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后的“永恒花園”旅館,被洗滌得煥然一新。陽光慷慨地灑滿庭院,蒸騰起青草、濕潤泥土和綻放花朵的混合氣息,清新得醉人。
斯諾蹲在花園一隅,專注地修剪著幾叢開得正盛的白色晚香玉。他穿著簡單的棉麻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陽光落在他柔軟的發(fā)頂,跳躍著暖金色的光點。
他微微歪著頭,小心翼翼地避開帶刺的枝條,用園藝剪“咔嚓”一聲,剪下一支花莖飽滿、香氣濃郁的花枝。
2.
他隱在二樓客房的窗簾之后,只留下一道狹窄的縫隙。目光小心翼翼地追隨著花園里那個忙碌的身影。三百年的思念,三百年的尋找,此刻化為近乎疼痛的滿足感,充盈著他殘破的神魂。
斯諾的一舉一動,低頭時脖頸彎出的弧度,修剪花枝時微微蹙起的專注眉頭,甚至指尖沾染的綠色汁液,都帶著一種致命的吸引力,將他牢牢釘在原地。
波塞冬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幾乎要將厚重的窗簾布料攥破。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著,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靈魂深處那些未曾愈合的裂痕。
他只能這樣遠遠地看著,像一個躲在陰影里的偷窺者,貪婪地汲取著對方存在的氣息,卻不敢靠近半分,生怕驚擾了這份來之不易的寧靜,更怕那深藏眼底的悲傷和思念會不受控制地傾瀉而出,嚇到這個全然陌生的斯諾。
這時,斯諾伸手去夠一支開在灌木叢深處、姿態(tài)尤其優(yōu)美的花枝。那叢灌木枝條交錯,其中一根被剪斷不久的粗枝,尖銳的、帶著新鮮木茬的橫截面,如同淬了毒的矛尖,正對著斯諾伸過去的小臂內(nèi)側(cè)。
時間在波塞冬的感知里驟然凝固、拉長。
那尖銳的木茬在他眼中被無限放大,帶著猙獰的惡意,直指斯諾毫無防備的手臂。
前世諾斯被撕碎靈魂的畫面,如同最血腥的噩夢,瞬間撕裂了他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恐懼——一種足以凍結(jié)神血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像冰冷的巨浪,瞬間將他淹沒!
“不——!”
一聲壓抑在喉嚨深處的低吼幾乎沖破理智的牢籠。
波塞冬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窗簾后消失,下一瞬,他已出現(xiàn)在花園之中。速度快得超越了凡人的視覺極限,帶起的風(fēng)甚至卷動了地上的幾片落葉。
斯諾只覺得眼前一花,一股帶著深海寒意的、強大而凜冽的氣息猛地將他籠罩!緊接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襲來,他的身體被猛地向后一帶,天旋地轉(zhuǎn)間,撞進了一個堅實而冰冷的胸膛。
有力的手臂如同鐵箍般緊緊環(huán)住他的腰身和肩膀,將他嚴絲合縫地護在懷里。他的臉頰甚至能清晰感覺到對方胸膛衣料下急促而沉重的心跳。
“誒?”斯諾完全懵了,手里的園藝剪“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他下意識地掙扎了一下,卻如同蚍蜉撼樹。
3.
發(fā)生了什么?
前一秒還在專注地修剪花枝,下一秒就被人以這種近乎粗暴的方式從背后緊緊抱住!
斯諾的心臟嚇得差點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他渾身僵硬,大腦一片空白,只能感覺到身后那具高大身軀傳遞過來的冰冷溫度,以及那如同禁錮般的、幾乎讓他喘不過氣的力道。
“波、波塞冬先生?”斯諾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驚魂未定和難以置信的顫抖。他艱難地扭過頭,視線撞進一片劇烈翻涌的、深不見底的海藍漩渦。
波塞冬似乎被斯諾的聲音驚醒。他海藍色的瞳孔猛地一縮,看清了懷里人驚懼困惑的表情。
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松開手臂,踉蹌著后退了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間籠罩在一種無措的陰影里。
“對、對不起。”波塞冬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慌亂,完全失去了平日的低沉平穩(wěn)。他目光閃爍,不敢再看斯諾,視線慌亂地掃過地面,掃過那叢灌木,最后定格在那根差點傷到斯諾的、帶著尖銳斷茬的粗枝上。
“那根樹枝,”他艱難地組織著語言,試圖解釋這失控的行為,“很危險……會劃傷。”
斯諾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這才注意到那根被自己忽略的、如同獠牙般的斷枝。他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緊繃的神經(jīng)瞬間松懈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哭笑不得的荒謬感。
“啊!您是說這個啊!”斯諾拍了拍胸口,長長舒了口氣,臉上露出一個混合著釋然和無奈的笑容,“嚇死我了,波塞冬先生!我還以為……”他頓了頓,沒好意思說出口。
“謝謝您提醒!”斯諾彎腰撿起地上的園藝剪,特意繞開那根危險的枝條,輕松地剪下了那支心儀的花枝,還特意在波塞冬眼前晃了晃,“看,沒事的,我會小心的。”他試圖用輕松的語氣化解這尷尬的氣氛。
波塞冬緊繃的下頜線依舊沒有放松,他只是僵硬地點了點頭,目光依舊不敢與斯諾對視,垂在身側(cè)的手無意識地蜷縮著,仿佛還殘留著剛才擁抱時那溫?zé)岬挠|感。
那觸感如同烙印,灼燒著他的掌心,也灼燒著他極力維持的平靜假象。他近乎倉惶地轉(zhuǎn)身,丟下一句低沉的“抱歉”,便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通往旅館后方的回廊深處,留下斯諾一個人站在陽光明媚的花園里,手里拿著花枝,還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
“真是個……奇怪又熱心的客人啊。哈哈。”斯諾看著波塞冬消失的方向。
剛才被緊緊抱住時,對方身上那清冽的海鹽味,似乎又隱隱約約地縈繞過來。
4.
午餐時間。
斯諾為了表達(或者說彌補)早上的“驚嚇”,特意下廚做了幾道自認為的拿手好菜——一道清蒸海鱸魚,一道時令蔬菜炒蝦仁,還有一份鮮美的海帶湯。他將飯菜端上小餐廳靠窗的桌子,陽光透過玻璃,在潔白的餐布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波塞冬先生,請嘗嘗我的手藝!”斯諾熱情地招呼著坐在對面的客人,臉上帶著期待的笑容。
波塞冬拿起銀質(zhì)的餐叉,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優(yōu)雅和生疏。他叉起一小塊潔白的鱸魚肉,送入口中。
咀嚼的瞬間,波塞冬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魚肉的味道……咸淡適中,火候也剛好,但調(diào)料的比例卻透著一股奇特的、難以言喻的熟悉感。
一絲極其微弱的、屬于某種廉價沙漠香料的獨特氣息,混雜在姜絲和蔥油的味道里,像一根細小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記憶的閘門。
他曾在幾百年前的沙漠地帶嘗過那味道,又咸又腥,帶著濃烈的、掩蓋不住魚腥味的劣質(zhì)香料味,實在稱不上美味。
他猛地低下頭,海藍色的眼眸瞬間被洶涌而來的回憶淹沒,濃烈的悲傷如同實質(zhì)般在他眼中翻滾、凝聚。握著餐叉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5.
斯諾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看著波塞冬吃下魚肉后,那張英俊非凡的臉龐瞬間變得極其古怪,眉頭緊緊擰在一起,仿佛不是在品嘗美食,而是在吞咽某種劇毒之物。
糟了!難道自己做的菜……這么難吃?
難吃到讓這位付了四千萬的尊貴客人露出如此痛苦的表情?斯諾瞬間感到一陣強烈的尷尬和挫敗感涌上心頭,臉頰火燒火燎。
“呃……波塞冬先生?”斯諾的聲音都帶上了哭腔,他手足無措地看著對方,“是……是不是味道不太對?太咸了?還是魚不新鮮?我、我馬上去重做!”他慌亂地站起身,就要去端盤子。
波塞冬猛地抬起頭,眼中那翻涌的悲傷瞬間被強行壓下。他深知自己失態(tài)了。
“不!”他的聲音有些急促,“不用……不是你的問題。”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平靜一些,只是那深邃眼眸底殘留的痛楚痕跡,依舊清晰可見。
“味道……很好。”他幾乎是咬著牙補充道,又低頭叉起一小塊魚肉。
斯諾將信將疑地坐了回去,看著波塞冬“面不改色”地繼續(xù)用餐,只是那偶爾微微蹙起的眉頭和極其緩慢的咀嚼速度,怎么看都不像是在享受美食。餐桌上的氣氛尷尬得幾乎要凝固成冰。
不行,得說點什么!斯諾絞盡腦汁,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瞥見窗外陽光下生機勃勃的花園,又想起這位客人似乎對“永恒花園”本身很感興趣。對了!講故事!講講西塞的傳說!
“那個……波塞冬先生,”斯諾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自然,“您知道嗎?關(guān)于我們西塞島,其實有個很古老的傳說呢!”
波塞冬咀嚼的動作微微一頓,抬眼看向斯諾,眼神里帶著一絲詢問,似乎默許了他轉(zhuǎn)移話題。
斯諾松了口氣,連忙講起來:“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腳下這片美麗的土地,根本不存在,那時候的西塞,只有茫茫的大海。”他繪聲繪色地描述著,“后來,神界爆發(fā)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zhàn),打得那叫一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他比劃著夸張的手勢,“結(jié)果,這戰(zhàn)爭的沖擊波太厲害了,把神界好大一塊陸地都給震得掉了下來。就砸進了這片海里,慢慢就形成了我們現(xiàn)在的西塞島。”
神界大戰(zhàn)……隕落的陸地……
波塞冬咀嚼的動作徹底停了下來。他當然記得。那并非他參與的戰(zhàn)爭,發(fā)生在他尚且年幼的時期。
神界的動蕩波及下界,碎裂的陸地如同燃燒的隕石般砸向人間,引發(fā)的海嘯、地震不知吞噬了多少無辜的生靈。
那并非什么浪漫的創(chuàng)世傳說,而是一場實實在在的、帶著血與火的災(zāi)難。他看著斯諾臉上帶著對“神跡”的驚嘆講述著,心中卻泛起一絲冰冷的沉重。
那些墜落的碎石,那些消逝的生命……都淹沒在了時光的長河里,只留下這樣一個被美化過的傳說。
他沉默地點點頭,示意斯諾繼續(xù)。至少,這能讓那雙清澈的眼睛暫時擺脫尷尬和不安。
6.
見波塞冬似乎聽得挺認真,沒有露出不耐煩或者痛苦的表情,斯諾精神一振,興致更高了。他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這第二個傳說,就跟咱們住的這家旅館有關(guān)了。”
他指了指腳下:“‘永恒花園’,這名字可不是隨便起的。傳說在六百多年前,偉大的海神大人,為了他的愛人,親手在人間修建了這座旅館!作為他們遠離神界喧囂、只屬于彼此的愛巢!”斯諾的語氣帶著一種對浪漫故事的天然向往,“想想看,海神大人啊!為了愛人,在人間建了一座花園般的旅館!多么深情!可惜……”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上了一絲真實的惋惜,“后來聽說海神大人的愛人去世了,這座傾注了愛意的旅館,也就此封閉,沉寂了數(shù)百年。真是個悲傷又浪漫的故事啊!”
斯諾沒有注意到,當他提到“海神”和“海神的愛人”時,對面金發(fā)男人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
“直到一年前,”斯諾的語氣又輕快起來,帶著點小自豪,“我接手了這里,才讓它重新煥發(fā)了生機!怎么樣,住在一個充滿神之愛意的傳說之地,感覺是不是很特別?”他笑著看向波塞冬。
波塞冬的目光深沉地落在斯諾臉上,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靈魂深處的某些東西。
他沉默了幾秒,才用一種聽不出什么情緒的低沉嗓音緩緩問道:“你……是如何重新打開這里的門的?”
斯諾心里猛地“咯噔”一下!鑰匙和信的秘密瞬間浮上心頭。那個神秘的包裹,那封古老的手寫信……這一切都透著說不出的詭異。他本能地覺得,這個真相絕對不能輕易告訴任何人。
“這個嘛……”斯諾眼神飄忽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略顯夸張、帶著點“行業(yè)機密”意味的笑容,抬手摸了摸后腦勺,“嘿嘿,我們干旅館這一行的,自然有自己特殊的門路啦!有些秘密,可不能隨便說!”他試圖用輕松和故作神秘來搪塞過去。
波塞冬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那深邃的眼神似乎能看穿他拙劣的掩飾。但最終,他只是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沒有再追問下去,仿佛接受了他這個漏洞百出的解釋。這讓斯諾暗暗松了口氣。
為了徹底驅(qū)散餐桌上殘留的尷尬和剛才被追問帶來的緊張感,斯諾決定再加點料。他身體微微前傾,臉上帶著分享趣聞的狡黠笑意:“說起來,波塞冬先生,您知道現(xiàn)在外面的人怎么議論我們旅館嗎?”
波塞冬挑起一邊金色的眉毛,表示詢問。
“哈哈,”斯諾忍不住笑出聲,眉眼彎彎,左頰的痣也跟著生動起來,“因為咱們旅館每次只接待一位客人!外面?zhèn)鞯每缮窈趿耍≌f什么這是旅館自古以來的神秘規(guī)則,是為了維持某種神圣的結(jié)界啦,或者是為了等待特定的有緣人啦……還有人煞有介事地說,海神的愛人就在此長眠,人太多就會驚擾他。”他笑得肩膀都在抖動,顯然覺得這些傳言荒謬又好笑。
“其實啊!”斯諾好不容易止住笑,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淚花,坦率又帶著點無奈地攤手,“真正的原因超級簡單,就因為我是一個人經(jīng)營,老板、前臺、清潔工、廚師……全是我一個人,要是多來幾個客人,我非得累趴下不可,所以才定了這么個規(guī)矩,一次只接待一位客人,好讓我能全心全意地服務(wù)好您。誰知道會被傳得那么玄乎,哈哈!”
斯諾爽朗的笑聲在陽光明媚的小餐廳里回蕩,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干凈和感染力。他笑得前仰后合,眼睛亮晶晶的。
7.
看著眼前笑得毫無形象、坦率得近乎可愛的青年,聽著他口中那樸實無華到甚至有點笨拙的理由——只是因為忙不過來。波塞冬緊繃的心弦,如同被一只溫暖的手輕輕撥弄了一下。
那笑聲像穿透厚重陰云的陽光,帶著鮮活的生命力和純粹的快樂。那張洋溢著笑容的臉龐,與記憶中沙漠里那個雖然困苦卻依舊眼神明亮的少年,在陽光的光暈中奇妙地重疊在了一起。
三百年積壓的沉重悲傷,在這一刻,被這毫無防備的、燦爛的笑容,短暫地驅(qū)散了一角。一種久違的、幾乎被遺忘的暖意,如同解凍的溪流,悄然淌過波塞冬冰封的心湖。
他的唇角,在斯諾毫無察覺的目光中,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向上勾起了一個真切的弧度。那是一個跨越了漫長時光、幾乎生疏了的,卻無比真實的微笑。
陽光透過潔凈的玻璃窗,窗框?qū)㈥柟夥指畛蓭缀螆D形,也恰好將兩人籠罩在同一個明亮而溫暖的方塊里。
“陽光正好,西塞美景如畫,波塞冬先生可以四處逛逛。我可以幫您準備晚餐和宵夜,記得早點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