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麗像是把所有怒火都撒在她的身上,不顧車玉明剛剛生產完的身體,指著鼻子便罵了起來。
她不明白,自己明明就在衛生所,她既然早產,來衛生所找自己就是了,為什么還要給正在上班的兒子打電話?如果不是她的這通電話,向如愿怎么會著急忙慌的往衛生所趕?怎么會翻越護欄?又怎么會被卡車碾死?
孟繁麗覺得車玉明就是家里的掃把星,從嫁進門的那一刻起,家里就沒發生過一件好事。結婚那天就開始刮風下雨,車玉明陪嫁寒酸得不像樣子就算了,還因為她哥哥摔斷腿,沒少跟家里借錢。之后又因為懷孕,讓向如愿白白錯失了工廠給的進修機會。跟他一起參加工作的工友都升組長了,他卻還是個普通工人。車玉明除了會拖后腿,自己男人的工作是一點忙都幫不上。眼下又因為車玉明給向如愿送信,害他這么年輕就送了命。
孟繁麗哭得撕心裂肺,頭上的白色手術帽不知何時都掉在了地上。被燙得卷曲的短發胡亂在頭頂綻開,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愈發崩潰。她越說越氣,徑直沖到車玉明面前,揪起她的衣領,咒罵她是家里的罪人、掃把星。咒罵她害死了自己的兒子,要她給向如愿償命。孟繁麗更是肆意搖晃、推搡著她的身體,呵斥她索性將自己這把老骨頭也一起害死的好。
車玉明在孟繁麗面前,就像是個塑料做的衣服架子。除了哭,她不敢有任何反抗。她甚至覺得自己都不配越過婆婆,去撲在丈夫身上,感受他在這個世上,僅存的最后一絲余溫。
站在車玉明身旁的凡春菊只得將她護在身后。此時的凡春菊是多想開口替車玉明咒罵孟繁麗這個拜高踩低的卑鄙小人,將她剛剛想拿自己孫女去討好陳主席的事情說出來。但眼下不僅不合時宜,而且即便是說出來,讓車玉明知道了,又能怎么樣?不過是徒增車玉明的煩惱罷了。
凡春菊知道,車玉明之所以這么怕她婆婆,主要是因為娘家沒人給她撐腰。車玉明一家并不是廠區居民,而是山里的農民。這讓車玉明始終覺得自己低了向如愿一頭。她父親原本是燒鍋爐的臨時工,去世后廠里看他可憐,才讓車玉明的母親接了班。車玉明家里窮不說,母親還重男輕女的要命,恨不得家里所有東西都是車玉明哥哥的。車玉明的哥哥雖然通情達理,但有這樣的母親在前,對自己妹妹也是毫不上心。除了有事借錢以外,平常幾乎不來往。
急診室的工友們雖然可憐孟繁麗白發人送黑發人,但看著剛剛生產完的車玉明被這么折騰,也都勸孟繁麗往開處想,畢竟以后婆媳倆還要相依為命。
工友好容易才將車玉明從孟繁麗的手中解救出來。躲在墻角的車玉明,就像是個受氣包,低著腦袋,發絲凌亂,周身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她用手胡亂擦著粘在臉上的碎發,面對勸她不要和婆婆置氣的人,只淡淡的說了句:“沒事兒,都習慣了。”
誰知這句話,竟然像點燃炸藥的導爆索一樣,瞬間將已經平息怒火的孟繁麗再次引爆。
“你什么意思?你這話是說平常我給你氣受了?平時你在我們家受委屈了,是嗎?你在我們家……”
孟繁麗張開血盆大口,像是要吃人一般,沖著車玉明便咆哮起來。只是她這話還沒說完,整個人就像是突然斷了電的機器,“咣當”一聲,仰面朝天的倒在了地上。
幸好這是在急診室,醫生護士急忙七手八腳的將她抬上了床。車玉凡更是被眼前一幕嚇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醫生初步判斷,孟繁麗是因為情緒過于激動,突發腦淤血。廠區衛生所的醫療條件有限,得趕緊去廠區外的大醫院做手術。眼下孟繁麗的家屬就只剩下車玉明了,她也顧不上自己的身體,跟著醫療車便一同往市里醫院趕。
凡春菊有心勸她別去,畢竟自己也是剛生完孩子,正是需要坐月子的時候。但轉念一想,孟繁麗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連做手術簽字的人都沒有。眼下她能做的,也只有幫車玉明多拿幾件醫務室的白大褂,囑咐她千萬別著涼。
等凡春菊回到輸液室才發現,這里還有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躺在床上,沒人管。眼看著孩子哭聲越來越弱,凡春菊擔心她再低血糖,只得先用自己吃飯的勺子,給她喂點葡萄糖。要說這孩子也是懂事,吃飽以后便不再哭鬧,自己靜靜的就睡著了。
此時樓道里傳來稀疏的腳步聲。凡春菊透過窗子,正瞧見陳國淑抱著嬰兒讓楊春華看,倆人一邊走,一邊有說有笑的逗弄著孩子。緊隨其后的則是楊珠珠的愛人,宋良廣。他是工廠科研所的所長,厚厚的黑邊眼鏡,一身熨燙得筆挺的深藍色工服。連領口處,最后一粒扣子都扣得一絲不茍。他雖然雙手提滿了東西,但仍舊伸長了脖子,看著岳母懷里的女兒,臉上也是笑得合不攏嘴。
他時不時還看向身后擔架上躺著的妻子,一臉欣慰的夸贊她是家里的大功臣。
陳國淑對楊春華說道:“我先帶著孩子去市里醫院看看。老楊,你也問問你的那些老戰友,哪個醫生做祛除胎記的手術好。別到時候胎記沒除掉,再留下疤了。女孩子臉上有疤,可是要哭鼻子的。”
“要我說啊,這胎記不除也行。可以長長看,沒準長大就淡了。這么小的孩子,怎么忍心讓她去做手術。而且這樣看著多好認,省得再丟了,老爺找不到你,可是要哭鼻子的。”
宋良廣也寬慰道:“媽,沒事。女孩子不以色示人,我們長大腹有詩書氣自華。”
陳國淑雖然白了楊春華一眼,但臉上仍舊充滿笑意。“你們知道什么?還是先包上吧,對外就說孩子眼睛上有傷。別讓外人看見再說三道四,總歸是不好的。”
看著幾個人離去的背影,凡春菊不由疑惑起來。楊珠珠女兒的臉上,究竟是怎樣的一塊胎記?為什么她寧可要搶別人的孩子,也不愿意要自己的孩子?她甚至還想將這個孩子給捂死?
凡春菊看著自己懷里抱著的女嬰,不免感嘆。長得再好有什么用?還不是一生下來就死了爹,沒人管的小可憐?外面那個雖然長得丑,卻被全家人寶貝疙瘩一樣的疼著,果然是同人不同命啊!
接下來的幾天,跟凡春菊料想得一樣。除了自己,根本就沒人顧得上這個剛生下來的女嬰。凡春菊將孩子帶回家,自己上小學的兒子肖銘朗可樂開了花。不僅抱著她不撒手,還給她取了個“花籽兒”的小名。因為她長得太像動畫片里的花仙子了。連丈夫老肖都說,真沒人養,干脆他們自己留下算了。
孟繁麗因為腦淤血,做了場開顱血腫清除的大手術。人雖然被送回衛生所住院療養,但始終意識不清。車玉明跟著著了一圈急,人也病倒了,索性也在衛生所住了院。
廠區工會這邊,陳國淑主席出面,幫向如愿料理了喪事。雖然向如愿違規操作,但怎么都算是工傷事故,廠里仍舊給了一筆不小的補償款,還承擔了孟繁麗和車玉明的全部醫藥費。
考慮到她家現在的情況,工會特別安排了兩名年輕的女工友,定期去衛生所照顧兩人的飲食起居。但怎么也得有個親人在身邊,廠里便和車玉明商量,究竟要把誰接過來照顧她們孤兒寡母。車玉明想了一圈,除了自己母親裘京花應該是再沒別人了。
按理說,女兒家里出了這么大事兒,做母親的應該第一個趕過來才對。但裘京花卻像是躲瘟神一樣,竟然裝病在家不出門。直到廠里派車去她家接,才將這尊大佛給請過來。
裘京花只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自己已經退休在家養老了,身體又不好,實在幫不上什么忙。可看著坐月子的女兒,臥床不起的親家母,襁褓中的外孫女,裘京花也只能硬著頭皮在衛生所住下。
每次去食堂給倆人打飯,嘴里都叨叨著,說自己究竟造了什么孽,一把年紀了,伺候女兒就算了,竟然還要伺候親家母。
車玉明也跟母親保證,只要她坐完月子,裘京花就能回家去了。
期間車玉明的哥哥和嫂子也來看望過她一次,但也僅限那一次。并且就那一次,裘京花還差點要跟兒子一起回家。
凡春菊將花籽兒交到裘京花手里時,也是一百個不放心。但好在孩子和大人都在衛生所,自己也能照顧得到。
只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廠區里竟然傳開了兩個謠言。一個是說楊廠長的孫女,一只眼睛有殘疾。而另一個則是,向如愿的女兒會克死人。
面對第一個謠言,廠里人第一反應就是:孩子隨了她爸,宋良廣。宋良廣雖然是廠里的高材生,但高度近視,摘了眼鏡跟瞎子沒什么區別。所以他的孩子眼睛不好,也是人之常情。
然而面對第二個謠言,顯然大家更感興趣,并且傳得愈演愈烈。就連裘京花去食堂打飯,都能明顯感覺到,人們在她背后竊竊私語,并且特別刻意的和她保持距離。
裘京花開始并沒在意,直到那天她去衛生所的水房打水,聽見兩個小護士在里面議論。其中一個,便是那天給楊珠珠接生的助產護士,王喜梅。
她以為周圍沒人,所以聲音壓得并不低。“剛出生就把自己爸爸給克死了,緊接著就是奶奶。你瞧孟大夫平常多注重保養和鍛煉的一個人啊,說病倒就病倒了。現在還神志不清的在床上躺著呢,你說這都是巧合?我怎么那么不信!”
“咱們接受的可是唯物主義教育。四舊都破了,你可別整神啊,鬼啊,宿命論的那一套。”
“那是我整的么?事實在這擺著的呀!再瞧那孩子,漂亮不?你見過沒出滿月的孩子,長這么漂亮的么?”
“你要說這個我不跟你抬杠,確實漂亮,而且漂亮得都不像一個嬰兒。”
王喜梅信誓旦旦的回答道:“所以說,事出反常必有妖!她沒出生之前,孟大夫家是母慈子孝,家庭和睦。她出生以后……”
“家破人亡。”
“不是我說的,你也這么認為吧?你看車玉明也病倒了吧?現在還發著燒呢,下一個指不定是誰呢!”
“王姐,你別這么說啊。你這么說我汗毛都立起來了,我都有點害怕那孩子了。”
“我再跟你說一個更邪乎的事兒,你知道凡護士這兩天為什么沒來上班么?”
“不是說她們家銘朗上體育課,膝蓋骨不知道因為什么,錯位了么?啊……你是說……”
“對啊,之前那孩子不一直都在凡姐家住著來的么!你要說摔胳膊、斷腿,我都不覺得稀奇。上體育課,倆個孩子并排跑,居然能把膝蓋骨給撞錯位了!這是什么概率?這是多新鮮的病啊!”
“哎呦,聽你這么一說,咱們還真是離那孩子遠點吧。忒不吉利了。”
“我猜下一個,就該孩子的姥姥了。”
“別,別。咱還是都盼著好吧。”
“你看著的呀……”
此時的裘京花早就忘了自己來打水的這件事,提著空壺,若有所思的便往回走。
裘京花本來就是農村出身,沒上過學不說,大字也認不得幾個。在她的思想認知里,命硬克人,是再真實不過的事情。細想女兒家近期發生的一切,這兩個小護士說的話,確實是沒有一句夸張。
這孩子生下來之前,孟繁麗一家雖說不上是多么的和諧,但三個大人都賺錢拿工資的家庭條件,著實是讓裘京花和村里人,都羨慕的。要不然她也不會讓自己兒子跟車玉明借錢。也不會經常要求車玉明給家里買東西,隔三差五的貼補家用。
按理說,出生在這樣家庭的孩子,應該算是非常幸福的了。但怎么這孩子出生當天,不僅親爹死了,親奶奶也跟著突發重病,還做了開顱這么大的手術,現在還半死不活的在床上躺著。自己女兒車玉明也始終低燒不退。怪,這孩子實在是生得太怪了!
想到那小護士說,下一個興許就該是孩子姥姥了,裘京花心里一慌,腳下一空,只覺得整個人都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