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機場高速光潔的柏油路面,窗外是北城特有的、一年大部分時間都碧藍如洗的天空。
楊成靠在后排寬大的真皮座椅里,車廂內彌漫著新車特有的皮革味和一絲若有似無的香薰。前排駕駛座上的李叔,從楊成記事起就在楊家開車,兩鬢已染上霜色,專注開車的側臉帶著一如既往的沉穩可靠。
“李叔,麻煩啦。”楊成對著后視鏡笑了笑,聲音里帶著長途飛行后的微啞?!吧贍斈膬涸挘@是我應做的?!崩钍宓穆曇羝椒€親切,“老爺和夫人都在家,就等您啦。夫人念叨好幾天了,說你再不回來,新請的粵菜師傅的手藝都要放涼了?!睏畛奢p輕嗯了一聲,將頭轉向車窗。巨大的落地窗映出停機坪上銀翼起落,也映出他自己略顯疲憊的面容。
北城,這座由鋼筋水泥和澎湃野心構筑的現代都市,對他來說既熟悉又陌生。家族的根基在這里盤根錯節,他的事業版圖也以此為原點輻射開。這次回來,是父母召喚自己商議所謂的“終身大事”,而自己公司正處在并購一個海外科技巨頭最關鍵的時刻,每一天每一小時都可能改變格局。父母的催婚急迫,讓他有些許無奈。
車門悄無聲息地合上,隔絕了機場喧囂的空氣。車內靜謐無聲,空調送出的涼風拂過他的額角。他閉上了眼睛。身體很累,思緒卻不由自主地滑向了某個更久遠的時空隧道?;秀遍g,窗外那刺目的陽光,似乎扭曲成了另一個同樣明媚的午后的模樣。是的,仿佛就是同一天,一樣燦爛到灼人的好天氣。
記憶中,引擎的轟鳴遠不如現在座下這輛“大?!钡统翜喓瘢瑓s帶著少年人的銳氣。那是初中開學的第一天。他坐著家里當時剛提不久、足以在同學中引起驚嘆的嶄新“大牛”,駛入了南方那座千年商都最負盛名的中學——一中的初中部。
那所學校的青磚墻,爬滿了常春藤,古樸厚重,訴說著歷史與傳承。車窗外掠過的,是興奮的新生和家長,一張張稚嫩的臉龐上寫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一絲對未知的緊張。
只有他,坐在后座,心潮澎湃,充滿了無與倫比的自信。少年心氣,不知天高地厚,只覺得世界唾手可得,未來盡在掌中。司機恭敬地開門,他跳下車,單肩挎著最新款的限量版書包,意氣風發地迎著眾多聚焦的目光走進校門。那一刻,他真的覺得,自己生來就是要站在舞臺中央的。
開學典禮的禮堂莊嚴肅穆。校長的講話冗長而充滿期許,空氣中彌漫著新油漆和課本混合的味道。終于,輪到了新生代表致辭。
他走上主席臺,聚光燈打在臉上,臺下是黑壓壓的一片面孔。他深吸一口氣,掃視全場,目光銳利,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無畏的鋒芒。沒有任何講稿,因為所有的豪情壯志早已在他胸中翻涌不息。他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禮堂每一個角落: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我是楊成!”短暫的停頓,禮堂里只有他清朗的回音。然后,他稍稍提高了音量,帶著一種近乎宣告的語氣:“今天,我們站在一個新的起點。有人說青春只有一次,一去不復返。沒錯!正因為它無法重來,才格外珍貴!所以,我希望在座的每一位同學,不要被束縛,不要害怕與眾不同!請活出最真實的自己!”
他頓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禮堂的穹頂,投向更廣闊的天空。
“世界,它很大,很精彩,也有它的問題和不公。但請記住——這個世界,終將是我們的!我們學習,我們成長,不是為了簡單地適應它、順從它。而是為了……改變它!”
他幾乎是喊出了最后一句,左手用力在空中揮動了一下,仿佛要將無形的枷鎖徹底擊碎。話音落下,禮堂內短暫的寂靜后,瞬間被雷鳴般的掌聲和許多新生忘情的歡呼聲淹沒。少年們被這大膽的宣言點燃了,熱血在青春的血管里奔涌。
前排的老師眼中閃爍著贊賞或無奈的光芒。楊成站在臺上,感受著那份山呼海嘯般的認同感,仿佛凱旋的將軍,享受著他的第一個“戰場”的勝利。他咧開嘴笑了起來,那笑容在陽光下顯得如此耀眼而張揚。
就是在這樣的群情沸騰中,在無數的仰視目光里,他的視線無意中捕捉到了一道截然不同的光芒。在禮堂側后方上,一個留著齊耳短發的女生安靜地站著。
周圍的同學或激動地拍手,或興奮地交頭接耳,只有她,像遺世獨立的孤島,臉上沒有半點贊同的狂熱,反而是一種近乎冷漠的淡然。她皮膚白皙,五官精致得如同瓷娃娃,那雙眼睛尤其引人注目——清澈見底,如同山澗最純凈的清泉,卻又深邃得仿佛能映出宇宙星河,此刻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淡淡的疏離,平靜地看著臺上光芒四射的他。
喧鬧如同洶涌的海浪,而她就是那道沉默平靜的岸線。那份突如其來的寂靜感和那雙仿佛能穿透靈魂的清澈眼眸,在一瞬間擊中了楊成心頭某個隱秘的角落。
她像一個謎,一個在喧囂的青春序曲中,兀自演奏著寂靜樂章的音符。楊成的心跳漏了一拍,目光粘在了那張安靜的臉上,記住了那雙眼睛,澄澈得讓人心驚,又沉靜得令人好奇。這短暫的瞬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喧囂的禮堂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一中實行的是封閉式軍事化管理,學生全部住校,嚴禁家人探訪。這對從小在蜜罐里泡大、自由慣了的楊成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挑戰。他從小就天不怕地不怕,點子多,膽子大,是讓長輩又愛又頭疼的主。闖禍惹事是家常便飯,但他的聰慧仿佛天生,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再加上楊家財雄勢厚,從小學起就請了頂級名師進行精英式的輔導,硬生生將他這塊璞玉打磨出耀眼光芒,最終敲開了這座著名學府的大門。
把行李塞進宿舍,一個帶獨立衛生間的四人標間。母親還在絮絮叨叨地叮囑著生活細節,父親則與送別的其他家長寒暄著場面話。楊成的心早已飛向了窗外那片廣闊的操場和即將展開的集體生活。送別的愁緒對他而言遠不及對新環境的期待。
“爸,媽,行了行了,我都知道了,你們趕緊回去吧!”他有些不耐煩地催促,語氣里滿是雀躍。
“這孩子!好好照顧自己!”母親嗔怪著,終究還是被父親拉著離開了。
隔絕了家人的身影他長長舒了口氣,帶著笑意去到教室。
目光卻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那雙剛剛在禮堂讓他失神的眼眸。
她就坐在他旁邊的位子!巧合得讓他心臟微微一震。此刻,她在收拾課桌,動作從容不迫。陽光透過窗戶,在她周身暈開一層柔和的光暈。更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教室里其他幾個同學身邊都圍著噓寒問暖的父母家人,有幫著收拾書包的,有千叮萬囑的,空氣里彌漫著新集體的生澀和不舍的溫情。唯獨她,只有她一個人。
她不說話,也看不出對陌生環境的興奮或擔憂。剛才在禮堂里的那份淡然與平靜,此刻依舊清晰地寫在她臉上。她只是專注于手上的動作,然后安靜地坐著,目光放空地投向窗外灑滿陽光的球場,仿佛周圍的熱鬧喧囂與她隔著一道無形的墻。
那份遺世獨立的孤寂感,比在禮堂里更加強烈。
“她怎么會沒有家人送?她不害怕嗎?”這個念頭飛快地掠過楊成的腦海。他甚至沒來得及開口打聲招呼,打破這莫名凝滯的氣氛,一個歡脫的身影就猛地從后面撲上來,有力的胳膊熟練地圈住了他的脖子。
“嘿!兄弟!想死我了!”肖姚的聲音帶著夸張的熱情,震得他耳膜發麻,“太好了!我們又可以并肩作戰啦!這破學校,沒哥們兒一起多無聊!”
“滾一邊去!熱死了!”楊成笑罵著,用力扒開肖姚那條像鐵鉗似的胳膊。肖姚,他從小在別墅區一起撒野長大的死黨兼鄰居,也考進了這所傳說中的一中初中部。
肖姚的到來看似粗暴地打破了楊橙(他后來才知道她的名字,是橙子的橙)帶來的那份微妙的安靜。隨著他的到來,仿佛按下了某個開關,教室門不斷被推開,一個個熟悉的面孔涌了進來。
“阿成!”“姚哥!哈哈!”“可算又在一起了!”
這些都是楊成在別墅區的玩伴,父母大多和他家有生意往來或私交甚篤,孩子們從小一起混到大。此刻在陌生的學校重逢,一群半大小子興奮得像是剛放出籠子的猴子,推搡著,笑鬧著,互相調侃,分享著暑假的趣事。教室的空間瞬間被笑聲和喧嘩填滿。
這熱烈的氣氛中,那個坐在窗邊的短發女孩依舊沉默。她似乎皺了一下眉,又很快舒展開,對眼前的熱鬧無動于衷,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神平靜地掠過這群精力過剩的男生,沒有絲毫參與或好奇的意味。
“叮鈴鈴——”刺耳的上課鈴聲驟然響起,粗暴地打斷了男生們的喧鬧,像是無形的鞭子抽在身上。“快快快!上課了!”“完了完了,哪個位子來著?”“看通知!快!”眾人手忙腳亂,抄起書包就往位子上沖。
教室是嶄新的,桌椅帶著木頭特有的氣味。空氣里混合著粉筆灰的味道和新書的墨香。楊成剛踏進教室,就看到后排靠窗的位置,楊橙已經端端正正地坐好了。她的書包是那種最簡單樸素的款式,此刻正安靜地放在桌斗里。他腳步頓了頓,目光掃過其他地方,肖姚已經在另一側朝他使勁招手。
“愣著干嘛,這邊有位置!”肖姚旁邊還空著。楊成猶豫了半秒——似乎走向肖姚更符合他一貫的社交邏輯——但那個靠窗的位置像是帶著莫名的吸引力。他腳步一轉,徑直走到了窗邊的那個空位,拉開椅子坐了下來。他能感覺到肖姚投向他的目光帶著錯愕,甚至其他幾個剛進來的哥們兒也交換了一個“太陽打西邊出來”的眼神。
楊橙似乎察覺到了他的靠近,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點,但依舊目視前方,仿佛旁邊是團空氣。她的側臉線條在明亮的窗戶光線下顯得格外柔和。
班主任就在這時走了進來。那是一個中年男人,身材微胖,肚子挺著,臉上帶著長期面對青春期學生所形成的嚴肅和不易察覺的疲憊感。他的目光掃過全班,帶著某種權威的審視,原本還有些窸窣聲響的教室立刻徹底安靜下來?!翱瓤?,”班主任清了清嗓子,“同學們好。我是你們的班主任,也教你們歷史課。我姓張,張建國。未來的三年初中時光,希望能和大家一起度過?!彼穆曇魶]什么起伏,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氨舜苏J識是第一步。現在開始自我介紹環節。為了效率,我們按姓氏字母順序來,從后往前吧,名單在我手里,點到誰,誰就站起來介紹下自己?!?/p>
楊成松了口氣,他是“楊”姓,按A-Z順序,必然比較靠后。趁著前面同學一個個緊張或大方地站起介紹,他又忍不住偷偷打量起自己的新同桌。
距離更近,看得更清楚了。她的皮膚細膩,幾乎毫無瑕疵,在陽光照射下,能看到上面細小的絨毛。氣質異常安靜,像一幅沉靜的山水畫,周身都散發著一種獨立的氣息。五官精致,尤其是垂下的眼睫又長又密,在她專注看著桌面時,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陰影。鼻梁挺直,嘴唇是淡淡的粉色。她就像家里阿姨照顧的那只慵懶高貴的白色布偶貓,安安靜靜地待在自己的角落,對周圍的世界保持著優雅的距離感。她確實很好看,是一種不帶任何攻擊性、極其干凈純粹的美。
他注意到她的手指修長纖細,正無意識地捻著自己課本嶄新封面的一角。那課本封面的顏色,和他書皮的顏色,恰好一藍一綠。這種細微的對應,讓楊成覺得有點奇妙。
時間在略顯枯燥的自我介紹中流逝,講臺上的張老師不時低頭核對名單上的名字。終于——
“楊橙!”張老師中氣十足的聲音在教室里響起。
刷!靠窗這一排,兩人同時應聲站起。動作整齊劃一,如同訓練過的士兵。全班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先是幾秒鐘茫然的寂靜,繼而有人開始竊笑。前排的肖姚扭過頭來,毫不客氣地爆發出夸張的大笑聲?!班?!”“哈哈哈哈哈!”
這笑聲像投入滾油的一滴水,瞬間引爆了全班。驚愕、好奇、惡作劇的哄笑此起彼伏。張老師顯然也沒料到這種情況,臉上露出一絲錯愕。
搞什么?楊成腦子里一片混亂,驚詫地側頭看向自己的同桌——楊橙(橙)。只見楊橙也正抬起頭看向他,那雙清澈的大眼睛里同樣寫滿了錯愕和難以置信。四目相對,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諝饫镏皇O麓似鸨朔男β暫蛢蓚€當事人眼中的驚詫。
這也太巧了吧?世界上同名的人不少,但開學第一天,分到同一個班,成為同桌,然后名字還只差一個同音字?這概率……
張老師不愧是經驗豐富的老教師,很快從錯愕中恢復,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銳利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掃過:“哦?原來你們名字是同音的,而且都姓楊?不錯,很有緣分?!彼坪跸刖徍拖職夥眨澳沁@位……是‘橙’字的同學吧?”他的目光精準地落向楊橙。
“老師,是我。”楊橙開口了,聲音比楊成想象的要清脆好聽一些,帶著少女特有的清亮,但語調很平穩,沒有絲毫慌亂。
“好的,楊橙同學,”張老師點了點頭,語氣緩和下來,“那就你先開始介紹吧?!?/p>
楊橙站得筆直,目光平靜地投向講臺方向,不再看身邊的楊成一眼。楊成感覺自己的耳朵還有點熱,在全班的注目禮中慢慢坐下,心臟還在不爭氣地怦怦直跳,還沒從剛才的意外中完全回神。
就聽到身邊傳來那清脆而平靜的聲音,清晰地在教室里響起:“大家好,我叫楊橙,是橙子的橙。非常高興能成為大家的同學,共同度過未來的三年,謝謝大家。”
簡潔、清晰、大方。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渲染或客套寒暄。她說完,微微欠身,然后坦然坐下。
楊成心中那份被笑聲點燃的尷尬,在這清晰簡潔的自我介紹中奇異地平息了些許。同時,也有一種微妙的被“搶了詞”的感覺——他原本打算的介紹詞和這個幾乎一模一樣!但他也站起來了。
“大家好,我叫楊成,是成功的成?!彼辶饲迳ぷ?,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些,目光掃過全班,有意無意地避開了身旁那位,“非常高興能和大家成為同學,今后請多關照,謝謝大家?!睅缀跏窍乱庾R的,他說出了“請多關照”,算是略有不同,但也明顯帶著模仿的痕跡。
“噗嗤——”底下有同學又忍不住了。“抄作業啊?”“嘖嘖,成功和橙子…有意思。”細碎的議論聲響起。老師推了推眼鏡,眼神在兩人之間轉了轉,似乎也覺得有點好笑,但沒多說什么,只是咳嗽了一聲:“好了,楊成同學請坐。下面繼續,李…李一明。”
但楊成那一圈朋友坐不住了。肖姚擠眉弄眼地做口型:“成哥?你咋啦?腦子壞掉了?”旁邊幾個從小玩到大的哥們兒也紛紛投來揶揄的目光:剛才那乖巧低調的自我介紹,簡直和他們認識的無法無天的楊家少爺判若兩人。
楊成假裝沒看見那些擠眉弄眼的“無聲問候”,面無表情地坐直身體,翻開了面前嶄新的歷史課本。目光落在鉛印的字上,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剛才那雙帶著純粹錯愕的清澈眼眸,仿佛還在他眼前晃動。他感受到身旁傳來極輕微的書頁翻動聲。
這是他與楊橙相識的第一天。戲劇性的巧合拉開了這場漫長青春的序幕,而他們還不知道,彼此的名字會以這樣微妙的方式,在未來很長的時間里緊緊纏繞在一起。
窗外的陽光依舊燦爛,將教室里的空氣照得暖洋洋的。老師的聲音繼續在講臺上響起,而屬于少年少女們的復雜心事,才剛剛開始悄然滋生。
初中三年,時光如同盛夏的白駒,倏忽而過,帶著花季的絢爛與雨季的微潮。一中校園的青藤年復一年地蔓延著生機。楊成早已習慣了軍事化管理的節奏,而他那份天生的領袖魅力和張揚個性,在這座學霸云集的學校里不僅未被磨滅,反而被磨礪得更加耀眼。
籃球場上,他是當仁不讓的靈魂人物。每一次躍起投籃,每一次精彩助攻,都能引來場邊無數女生震耳欲聾的尖叫和加油聲,此起彼伏如同海浪。當他帶領球隊逆轉勝局,汗水浸透了球衣,笑容燦爛地接受隊友簇擁時,他無疑是場上的焦點,陽光下的少年意氣風發。
每一次月考、期中考、期末考的成績榜前,他的名字也總是穩穩盤踞在年級前三的位置,偶爾還能拔得頭籌。各科老師對他贊賞有加,在他身上寄托了沖擊頂尖高中的期望?!皸畛砂?,腦子是真的活,一點就透,難題到他這里總能找到思路……”這樣的評價,時常出現在教師辦公室的交談里。
楊家的物質條件更是為他錦上添花。他會在假期和家人一起去國外旅行,回來時行李箱里總是塞滿了精心挑選的伴手禮——歐洲老店的巧克力、日本精美的手辦、澳洲稀有的堅果……這些新奇昂貴的小物件,總能輕易贏得同學們的贊嘆和艷羨的目光,成為他在班級人緣最好的社交利器之一。
自然,追隨他身影的目光遠不止于球場和成績單。情書、小紙條、精美的包裝點心……每天課桌的抽屜總會被塞得滿滿當當。女生們羞澀或大膽的心意,如同那些包裝精美的零食一樣,是他日常生活里一道司空見慣的風景線。他大多禮貌地婉拒,處理得游刃有余,偶爾也會有些無傷大雅的曖昧。
三年時光像被風吹散的粉筆灰。在外人眼里,優等生楊成和貧困生楊橙是兩條平行線。
他在籃球場收割尖叫,她獨來獨往吃食堂最便宜的素面;他課桌塞滿進口巧克力,她書包里總揣著兩個冷饅頭。只有楊成知道那些隱秘的交點。
午休的圖書館角落,他總看見她蜷在窗邊讀《飛鳥集》。某天他故意把自己珍愛的簽名籃球衣“忘”在球場,第二天卻出現在失物招領處,被人用肥皂洗得干干凈凈。暴雨突至的黃昏,他躲在屋檐下,看她撐開印著?;盏呐f傘,傘骨卻精巧地掰向自己這邊,留出半片晴空。
最驚心動魄的是期末考場。壓軸題卡住全班時,楊成推過寫滿解法的紙條。
她沉默三秒,紅筆劃掉關鍵步驟的錯誤,紙片推回時指尖發顫。監考老師從身邊踱過,兩人同時攥緊拳頭,手心里全是汗。
直升高中部后,競賽班加課時常拖到星斗滿天。楊橙把粉紫色信封遞來時,晚自習下課鈴剛好響起。“王萌萌給你的?!彼曇羝街钡孟癯咦赢嫷木€。楊成沒接:“我說過,只收你的。”燈光把她虎口鋼筆磨出的繭照得清清楚楚。楊成突然開口:“我抽屜里38封情書全退了?!彼室馔nD,看她瞳孔微微收縮,“只缺你的?!?/p>
信封邊緣被她的指甲掐出深痕,像掐進自己皮肉里。楊橙驟然收緊手指,粉色硬殼紙皺成一團?!半S便你?!彼D身要走,發梢掃過他胸口,洗發水是廉價檸檬香精味。楊成攥住她手腕,骨骼纖細得讓他心驚。“為什么躲我?”“放手?!彼﹂_的力度大到踉蹌,校服袖口蹭起半寸,腕骨內側淤青若隱若現。
車子駛入別墅區,回憶被李叔的聲音切斷。
楊成走進客廳時,母親正親熱地拉著莊然的手。莊然穿香奈兒粗花呢套裝,無名指戴的十克拉黃鉆在枝形吊燈下像道閃電。
“阿成,這是莊然?!蹦赣H將女孩的手放進他掌心。莊然指尖冰涼,笑容卻滴水不漏:“伯母說您喜歡普洱?!彼崞瘀探鸩鑹卣宀瑁探鸩璞K熱氣氤氳,“商業聯姻就像抵押貸款——”指甲上的鉆石切光刺進他眼底,“感情不過是溢價部分?!奔彝h開到深夜。
楊成踱到露臺抽煙,莊然幽靈般跟來?!奥犝f她高中時就拒絕過你三次?!奔t唇吐出煙圈,“抑郁癥患者情緒不穩定,伯母怕是不能接受這樣的兒媳?!?/p>
楊成劃開手機相冊。照片里楊橙趴在高中課桌熟睡,陽光染亮她茸茸的鬢角?!拔业囊鐑r只會在這里?!彼哑聊晦D向莊然,“莊小姐,抵押物選錯了?!?/p>
楊成回到臥室,微信提示音響起。楊橙的頭像跳出來:“周三晚6點見?!彼﹃笫譄o名指根部,那里空空如也卻隱隱發燙。
窗外飄起細雨,楊成恍惚看見很多年前圖書館窗邊的側影。女孩翻過《飛鳥集》最后一頁,鉛筆在空白處寫道:“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
那時他不懂泰戈爾的詩?,F在他懂了——有些人的歌要穿過十八層地獄,才敢唱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