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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東方幻史

第三章笛聲咽

宇寧在汴京街頭吹笛乞食時,遇見了將門貴女榮譽。

她贊他笛音清越,贈他暖裘玉笛,邀他入府教習(xí)。

十年后,新法肆虐,宇寧因一曲《青苗怨》名動京師。

王安石之子王雱親自登門,邀他入制置三司條例司。

那夜王府正堂,宇寧被迫指證榮譽之父通敵。

燭火搖曳,他看見屏風(fēng)后榮譽那雙清冷的眼。

“此譜第三疊,商音當轉(zhuǎn)羽。”她的笛音忽從窗外飄來——

那是他們兒時約定的死訊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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樞密副使王安石的府邸,在暮色四合里沉默地蹲踞著,像一頭疲憊卻依舊爪牙鋒利的巨獸。青磚高墻在將盡的日光里泛著冷鐵般的幽光,檐角蹲踞的狻猊石獸被陰影吞噬了大半,只余下空洞的眼窩,漠然俯瞰著汴京城的萬家燈火。宇寧立在黑漆獸頭銜環(huán)的大門前,指尖深深掐進掌心,粗布袖口下,藏著一管溫潤的舊玉笛——那是榮譽十年前所贈。

門軸發(fā)出滯澀悠長的呻吟,沉重地洞開一線。門房那張皺縮如核桃的臉探出來,渾濁的眼珠上下掃過他洗得發(fā)白的青衫,鼻翼幾不可察地翕動了一下,仿佛嗅到了什么不潔的氣味。那目光里的分量,沉甸甸地壓在宇寧肩上。

“王衙內(nèi)已等候多時。”門房的聲音干澀,像枯葉摩擦。

沉重的腳步踏過府內(nèi)平整如砥的青石甬道。夜風(fēng)穿行在庭院間,帶著初春料峭的寒意,卷起幾片零落的花瓣,無聲地撲在宇寧腳邊。回廊曲折,一盞盞慘白的絹燈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在雕梁畫棟間浮動,只照亮方寸之地,更襯得四下里影影幢幢,深不可測。空氣里凝著一股沉水香與陳舊木料混合的、近乎窒息的沉悶氣息,如同無形的巨手,扼住他的喉嚨。

正堂的門敞開著,燈火通明,將里面煊赫的權(quán)勢映照得無所遁形,亦像一個張開的、等待吞噬的口。

宇寧在門檻外站定,深吸一口氣,那冰涼帶著陳腐香氣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他抬眼,目光越過堂內(nèi)輝煌的燈火,直直投向主位。

王雱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中。

他年紀不過二十許,一身簇新的湖藍色暗云紋錦袍,腰間玉帶溫潤生光,本該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然而那張臉,在煌煌燭火下,卻透出一種異樣的青白,薄薄的嘴唇緊抿著,不見一絲血色。他并未正眼看向宇寧,修長的手指正拈著一只天青釉的茶盞,盞中茶湯碧綠,熱氣氤氳。他垂著眼,仿佛全副心神都在那裊裊升起的水霧上,姿態(tài)閑適得近乎慵懶。只有擱在膝上的另一只手,食指指尖以一種極細微的、卻異常規(guī)律的幅度,輕輕叩擊著光滑的紫檀木扶手。

嗒…嗒…嗒…

那微不可聞的敲擊聲,在過分寂靜的大堂里,竟像沉悶的鼓點,一下下撞在宇寧的心口。

“來了?”王雱終于開口,聲音不高,甚至帶著點年輕人特有的清朗,卻像冰珠滾落玉盤,不帶絲毫暖意。他依舊垂著眼,專注地看著茶盞里沉浮的葉片,仿佛在欣賞一件稀世珍寶。

“是。”宇寧的聲音頻頻響起,不高不低,徑直穿過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靜。他抬步,跨過高高的門檻,踏入那片耀眼而冰冷的光暈中心。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廳堂里激起輕微的回響,引得侍立在角落陰影里的幾個王府家仆,頭顱垂得更低了。

王雱的指尖在扶手上微微一頓。他終于抬起眼。

那目光,初時像蒙著一層薄霧,帶著一種上位者特有的、漫不經(jīng)心的審視,懶洋洋地掃過宇寧的眉眼、洗得發(fā)白的青衫,最后落在他空蕩蕩的雙手上。當那目光觸及宇寧袖口隱約透出的玉笛輪廓時,薄霧倏然散盡,只剩下深潭般的冷冽與銳利,直刺過來。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幾分。

“坐。”王雱唇角極淡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一個毫無溫度可言的弧度。他隨意地朝下首一張同樣名貴的黃花梨木椅抬了抬下巴。

宇寧的目光在那張椅子上停留了一瞬。椅子雕工繁復(fù),墊著厚實的錦緞,與這滿堂華貴格格不入的,是他這身寒酸。他沒有猶豫,徑直走過去,拂袖坐下。動作不疾不徐,脊背挺得筆直,坦然得近乎挑釁。

王雱眼底掠過一絲極快的陰翳,快得讓人以為是燭火的跳躍。他端起茶盞,湊近唇邊,卻沒有飲,只是深深嗅了一下那茶香,喉結(jié)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像在壓抑著什么。半晌,他才緩緩放下茶盞,瓷器底座與紫檀木桌面接觸,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卻異常清晰的脆響。

“宇寧先生,”王雱的聲音放得更緩,更柔,甚至帶上了一絲刻意的、虛偽的溫和,如同毒蛇吐信前的嘶鳴,“一曲《青苗怨》,響徹汴梁城,連家父亦為之側(cè)目。都說絲竹通心,先生笛聲如訴,想必胸中塊壘,郁結(jié)難平?”

他身體微微前傾,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緊鎖著宇寧,帶著一種循循善誘的專注,試圖從那平靜無波的面容上,挖掘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縫隙。

宇寧迎著他的目光,眼皮都未曾多眨一下。“衙內(nèi)謬贊。”聲音依舊平直,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點漣漪,“笛聲不過喉舌,訴的是田間地頭,黎庶口中之言。塊壘自有,在千萬黔首心中,非寧一人獨有。”

“哦?”王雱眉梢?guī)撞豢刹斓匾惶簦屈c偽裝的溫和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嶙峋的礁石。他向后靠回椅背,指尖又開始無意識地叩擊扶手,節(jié)奏卻比方才快了一分。“黎庶之言?先生可知,黎庶愚昧,最易受小人煽惑?些許刁民抗法,幾個胥吏貪瀆,便以偏概全,視新法如仇讎?”他頓了頓,聲音陡然下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此乃動搖國本之言!先生笛音清越,若為宵小所用,其害甚于刀兵!”

字字如錘,敲在緊繃的空氣上。角落里的家仆,呼吸都屏住了。

宇寧放在膝上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微微泛白。他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聲音里淬上了一層薄冰:“衙內(nèi)所言‘些許刁民’,寧在汴京街頭乞食時,亦在其列。衙內(nèi)所言‘胥吏貪瀆’……”他抬起眼,目光銳利如針,直刺王雱,“青苗錢攤派富戶,貧者反不得貸;免役錢強征孤寡,服役者依舊輪替!此非寧一人妄言,御史臺奏章,雪片一般!衙內(nèi)言其‘以偏概全’,寧斗膽一問,何處為‘全’?是開封府衙的庫房充盈為‘全’,還是鄉(xiāng)野間鬻兒賣女的哭聲為‘全’?!”

“放肆!”一聲厲喝陡然炸響!

王雱猛地一掌拍在紫檀木幾案上!“砰”的一聲巨響,震得茶盞跳起,碧綠的茶湯潑灑出來,在光滑的桌面上蜿蜒流淌,像一條猙獰的毒蛇。他霍然起身,錦袍的下擺帶翻了沉重的圈椅,椅子倒地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那張青白的臉因暴怒而扭曲,額角青筋突突跳動,眼中燃燒著被冒犯的狂怒與冰冷的殺意,再無半分世家公子的矜持。

“你一介布衣,仗著幾分吹笛的微末伎倆,安敢在此咆哮公堂,詆毀國策!誰給你的膽子?!”他戟指宇寧,指尖因用力而顫抖,聲音尖利得刺破耳膜,“說!是榮崢?還是那些躲在陰溝里的腐儒舊黨?!是他們指使你作此狂悖之曲,妖言惑眾?!”

整個大廳的空氣仿佛被這聲怒喝抽干了。燭火瘋狂搖曳,在墻壁上投下王雱巨大而扭曲的狂怒身影,如同擇人而噬的妖魔。角落里的家仆瑟瑟發(fā)抖,幾乎要跪伏下去。沉重的壓力如同實質(zhì)的海水,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要將堂中那個孤直的青色身影碾碎。

宇寧依舊坐著。在那滔天的怒火與狂暴的威壓之下,他的脊背甚至挺得更直了一些。潑灑的茶水幾乎浸濕了他的鞋尖,他恍若未覺。他緩緩抬起眼,目光平靜得近乎詭異,穿過王雱因暴怒而猙獰的面孔,落在他身后那幅巨大的、描繪著邊關(guān)鐵血戰(zhàn)場的《朔漠鷹揚圖》上。

“衙內(nèi),”他的聲音不高,卻在王雱的余音震顫中清晰地穿透出來,每一個字都像冰棱般冷硬、鋒利,“寧吹笛,只吹眼中所見,耳中所聞,心中所感。無人指使,亦無須指使。”

他微微停頓,目光從畫卷上收回,重新落在王雱臉上,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悲涼與銳利。

“衙內(nèi)今日召寧前來,雷霆震怒,只為這一曲《青苗怨》?”他嘴角牽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溫度,只有無盡的嘲諷,“還是……為了樞密副使大人書房里,那封來自西夏的密信?”

“轟——!”

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堂中炸開!

王雱臉上所有的狂怒、所有的猙獰,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瞬間抹去!只余下一片死寂的、駭人的空白。他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當胸擊中,踉蹌著向后倒退一步,撞在傾倒的圈椅上,發(fā)出“哐當”一聲刺耳的噪音。他死死地盯著宇寧,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驟然收縮到極致,瞳孔深處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驚悸和一絲被徹底戳穿的、無法掩飾的恐慌。

他精心構(gòu)筑的威壓,他步步緊逼的詰問,他偽裝的震怒……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刻土崩瓦解,暴露出底下最核心、也最致命的圖謀。

時間,在死一般的寂靜中粘稠地流淌。只有燭芯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提醒著這令人窒息的場景并非凝固。王雱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比方才更甚,連嘴唇都變成了灰白。他急促地喘息了兩下,胸膛劇烈起伏,試圖重新掌控局面,找回那被瞬間擊碎的權(quán)威。

“你……胡言亂語!”他終于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干澀,帶著一種虛弱的狠厲,色厲內(nèi)荏,“什么密信?簡直荒謬絕倫!宇寧,你可知構(gòu)陷當朝樞密副使,是何等大罪?!”

他猛地挺直身體,仿佛要借此汲取力量,目光如淬毒的刀子,狠狠剜向宇寧:“定是有人教你如此攀誣!說!是誰?!”他踏前一步,錦靴踩在潑灑的茶水上,發(fā)出濕膩的聲響,巨大的陰影重新籠罩向宇寧,“只要你說出指使之人,指認榮崢私通西夏!本衙內(nèi)保你富貴榮華,前程似錦!你那些為黎庶請命的虛妄之言,家父亦可既往不咎!否則……”

王雱的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利而充滿絕對的、不容置疑的權(quán)力宣告,一字一頓,如同重錘砸落:

“否則,今日此地,便是你粉身碎骨之所!這!里!是!王!府!的!意!志!”

最后幾個字,他幾乎是咆哮出來,帶著一種要將對方連同這大廳一起碾碎的瘋狂。那宣告,不僅僅是對宇寧命運的宣判,更是對榮崢,對一切阻礙新法、阻礙他王家權(quán)柄之人的終極碾壓。

角落里,一個年輕家仆承受不住這恐怖的威壓,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磚上。

就在這權(quán)力宣告的余音在大廳梁柱間嗡嗡回蕩、王雱眼中閃爍著瘋狂與志在必得的兇光之時——

一縷笛音,幽然飄來。

它起得極輕,極細,仿佛從遙遠的庭院深處,穿過層疊的朱門繡戶、曲折的回廊花徑,頑強地滲透進來。初時如一線冰泉,冷冽淙淙,幾乎被堂內(nèi)劍拔弩張的殺氣壓滅。然而,它執(zhí)著地存在著,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寒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

笛音婉轉(zhuǎn),吹奏的并非激昂的曲調(diào),也不是哀傷的悲鳴。它很平緩,甚至帶著幾分生澀的斷續(xù),像是在練習(xí)一首古老的曲子,反復(fù)地琢磨著幾個特定的音節(jié)。

宇寧的瞳孔,在笛音入耳的剎那,驟然收縮!

那并非普通的練習(xí)。每一個氣口的轉(zhuǎn)換,每一個音符的微微拖長或急促收束……那些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差異,像一把生銹卻無比精準的鑰匙,猛地捅進了他記憶深處最隱秘的鎖孔!

十年前。榮府后園。春深似海,梨花如雪。

少女榮譽坐在秋千架上,晃蕩著雙腳,裙裾飛揚。她手中把玩著一支新得的玉笛,歪著頭,眼中閃爍著狡黠又鄭重的光芒。

“宇寧,若有一日,你聽見我吹這首《折楊柳》……”她的聲音清脆如珠落玉盤,“記住,第三疊,本該是‘商’音流轉(zhuǎn)之處,若我刻意拖長,轉(zhuǎn)為‘羽’音,且連吹三遍……”

她的小臉在夕陽下顯得異常嚴肅:“那便是告訴你——快逃!頭也不回地逃!有死無生之局!”

“為何是《折楊柳》?”少年宇寧不解。

“笨!”榮譽用笛子輕輕敲了下他的額頭,梨渦淺笑,“柳者,‘留’也。我吹《折楊柳》盼人留,卻暗藏殺機讓你走……這才叫高明!誰也想不到!”

笛音依舊在飄蕩,固執(zhí)地重復(fù)著那特定的片段。

第三疊……商音流轉(zhuǎn)……本該清越上揚的音符,被刻意地、生硬地拖長了……然后,毫無征兆地,一個低沉嗚咽的“羽”音,突兀地切入!如同晴空一道陰霾!一遍……兩遍……三遍!

死訊!

宇寧渾身的血液,在笛音第三遍“羽”聲落下的瞬間,轟然沖上頭頂,又在下一個心跳被徹底凍結(jié)!四肢百骸剎那間冰涼刺骨!他猛地抬眼,目光如同兩道燃燒的冰錐,瞬間刺破煌煌燭火的炫目,直射向王雱身后!

那幅巨大的《朔漠鷹揚圖》旁邊,立著一架紫檀木底座的素絹屏風(fēng)。屏風(fēng)上繪著工筆花鳥,栩栩如生。就在那繁花掩映的枝葉空隙間,他看到了!

一雙眼睛。

清亮,冷靜,如同深秋寒潭,清晰地倒映著堂內(nèi)搖曳的燭火和王雱狂怒的背影。沒有驚恐,沒有哀求,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近乎冷酷的平靜。目光穿過屏風(fēng)的縫隙,正落在他身上。那雙眼睛的主人,似乎微微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榮譽!

她在這里!她聽到了所有!她吹響了那支……十年前約定的、最后的死亡號角!

“如何?”王雱的耐心終于耗盡,他并未察覺那縷致命的笛音,也未曾注意到宇寧瞬間劇變的眼神。他只看到對方長久的沉默和身體的僵硬,以為那是恐懼終于擊垮了這個不識抬舉的樂工。他嘴角扯出一個勝利在望的、殘忍的弧度,向前逼近一步,陰影徹底將宇寧籠罩,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毒蛇般的誘惑與最后的通牒,“說出榮崢的名字,指認他擾亂人心!這是你最后的機會!否則,我讓你嘗嘗什么叫……生不如死!”

他伸出手,那只養(yǎng)尊處優(yōu)、骨節(jié)分明的手,帶著一種主宰生死的冷酷,就要抓向宇寧的衣襟!

就在那指尖即將觸碰到粗布青衫的剎那——

“好。”

一個字。

清晰,干脆,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解脫,從宇寧口中吐出。

王雱的動作驟然僵住!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臉上的志得意滿瞬間凝固,隨即被巨大的錯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狂喜取代。他死死盯著宇寧,似乎想從那張平靜得可怕的臉上找出任何偽裝的痕跡。

宇寧緩緩抬起眼。他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平靜無波,也不再是方才被笛音激起的驚濤駭浪。那里面翻涌著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東西——有被逼至絕境的痛楚,有對宿命的嘲弄,有對眼前這權(quán)貴發(fā)自骨髓的鄙夷,更深處,卻燃燒著一簇瘋狂而決絕的火焰!那火焰,足以焚毀一切!

他迎著王雱審視的目光,嘴角竟然向上扯動了一下,那笑容冰冷而扭曲,如同地獄深淵的裂縫。

“衙內(nèi)所求,寧……”他頓了頓,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扎進王雱的耳膜,“……如你所愿。”

他猛地抬起手,卻不是指向任何方向,而是探入自己懷中!動作快如閃電!

王雱眼中精光爆射!成功了!這賤骨頭終于屈服了!他幾乎要大笑出聲,身體因激動而微微前傾,準備聆聽那期待已久的、足以將榮崢打入萬劫不復(fù)的供詞!

然而,宇寧掏出的,并非什么證詞。

那是一管玉笛。

溫潤的舊玉,在燭火下流淌著內(nèi)斂的光華,笛身末端,刻著一個娟秀的“榮”字,清晰可見。

王雱臉上的狂喜瞬間僵住,化作一片茫然和被打斷的暴怒:“你?!”

宇寧對王雱的錯愕恍若未聞。他雙手持笛,橫于唇前。動作沉穩(wěn),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般的肅穆。

下一刻,氣息貫入!

笛音乍起!

并非《青苗怨》的悲愴嗚咽,亦非任何婉轉(zhuǎn)悠揚的曲調(diào)。那聲音尖銳、凄厲、高亢得如同裂帛!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帶著刺穿耳膜的決絕力量,毫無預(yù)兆地、狂暴地撕裂了大廳內(nèi)粘稠凝滯的空氣!

“嗚——!!!”

一聲長鳴,穿云裂石!

這絕非人間應(yīng)有的樂音!它更像某種遠古兇禽垂死前發(fā)出的、充滿無盡怨恨與警示的唳叫!凄厲得足以震碎琉璃,尖嘯著直沖穹頂,穿透重重屋宇,向著沉沉的夜幕瘋狂擴散開去!

“你干什么?!!”王雱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至極的笛音震得頭皮發(fā)麻,耳中嗡嗡作響,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勃然色變,厲聲咆哮,伸手就要去搶奪那管玉笛!

晚了。

“砰!”

巨大的聲響并非來自笛音,而是來自廳堂深處!

那架緊挨著《朔漠鷹揚圖》的素絹屏風(fēng),猛地被從后面撞開!沉重的紫檀木底座帶倒了旁邊的落地青銅仙鶴燈樹,燈油潑灑,火焰“騰”地一下竄起!火光跳躍間,一個纖細卻異常迅捷的身影裹挾著勁風(fēng),如同離弦之箭,沖破翻倒的屏風(fēng)和燃燒的燈樹,直撲向廳堂通往側(cè)后方的月洞門!

青色的裙裾在火光與混亂中一閃而逝,如同驚鴻掠影!

是榮譽!

她根本未曾等待宇寧的“指認”!那一聲撕裂夜空的笛唳,就是她行動的唯一號令!

“攔住她!!”王雱目眥欲裂,狂怒的嘶吼徹底變了調(diào)!他所有的算計,所有的得意,在這電光石火的劇變前被撕得粉碎!他猛地轉(zhuǎn)向宇寧,眼中噴出噬人的火焰,“給我拿下這逆賊!!”

守在月洞門附近的幾個健壯家仆如夢初醒,下意識地撲向那抹即將消失的青色身影!

就在他們的手即將觸及榮譽衣袂的瞬間——

“嗚——!!!”

第二聲更加凄厲、更加決絕的笛唳,如同附骨之蛆,緊追而至!這一次,笛音不再是單純的尖嘯,而是裹挾著一股無形的、狂暴的力量!音波如同實質(zhì)的巨浪,狠狠撞在撲向榮譽的那幾個家仆身上!

“呃啊!”

幾聲悶哼同時響起!那幾個壯漢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當胸擊中,前撲的勢頭驟然停滯,臉上瞬間失去血色,露出極度痛苦的神情,雙手死死捂住耳朵,踉蹌著向后跌倒,滾作一團!竟無一人能再前進一步!

榮譽的身影,毫無阻礙地消失在月洞門后幽深的黑暗之中。

“廢物!都是廢物!!”王雱眼睜睜看著目標消失,氣得渾身發(fā)抖,五官猙獰扭曲,狂怒如同火山般徹底爆發(fā)!他猛地拔出腰間佩劍,寒光一閃,劍尖帶著凌厲的破空聲,直指依舊持笛而立的宇寧!

“宇寧!!”王雱的咆哮如同受傷的野獸,充滿了被愚弄的狂怒和刻骨的殺意,“你找死!!!”

寒光凜冽的劍尖,裹挾著王雱滔天的恨意,撕裂空氣,毒蛇般噬向宇寧的咽喉!速度之快,只在燭火中留下一道冰冷的殘影!

宇寧眼中的火焰并未因榮譽的脫身而熄滅,反而燃燒得更加瘋狂熾烈!面對這奪命一劍,他不閃不避,甚至向前踏出半步!手中的玉笛如同有了生命,在他指間猛地一旋,溫潤的玉色在劍光映照下劃過一道詭異的弧線,并非格擋,而是迎著那致命的鋒芒,狠狠刺向王雱持劍的手腕脈門!動作迅疾狠辣,帶著同歸于盡的決絕!

以命搏命!玉石俱焚!

王雱萬沒料到這看似文弱的樂工竟敢如此搏命反擊!他眼中閃過一絲驚駭,刺出的劍勢不由得微微一滯,手腕本能地向后一縮。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剎那——

“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毫無預(yù)兆地從府邸深處炸開!仿佛地龍翻身,整個堅固的廳堂都為之劇烈搖晃!屋頂?shù)幕覊m簌簌落下,梁柱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煌煌燭火瘋狂搖曳,明滅不定,將堂內(nèi)眾人驚恐扭曲的面容映照得如同鬼魅!

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更加沉悶駭人的爆炸!聲音的方向……正是王府后宅,王安石書房所在的院落!

“不好!火器庫!!”一個家仆魂飛魄散地尖叫起來,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變了調(diào)!

王雱刺出的劍勢徹底亂了!他猛地扭頭望向爆炸聲傳來的方向,臉上血色盡褪,眼中只剩下巨大的驚駭和難以置信!他精心布置的陷阱,他志在必得的獵物……一切的一切,都在這突如其來的、毀滅性的爆炸聲中化為齏粉!

“噗!”

利器刺入血肉的悶響,在混亂的巨響和尖叫聲中顯得微不可聞。

王雱身體劇震!他僵硬地、一寸寸地低下頭。

那管溫潤的玉笛,末端染著刺目的鮮紅,如同毒蛇的獠牙,精準地、深深地,釘進了他因驚駭而微微敞開的錦袍前襟下方——左肋之上!冰冷的感覺瞬間蔓延開,隨即是鉆心蝕骨的劇痛!

宇寧的臉近在咫尺。那張總是平靜或帶著悲憫的臉上,此刻只剩下一種近乎野獸般的、燃燒到極致的瘋狂。他握著笛身的手穩(wěn)如磐石,指節(jié)因用力而慘白。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映著王雱因劇痛和驚怒而扭曲的面容,沒有恐懼,沒有猶豫,只有一片冰冷刺骨的、同歸于盡的快意!

“你……!”王雱喉頭一甜,一口鮮血涌上,堵住了他所有的咆哮。他踉蹌著后退,試圖拔出那刺入身體的玉笛,卻牽動傷口,痛得眼前發(fā)黑。

宇寧猛地松手,玉笛留在了王雱身上。他看也不看捂著傷口、搖搖欲墜的王雱,更不顧及那些被爆炸和眼前血腥驚得魂飛魄散、如同沒頭蒼蠅般亂撞的家仆。他的目光,如同兩道穿透混亂的光束,死死鎖定了容譽消失的那道月洞門。

廳堂在搖晃,爆炸的余波仍在遠處轟鳴,火光開始在府邸深處升騰,將半邊夜空映成詭異的橘紅色。濃煙開始彌漫,帶著刺鼻的硫磺和焦糊氣味。

就是現(xiàn)在!

宇寧猛地轉(zhuǎn)身,粗布青衫在混亂的氣流中獵獵作響。他像一頭掙脫了所有枷鎖的困獸,爆發(fā)出驚人的速度,朝著那幽深的月洞門,朝著榮譽消失的方向,朝著府外未知的黑暗,不顧一切地狂奔而去!

將身后王雱怨毒到極點的嘶吼、家仆驚恐的尖叫、以及那吞噬一切的混亂與火光,徹底拋下。

“宇寧——!!!”

王雱捂著不斷涌出血沫的傷口,身體因劇痛和暴怒而劇烈顫抖,發(fā)出野獸般不甘的厲嘯。那嘯聲在燃燒的榮府上空盤旋,如同跗骨的詛咒。

夜風(fēng)驟然變得狂野,卷著王府深處升騰起的火星和灰燼,呼嘯著掠過汴京城鱗次櫛比的屋頂。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硫磺、焦木和血腥混合的刺鼻氣味。

宇寧的身影如同融入暗夜的鬼魅,在王府迷宮般的回廊庭院間疾掠。身后追兵的呼喝聲、雜沓的腳步聲、以及府邸深處此起彼伏的爆炸轟鳴,都被他甩在耳后,化為模糊的背景噪音。他的肺部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腥甜,雙腿沉重如灌鉛,然而一股更強大的力量——求生的本能和那雙清冷眼眸烙下的印記——支撐著他榨干最后一絲力氣。

不知撞開了多少道驚慌失措的身影,不知翻越了多少重假山花障,當他終于看到那堵熟悉的、爬滿枯萎藤蔓的后院高墻時,全身的力氣幾乎瞬間抽空。墻頭,一個早已備好的繩圈在風(fēng)中輕輕晃蕩。

他咬緊牙關(guān),助跑,蹬墻,抓住繩索,用盡全身力氣向上攀爬!粗糙的麻繩深深勒進掌心,磨破皮肉,鮮血淋漓。當他終于翻上墻頭,粗重地喘息著回望時,整個王府的核心區(qū)域已陷入一片火海。沖天的烈焰貪婪地舔舐著夜空,將雕梁畫棟化為扭曲的骨架,映照著下方如同螻蟻般奔逃哭嚎的人影。王雱那狂怒的咆哮,似乎還在火光的噼啪聲中隱隱回蕩。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吞噬一切的煉獄,不再猶豫,縱身躍下高墻,重重摔落在墻外冰冷堅硬的泥地上。劇痛從腳踝傳來,他悶哼一聲,掙扎著爬起,一瘸一拐地撲向不遠處拴在柳樹下的一匹黑馬——那是他最后的生機。

解開韁繩,翻身上馬,動作因傷痛而狼狽不堪。他狠狠一夾馬腹!

“駕!”

黑馬長嘶一聲,撒開四蹄,馱著傷痕累累的騎手,向著城外無邊的黑暗,亡命狂奔。汴京城巍峨的輪廓在身后迅速縮小,最終被升騰的濃煙和躍動的火光徹底吞沒。

風(fēng)聲在耳邊凄厲地呼嘯,如同無數(shù)冤魂的哭泣。不知奔出多遠,直到胯下的馬匹口吐白沫,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宇寧才敢稍微放松緊繃的神經(jīng)。劇烈的顛簸牽扯著全身的傷痛,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擊著胸腔。他伏在馬背上,粗重地喘息,汗水混合著血水和灰塵,在臉上蜿蜒出冰冷的痕跡。

天邊,泛起一絲極其微弱的魚肚白。借著這熹微的晨光,他下意識地摸向懷中。那里,除了一直貼身藏著的、早已被汗水浸透的幾張殘破曲譜,空無一物。那管救了他也刺穿了王雱的玉笛……留在了王府,留在了仇敵的身體里。

一絲尖銳的痛楚,并非來自傷口,狠狠攫住了心臟。他猛地閉上眼,容譽那雙在屏風(fēng)后冷靜得近乎冷酷的眼眸,清晰地浮現(xiàn)在黑暗中。還有那三聲撕裂夜空的笛唳……

她脫身了嗎?那爆炸……是她的安排?還是王雱徹底毀滅證據(jù)的手段?她此刻……又在何處?

無數(shù)念頭紛亂如麻,絞得他頭痛欲裂。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密集的馬蹄聲,如同催命的鼓點,驟然從身后官道的方向傳來!聲音由遠及近,速度驚人!

追兵!

宇寧渾身一凜,猛地回頭望去。只見遠處煙塵騰起,一隊騎兵的身影在熹微的晨光中若隱若現(xiàn),黑色的甲胄在微光中泛著不祥的幽冷。為首一人,身形異常魁梧,手中似乎還擎著一面旗幟,正朝著他所在的方向疾馳而來!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黑馬早已力竭,他自己亦是強弩之末。前路茫茫,后有追兵……插翅難飛!

他勒住韁繩,黑馬打著響鼻,在原地焦躁地踏著蹄子。宇寧的手,緩緩探入懷中,摸索著,指尖觸碰到那幾張因汗水、血水而變得軟爛黏膩的殘譜。那是他半生的心血,是《青苗怨》的根,是他試圖為蒼生發(fā)出的聲音。

身后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如同死神的腳步,敲擊在冰冷的大地上,也敲擊在他瀕臨崩潰的心弦上。他甚至能看清追兵頭盔下那一張張冷酷無情的臉。

逃不掉了。

他低下頭,看著手中那幾張被揉皺、被血汗浸透的紙。上面的墨跡早已模糊暈染,如同被淚水打濕的悲歌。青苗…免役…市易…那些他曾試圖用笛音描繪的、掙扎在變法重壓下的黎民面孔,一張張在他眼前閃過,最終定格在榮譽那雙清冷的、洞悉一切的眼眸上。

一絲近乎瘋狂的、帶著無盡悲愴和嘲弄的冷笑,浮現(xiàn)在宇寧染血的嘴角。他猛地將手中那疊殘譜高高舉起!

晨風(fēng)吹過,卷起破碎的紙頁。

“嘶啦——!”

一聲裂帛般的脆響!他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狠狠一撕!

染血的紙屑如同被驚起的、垂死的灰蝶,在破曉前凜冽的寒風(fēng)中,紛紛揚揚,四散飄零。

其中一片最大的殘頁,打著旋兒,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旋風(fēng)卷起,越飛越高,掠過枯黃的草尖,掠過光禿禿的樹梢,向著東方那片正被初升朝陽染上第一抹淡金色的、廣闊而未知的田野,飄搖而去。

移鏈故事玉榮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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