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熱的東南亞雨季,姜仁蜷縮在柬埔寨金邊貧民窟一間鐵皮屋頂的棚屋里。
窗外是永不停歇的蟬鳴與雨季特有的腐敗氣息,黏膩的空氣裹挾著傷口的隱痛,不斷提醒著她紐約的慘烈與逃亡的狼狽。
舊電腦屏幕上閃爍著加密通訊窗口的冷光,另一端是她在楊氏內部埋藏極深的一顆“釘子”——代號“夜鶯”。
信息流急促滾動,傳遞著深城金融戰場的最新腥風血雨:莊氏銀行崩塌、謝嵐賬戶凍結、“ParthianShot”第二階段啟動……還有,那個幾乎扭轉乾坤的名字——楊成。
當“夜鶯”傳輸來的加密數據包被艱難破譯,一份標注著【最高權限·已物理銷毀備份】的壓縮檔案在姜仁指尖下展開時,命運的嘲弄才真正開始顯露獠牙。
檔案的核心,不是謝嵐與莊家勾結的驚天證據——那已是楊橙撕裂的獵物——而是深埋于楊氏家族信息冰山之下的,關于楊成個人日志的初代完整鏡像。
初代模型的隱秘注釋。
姜仁最初翻閱的,只是“夜鶯”附帶的標注——這是一個關于楊氏早期監控日志的異常摘要。
日志顯示,在2019年,也就是“橙資本”初創、姜仁與楊橙為融資焦頭爛額的那個最艱難時期,楊氏核心風險控制系統中存在一套極度隱蔽的識別算法。
這套算法的唯一標記參數,是“橙資本”早期模型架構的幾個關鍵特征碼組合。
作為算法架構師,姜仁再熟悉不過。那是她在廢棄工位上通宵迭代、被同行嘲笑為“理想主義沙堡”的初代量化交易模型框架——“磐石雛形Alpha”。
當時的楊氏集團正是她們尋求融資的最大阻礙之一。楊成的態度在董事會中顯得格外冷酷無情,多次公開抨擊“橙資本”缺乏盈利實績、模型華而不實。
是楊成的阻力,讓銀行最終拒絕了那筆生死攸關的過橋貸款,逼得她和楊橙啃了一個月的廉價面包,也讓她在絕望邊緣,差點接受了那個神秘PE(私募股權基金)以共享核心參數為條件的“救命錢”。
“夜鶯”的標記冰冷刺眼:「算法標記:CM-YC-ProtectV1.0」。觸發邏輯:當「磐石雛形Alpha」特征碼被市場異常交易捕捉時,楊氏做空程序自動暫停響應;風險敞口上限設定為啟動強制對沖閾值(高于常規項目60%)。」
姜仁指尖發涼。保護?V1.0?在她記憶里最黑暗的寒冬,每一次“橙資本”模型在市場測試中引發微小異動,都會遭到莊家關聯賬戶的精準狙擊。
彼時的楊成,是莊家在董事會上的“盟友”!他親手掐斷了她們最后一條生路!怎么可能是保護?這程序是不是存在致命bug?或者是謝嵐安插的后門?
帶著強烈的懷疑與一絲連自己都不愿承認的驚悸,姜仁強行破開了那個名為[日志鏡像·殘片·2006-2023]的檔案核心。數據碎片化的非常嚴重,像是從熔爐邊搶回的殘骸。然而,幾個時間戳和碎片信息,如同閃電劈入她混亂的世界。
碎片【2008-12-15】:一張由老式監控攝像頭拍下的、角度古怪的照片:深城市西區某個幽暗的地下隧道口。照片中央,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舊棉衣、蜷縮在角落的小女孩模糊側影(姜仁瞬間認出,那是童年的楊橙),旁邊附著手寫掃描筆記:
“21:07。她在哭。路牌指示錯誤,迷路至此。附近混混活動區。報警系統失靈?安保失職。需要升級這個區域的監控覆蓋。但驚動巡邏隊會嚇到她。怎么辦?”
“想到了媽逼我背的詩。遠遠站著,對著隧道的回聲壁念吧。離遠點。她好像停下了哭聲?……詩有用?(附:當天泰戈爾詩集第73頁影印)”
照片下方,有一行被特意圈出的、與楊橙毫無關系的備忘:
“2008.12.1520:55:母親強迫背誦泰戈爾詩集第72-85頁。情緒失控,離家務工公寓。途徑龍源隧道(西區廢棄段入口)。地點記錄。”
日期!地點!2008年12月15日晚!正是楊橙后來偶然向姜仁提起的、她人生最黑暗一天之一——被醉鬼拖進小巷施暴前,那點微弱的救贖聲音出現的時間點!楊橙一直以為是路過的巡警或者社區義工!那聲音是楊成?!
碎片【2014-HS】:幾張高糊的、明顯是私人手機偷拍的照片,場景均在深城市第一中學高中部附近:
實驗樓后窗角:一個穿著藍色校服裙的少女(毫無疑問是高中時期的楊橙)正偷偷喂一只流浪貓。
照片邊緣,虛焦處露出了一個身穿同校男式校服襯衫、靠著墻、側臉望向她的影子。拍攝距離很遠,充滿窺視感。
高三教學樓天臺:空曠的樓頂,楊橙獨自一人抱膝坐在角落陰影里,像只受傷的小獸。照片拍攝點明顯來自對面更高建筑物的窗口。陽光刺眼,但拍攝者精準抓住了女孩落寞的一瞬。
校運會觀眾席角落:楊橙被幾個神色不善的女生圍堵,神情倔強又孤絕。照片旁邊是掃描的舊紙張,用凌亂狂放的字體寫著:
“FuckingIdiots!(那幾個女的校服編號記錄…)她們明天校報的‘爆料’稿子會在印刷前‘意外’掉進水池。但誰TM讓她一個人待在那里!六叔的人為什么沒跟緊?!!”
照片文件元信息全部被修改,唯獨相機型號留下了無法完全擦除的底片序列號痕跡:“NIKON-D700-SN**”。姜仁如遭雷擊。
這個序列號,她見過!就在楊成紐約辦公室的私人加密硬盤維修記錄里!那臺收藏了他所有膠片相機的老相機!
碎片【2017-Q4】:這是一個幾乎無法讀取的加密模塊殘留物。但“夜鶯”利用日志目錄樹逆向還原了部分標題:
【CM-YC-PR(ProtectionRecord):“磐石雛形Alpha”壓力測試風險評估報告(修訂版7)】
【結論:模型存在核心脆弱性(參數:流動性黑洞風險模型缺陷,詳見附錄17B)。外部資本狙擊可能性98.2%(關聯信號:莊氏風險投資部異常建倉報告見附件C7)。當前市場環境強行推廣將導致模型結構性崩潰及CM-YC個人信譽/財務破產風險(風險等級:EXTERMINATE)。】
【建議執行方案:建議1:公開技術批評(楊氏立場),迫使迭代延緩(優先級最高)。建議2:啟動楊氏資源輔助迭代(需極高隱秘性,違反董事會利益,否決)。建議3:人為增加融資壁壘,延緩產品上線時間窗口(已執行,見操作日志A17-001至A17-015)。附件:莊氏擬采取聯合做空方案V2(加密源:未知/極高可信)】
姜仁死死盯著屏幕上的文字。2017年底!融資壁壘!人為增加!她想起了那個至關重要的董事會后,
楊成當著所有銀行代表的面,將“橙資本”的模型貶得一文不值,冷酷地預測其“必然崩盤”,并警告銀行“任何貸款等同于自毀金庫”。
那一刻,她和楊橙眼中的世界幾乎崩塌。莊家則順理成章地加碼了狙擊條款。
但現在,這份殘留的報告,無情地將她曾堅信的、楊成冷酷無情的打擊與莊然的暗中勾結,擊得粉碎!
楊成的攻擊,并非為了莊家,反而是為了讓這個“存在結構性缺陷”的雛形模型避開更兇猛的、由莊家主導的聯合獵殺!
他用刻薄的貶低和楊氏的壓力,構筑了一道看似充滿惡意的保護墻!而他親手扼殺她們融資希望的行為,竟是為了延緩產品上線,避免楊橙在模型尚未成熟時就被推向毀滅!
姜仁的腦中一片轟鳴,過去幾年她賴以支撐認知的基石在瘋狂崩塌。她的手不受控制地繼續在數據深淵里挖掘。一份被隱藏在深層路徑下的加密郵件草稿殘留片段被艱難恢復:
收件人:(空白,但發送系統底層記錄為預設“CM-YC-緊急通訊備用路徑2”)主題:(空)草稿內容片段:
“…我知道現在做的一切在你眼里就是純粹的惡。解釋是徒勞。但當你看到莊然遞給你那份‘誠意滿滿’的注資協議時,請記住——任何不附加‘綁定核心算法完全所有權’的甜言蜜語都是裹著糖衣的砒霜。
她不配觸碰你打磨的基石。那個模型是你的光,別讓它碎在豺狼手里。堅持住。
寒冬過去之前,你的‘磐石’必須堅硬如初,哪怕我用更厚的冰去包裹它…”
“…后悔嗎?不。看著你在絕望里掙扎,比看著你跌入深淵強千萬倍。至少在冰層之上,我還能看到你活著、戰斗著。至于我是什么角色,魔鬼還是瘋子…無關緊要。”
日期殘留:2017年10月27日——正是神秘PE代理人最后一次找到姜仁,承諾只要她偷偷提供一次模型的核心參數進行“聯合壓力測試”,
就能立刻拿到數倍于之前承諾資金的夜晚!
那晚姜仁在楊氏集團樓下徘徊至深夜,內心的怨懟如毒藤纏繞——她怨恨楊橙的過于理想化,怨恨楊成的趕盡殺絕,更怨恨自己為何會被楊成在酒會上那驚鴻一瞥的眼神所俘虜,導致這份無望的情愫在背叛的邊緣掙扎。
就在那天凌晨,她拒絕了PE的提議。不是源于對楊橙的忠誠,而是因為她鬼使神差地抬頭,望向了大廈頂層楊成那徹夜不熄的辦公室落地窗。
一個模糊的影子似乎站在窗前,哪怕遠隔百米,那俯視而下、冰冷的、如同注視螻蟻般的目光,穿透了秋夜的薄霧,像一根冰錐刺穿了她的妄念和勇氣,讓她意識到自己的所有掙扎在對方眼中可能一文不值。
那份被碾壓的屈辱感迫使她放棄了交易——也“救”了當時危如累卵的橙資本。那一刻,她以為是來自莊然的壓力!
那來自頂層的目光,她以為是楊成在為莊然站臺!
真相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靈魂上。
她錯了!大錯特錯!
隧道之聲:楊橙黑暗中唯一的光,那個曾給予她微弱勇氣的陌生聲音,是楊成!他本人!
少年窺護:高中起楊成就在黑暗中如幽靈般看著楊橙!那臺相機不是獵艷的工具,是記錄守護的病態執念!
扼殺“磐石”雛形:他當年不惜扮演冷酷反派、親手推倒她們融資的最后一根支柱,不是為了討好莊然,而是為了用最殘酷的方式保護“橙資本”和楊橙免受更致命的打擊!他看到了她們模型的關鍵缺陷,卻選擇了最傷人、最孤獨的方式去為她們爭取蛻變的時間!
那份神秘的PE壓力……很可能就是楊成洞察到了莊家(或者謝嵐)利用PE進行的滲透,間接施加給她的“考驗”或預警。
那束冰冷的目光,也許是楊成在獨自面對風暴、阻止更大災難時的疲憊!
“ParthianShot”的代價:而如今,當楊橙引爆金融核彈,以“ParthianShot”反擊謝嵐和莊家時,楊成選擇拖著瀕死的身體闖入指揮中心,用一口鮮血和一個栗子殼去喚醒楊橙復仇高墻下的舊日回響……
這根本不是什么權力斗爭下的突然醒悟,是他深埋骨髓、付出極大代價隱忍了十余年的愛意終于破土而出!
姜仁靠在冰冷的鐵皮墻上,汗水混合著失控的淚水滑落。
窗外的暴雨傾盆而下,轟擊著薄弱的屋頂。
她看著電腦屏幕上最后找到的那張掃描件——是楊橙珍藏的那半片刻著詩句的野栗子殼的早期照片記錄(日期:2013年,楊橙高二),藏在一堆枯燥的財經報告中間。
旁邊是潦草如狂草的筆記:“她畢業了。再沒回來過。栗樹被推了。只剩它。詩還在。人……漸遠漸無書。”
“本來她以為是莊然……”姜仁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笑,帶著無盡的自嘲和寒意。
她以為楊成的目光是在審視潛在的對手或棋子,那是對楊橙事業價值的評估?錯了!那是病態守望者在窺視生命中的唯一光源。
她以為楊成的打壓是莊然意志的延伸?錯了!那是扭曲保護欲下的自我獻祭。
她以為那神秘PE的壓力來自楊成為莊家排除異己?錯了!楊成很可能正利用莊家的陰謀去逼她做出“正確選擇”!
她處心積慮,自以為看透了這個由權力、金錢和野心構成的冰冷棋局,將楊成視為莊然的同盟、一個強大冰冷的攔路石和內心隱秘欲望的投射對象,甚至因此差點走上背叛楊橙的不歸路。
她所有的恨意、怨懟、掙扎,都建立在一個巨大的誤判之上——她以為這場獵殺的指揮棒,在莊然手里。而楊成,是那把最鋒利的刀。
原來,楊成根本不在莊然那邊,他甚至不在楊橙這邊——他孤獨地站在楊橙與世界之間那條鮮血淋漓的鴻溝之上,用他殘破的身軀和扭曲的方式,硬生生扛起了一座沉默的、不為人知的橋。
這座橋只為楊橙一人而建,為此不惜承受她所有的仇恨與世界的攻訐。
而她姜仁,自詡為優秀的捕獵者與分析師,卻一直是這座“橋”下最深、最可悲的迷途者。
她看錯了真正的執棋者,更誤讀了那個冷酷男人眼中洶涌的、足以焚毀他自己也要守護一人的愛意。
那份被她視為“可能動搖”的無望單戀,在楊成隱藏的瘋狂面前,渺小得如同鐵屋內的燭火,終被真相的狂瀾無情撲滅。
她猛地合上電腦,如同逃避瘟疫般將它丟進墻角的水桶。
鐵皮屋在暴雨中顫抖,姜仁縮回濕冷的陰影里,抱緊了隱隱作痛的肋骨。
復仇?投靠?抑或是……解脫?前路在她眼前裂開,如同深淵般的絕望,比她流落異鄉的每一夜都要黑沉。
她以為自己抓到了反戈一擊的底牌,卻發現那牌上刻著的,只是映照出她自身歧路與誤判的——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