求大師看姻緣,我這月真的遇到心動的人了!”
群里的消息像漲潮的海水,一波接一波。子龍指尖劃過屏幕,目光落在一個叫“海慧”的頭像上。那是個用假山做背景的頭像,頭像是片模糊的暗影,看不出樣貌。海慧的消息排在最末:“子龍大師,久仰大名。家父近來身體違和,想請您看看祖墳風水,不知可否移步寒舍?”
子龍猶豫片刻。他素知看陰宅風水最是麻煩,往往牽扯家族秘辛,稍有不慎便會惹禍上身。但海慧緊接著發來一張照片,是座依山而建的老宅,飛檐翹角,看得出是殷實人家。“我家在城郊海家塢,離市區不遠,事成之后必有重謝。”
群里立刻有人搭話:“海慧老板是做建材生意的,家底厚著呢。”
“大師去看看吧,幫海慧老板解了難題,也是積福。”
子龍望著窗外漸沉的暮色,想起方才麗英夫婦的笑臉,終究回復:“下周三辰時可往。”
海家塢的老宅藏在一片茂密的竹林后,朱漆大門上釘著銅環,門楣上“海府”二字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張揚。開門的是個穿黑背心的壯漢,胳膊上紋著青龍,見了子龍,眼神像刀子似的刮過他的素色長衫。
海慧從正廳迎出來,五十歲上下,油亮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金絲眼鏡后的眼睛笑成了縫,手卻冰涼堅硬,握上去像觸到塊凍透的石頭。“大師可算來了!”他往屋里讓,“家父在后院等著呢。”
穿過雕梁畫棟的回廊,子龍卻越走越覺得不對。院子里的石榴樹歪著脖子,枝椏斜斜指向西南,像被人硬生生扳過;墻角的排水管沒入地下,卻故意繞了個彎,形成“反弓”之勢。這宅子分明是上好的格局,卻處處透著人為破壞的痕跡。
后院的涼亭里坐著個老者,面色蠟黃,見了子龍只是抬了抬眼皮。海慧遞過茶盞,青瓷杯沿沾著點油星。“大師,您看看我家祖墳,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
子龍剛要開口,突然從假山后竄出兩個壯漢,手里拿著麻繩。海慧臉上的那抹笑像被人硬生生掐斷了似的,唇邊的弧度猛地收住,金絲眼鏡滑到鼻尖,露出一雙陰鷙的眼睛:“我爹這病,怕是沖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吧?”
子龍心頭一沉,緩緩放下茶盞:“海老板這是何意?”
“何意?”海慧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濺出來,“前陣子我競標城東那塊地,本來十拿九穩,偏偏你在群里給王老板算卦,說他‘東南有貴人相助’,結果他半路截了胡!你敢說不是故意的?”
子龍恍然大悟。那日王老板只是問財運,他依卦象如實相告,竟沒想到牽扯到這些。“風水命理,只說趨勢,從不能左右人心。”他站起身,后背已抵上涼亭的柱子,“海老板若因此遷怒,未免太小看易學了。”
“少跟我裝蒜!”海慧沖壯漢使了個眼色,“今天你要么給我改運,保證我下個月把地拿回來,要么就別怪我不客氣!”
麻繩勒得子龍胳膊生疼,他被綁在涼亭的柱子上,看著海慧在面前踱來踱去。老者在一旁咳嗽著,眼神里竟有幾分憐憫,卻被海慧狠狠瞪了回去。
“大師,你是聰明人。”海慧蹲下來,聲音壓得極低,“我知道你有本事。你幫我算準那塊地的標底,再給我家祖墳改改風水,保我順風順水,我立馬放你走,再送你這個數。”他伸出五根手指:“五十萬。”
子龍閉上眼,鼻尖縈繞著竹林里潮濕的氣息。他想起年輕時師父說的話:“易者,變也。不為惡所用,不為利所惑,方得始終。”
“我若不應呢?”他睜開眼,目光清亮如洗。
海慧的臉瞬間扭曲了,他揮手給了子龍一巴掌,力道之大讓子龍嘴角滲出血絲。“敬酒不吃吃罰酒!”他沖壯漢吼道,“把他拖到柴房去,餓他兩天,看他嘴硬到什么時候!”
柴房里堆著發霉的稻草,墻角爬著潮蟲。子龍被扔在草堆上,麻繩捆得更緊了。他活動著發麻的手腕,忽然摸到草堆里有塊尖銳的碎瓷片,應該是之前裝谷糠的壇子碎了留下的。
夜色漸深,柴房的窗戶透進月牙兒的光。子龍用碎瓷片一點點磨著麻繩,指尖被割破了,血珠滴在稻草上,洇出小小的紅點。他想起白天在海家看到的布局,忽然明白了什么——那老宅的破壞并非無意,而是海慧自己做的手腳,他怕是早就想用歪門邪道謀利,這次不過是借題發揮。
后半夜,守在門口的壯漢打起了呼嚕。子龍終于磨斷了麻繩,他輕輕推開虛掩的柴房門,月光下,老宅的回廊像條蟄伏的蛇。他不敢走正門,繞到后院的圍墻邊,墻頭上插著碎玻璃,他瞅準一處藤蔓茂密的地方,忍著刺痛爬了上去。
剛翻到墻外,就聽見身后傳來喊聲:“人跑了!快追!快追!”
子龍顧不上滿身的劃傷,順著竹林里的小路狂奔。月光透過竹葉灑下來,在地上織成晃動的網。他忽然想起地水師卦的余象,坤為土,坎為險,土中藏險,險中藏路。他拐進一條被雜草掩蓋的小徑,這是白天進來時留意到的,像是山民踩出的近路。
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子龍腳下一滑,摔進了一片泥沼。冰冷的泥漿瞬間沒到膝蓋,越掙扎陷得越深。他索性停下來,屏住呼吸,借著月光觀察四周——泥沼邊緣有幾棵歪脖子柳樹,枝條垂到水面上。
他伸手抓住最近的一根柳條,一點點將身體從泥沼里拔出來,泥漿順著衣袍往下淌,重得像灌了鉛。等他爬上岸,身后的呼喊聲已經遠了,只有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聲,像在替他喘著粗氣。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子龍終于走出了竹林。他回頭望了一眼那片藏在晨霧里的老宅,像看著一場醒過來的噩夢。衣袍上的泥漿結了痂,嘴角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裸露的手腕上幾道血痕已凝作暗紅,可他臉上不見半分頹色,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寒星,透著不容動搖的堅定。
回到住處,他坐在窗前,看著晨光一點點漫過書桌,在宣紙上寫下“洗心”二字。紅塵中的鉛華,是要在這樣的泥沼里滾過,才能真正洗去浮躁,露出本真。
窗外的西南風又起了,這次帶著些清爽的涼意,像是在預示著什么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