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稚生向眾人解釋道，咱們派出所的尸檢科條件有限，不能給出權威認定，于是我們又將人送到了市局。經過市局尸檢鑒定，尤大山確實是機械性窒息死亡，而且手法極其殘忍，是用草紙一層層的將人緩慢捂死。接到這個尸檢結果，我們立即成立專案組，進行走訪偵破，還特意去了李保菊的老家進行調查。

好在楊春華廠長足智多謀，他篤定，李保菊一家只要不拿到錢，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所以一面穩住車四強，不能出錢了事；一面穩住李保菊，說廠里一定會給經濟補償。直到李保菊說要請長假回家，楊春華便猜到她是去搬救兵了，于是故意將事情拖延，故意不解決，從而引出李保菊這一家子的犯罪團伙。

等耿稚生將事情講完，在場工友無一不對楊春華這位廠長佩服得五體投地。特別是車四強一家，握著楊春華的手，感激得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一會是自己的再生父母，一會是社會主義大救星，一會是優秀黨員好廠長。即便楊春華說車四強打人的事，也要按照制度記過處理，車四強兩口子仍舊高興得歡天喜地。畢竟記過和殺人比起來，簡直是天差地別，不足一提。

楊春華見彭小穗抱著孩子一臉委屈，又瞧見孩子面上的眼罩已經掉落，便猜到了發生的事情。楊春華穿過人群，從彭小穗手里將孩子接了過來，抱在懷里。

被剛剛吵鬧嚇壞的小宋好，仍舊撇著個小嘴，臉上的眼淚都沒來得及擦干凈。

此時的耿稚生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早準備好的紅包，剛打算塞進孩子手里，卻瞧見了她臉上的青黑色鬼臉。耿稚生不由眉頭一緊，指著孩子問道：“這是……胎記？”

楊春華仍舊逗弄著孩子，“對，胎記。”

耿稚生瞬間眉開眼笑，對眾人說道：“要我說，這孩子就是福星。沒有她辦滿月，咱們這人民警察，上哪去抓犯罪分子？還要多虧這位小福星。來！我代表永豐派出所，給小福星送個紅包，感謝你和你姥爺為民除害。”

耿稚生將紅包塞進孩子的裹布里，隨后又仔細端詳了一下小宋好臉上的胎記。

“老楊，要我說，這孩子長得天賦異稟。你瞧見這只左眼沒有，肯定有點什么說法，沒準以后就能一眼認出犯罪分子呢。”

見派出所所長都這么說了，眾人也都跟著應和起來。

首當其沖的便是劉秋鳳，“是啊，你們瞧見包公沒有，雖然長得黑，但那是包青天啊！秉公執法，鐵面無私，沒準咱們小宋好，以后就是這樣的奇才！”

“哎呦，你別說，這么一看，真的像是眼睛上長了一張鐵面無私的臉。”

“對啊，要不怎么說異相奇才呢！”

隨著事態發展的改變，人們又開始重新審視宋好臉上的這塊胎記。你一句，我一句。說著說著，那鬼臉竟變成了包拯的黑臉，是公正嚴明、剛正不阿的象征。仿佛只要有宋好在，一切壞人、壞事都得原形畢露。而慘死的尤大山，也在宋好的這張黑臉震懾之下，沉冤得雪了。

在食堂后廚做總指揮的陳國淑見自己女兒哭著跑進來，急忙上前問清了情況。原本裹得嚴實的紗布，因為夏天孩子熱，總是哭鬧，所以換成了眼罩。誰知這眼罩的脫落，終還是引來了眾人的非議。

陳國淑不服，拉著楊珠珠便跑出來，看誰敢議論自己的孫女。誰想等兩人再瞧，竟看見眾人喜笑顏開的圍在宋好身邊，夸贊得不成樣子。這樣的情形，著實是讓楊珠珠沒有想到。不僅如此，隨之而來的，更是對她這位偉大母親的贊許。

滿月禮辦得格外順利，人們不僅佩服楊春華這位沉著冷靜，為民除害的廠長；更贊嘆他家生出一位天賦異稟，相貌鶴立雞群的奇才。畢竟才華出眾的人，外貌或是行為肯定是與眾不同的。這是人們的固有思維，更是對怪才奇士的常規理解。

同樣是這一天滿月的小向籽，卻因為生得過于美貌，而被扣上了“鬼魅”的帽子。

裘京花哭著喊著回了家，但她前腳剛進門，后腳便接到親家孟繁麗去世的消息。此時的裘京花知道自己應該回去露個面，至少在女兒最脆弱的時候應該陪在她身邊，但裘京花著實是害怕的。接連死了兩口人，除了更加印證那女嬰命硬克人的說法，還能有什么第二個解釋？裘京花不僅自己沒去，更沒有通知兒子、兒媳。她不知道車玉明會不會通知她的哥哥車春明，但她自己肯定是不會主動說的。

就這樣，裘京花接連在床上躺了幾天。但她卻越躺越不對勁兒，總覺得全身上下哪哪都別扭。思前想后，還是找到了村里會算命的大仙兒，孫老頭。經過先前的破四舊、去糟粕，這大仙兒哪還敢承認自己會算命？竟是腦袋搖成了撥浪鼓，還揚言裘京花要搞封建迷信。

裘京花一把捂住了孫老頭的嘴，掐著他的胳膊說，自己和他乃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又在一個村里住著，他會不會，自己心里還能沒點數？誰知孫老頭鐵了心的不搭理她。直到裘京花殺了家里的一只雞，又打了酒，孫老頭這才勉強答應去她家坐一坐。在裘京花軟硬兼施之下，孫老頭竟然神神秘秘的從懷里掏出了八字排盤。

根據裘京花說的生辰八字，孫老頭將向籽的天干地支，問真八字擺了出來，而后眉頭緊鎖。

此時裘京花的心也是提到了嗓子眼。昏黃的桔色燈泡上，因為布滿了黑色污漬而愈發陰暗。墻壁上貼滿了簡陋的米色草紙，偶爾翹起的邊角映下一道道漆黑的陰影，讓整間屋子看起來像張褶皺的人臉，扭曲詭異。

裘京花將身下的鐵腿椅子，往孫老頭身邊拽了又拽。焦急詢問道：“你倒是說啊！”

孫老頭伸出兩根被手卷煙熏黃的手指，那中指上的指甲竟像是又接出了半根手指，指甲長出一大截。

“我說了，你可別害怕。”

裘京花下意識將身體向后躲了躲，端起面前的八錢杯，一飲而盡。“我一個老太婆，有什么可怕的！”

“那就行。你家娃娃出生的這個時辰，正好是鬼門關打開的時間。也就是說，這一個時辰之內生出的孩子，全都是從陰曹地府來的。他們不是人，而是小鬼。”

“你放屁吧！”裘京花雖然嘴上說得篤定，但心里卻虛得厲害。

“如果你不信，你大可以去看看跟你家孫女同一個時間生出來的孩子，看看他們是不是或多或少都跟一般小孩不一樣。因為從陰曹地府出來的，不是人，而是修行未滿活在陽間的小鬼。他們雖然來人世走一遭，但都是奔著害人來的，都是為了圓滿自己的修行，所以才跑出來的。不同的是，這個鬼也有善有惡，有兇有吉。有的小鬼通過害自己，折損自己的壽命啊、運勢啊、外貌啊，從而興旺家人或者周邊的人。有的呢，則會為了成全自己，直接去害別人。那長得丑的呢，就叫怪，鬼怪。長得俊的呢，就叫魅，鬼魅。聽你說你家外孫女長得出奇的漂亮，那她就是在通過害身邊的人，來旺自己。這美貌，就是她旺自己的一個方式。”

聽了孫老頭的話，裘京花不僅心抖得厲害，腿也跟著一同哆嗦起來。她不由想起了楊廠長家的外孫女，她也是那個時間出生的。她雖然沒見過那孩子，卻聽廠里傳聞，說那孩子一只眼睛有毛病。細想眼前孫老頭的話，可不是這個時間生出來的孩子，跟別的孩子都不一樣！

“那……那我該怎么破呀？她害死了我女婿、我親家，那下一個害誰？不會是我閨女吧？”

孫老頭也端起酒杯，吧嗒著嘴喝了起來，隨后還不忘再往里面添一口肉。

“那可不好說……”

“那可怎么辦呀？怎么破解呀？你別光吃啊，你倒是說說呀！”

孫老頭將筷子往盤子邊一放，又卷起了煙卷。“那還不簡單？扔了唄！”

“那能行么？我閨女也不能同意啊！”

“你把這事兒告訴她，沒準她就同意了呢？誰能不怕死啊！”

“現在是社會主義社會，講究唯物主義無神論，封建迷信早就被破除了。我說了她能信啊？”

“要不然……你閨女什么屬相？”

“屬兔。”

“那不行，你得給這孩子找一個屬蛇的媽，這樣才能鎮住她不再害人。你外孫女不是屬鼠的么，所以得找一個屬蛇的媽，是她的天敵，她就不敢再鬧妖了。”

誰知孫老頭話音剛落，院子里便傳來一個老婆子的叫囂聲。孫老頭一聽，竟然是自己老伴兒，嚇得他剛想將八字排盤塞回胸前衣服里，轉念一想，寬衣解帶實在容易誤會。索性將排盤一把塞進裘京花家的床底下。

孫老頭還沒來得及往外迎他老伴兒，那老婆子便將門一腳踹開。看見屋中僅有二人不說，還喝著酒，吃著肉，張嘴便罵起街來。因為年輕的時候，孫老頭便是裘京花的愛慕者。誰想這老了，老了，見裘京花成了寡婦，孫老頭居然大晚上跑到人家里來，關門過起了日子。

孫老頭即便被自己媳婦誤認為是來偷人，也絕不敢說自己是來算命的。而裘京花也不是吃素的，雖然不占理，但罵得卻比誰都理直氣壯。罵對方老、罵對方丑、罵對方臉臟，心也臟。自己男人都看不住，還有臉責怪別人。

孫老頭也不敢還嘴，只得拉著自己媳婦趕緊走。

裘京花罵順了氣，便獨自一人在屋里坐著。看著老伴兒的遺照，前思后想了好久，終于還是決定在滿月那天，去車玉明家勸勸她。

到了閨女家，車玉明并沒給她好臉色。裘京花知道，她這是在怪自己孟繁麗出殯那天沒露面。裘京花看著躺在沙發上，扎著手的外孫女，竟是連抱也不敢上前抱一下。

裘京花剛想將孫老頭給孩子算命的事情說出來，誰想自己兒子和兒媳便帶著小孫女一起來給孩子過滿月。裘京花到了嘴邊的話，還是咽了回去。

車玉明的嫂子習娟美是個性情直爽的人，看著小姑子家出了這么大的事，也是頗為同情。便詢問她以后一個人帶著孩子要怎么過，誰想這話正合了裘京花的心意，不由跟著應和起來。

“對啊，你一個女人家，還這么年輕，帶著個孩子，總歸是拖累。不如把孩子送人吧。”

誰想這話竟像是點燃了炸藥包，徹底引爆了車玉明的不滿。她責罵裘京花，一個做母親的，自家女兒遇到這么大的事情，不想怎么去幫忙，竟然想要把孩子往外送。那可是她的親骨肉，是她的親外孫女。

不僅車玉明，就連裘京花的兒子、兒媳也責怪她，不應該生出這樣的念頭。

裘京花見外孫女在里屋睡著了，不由將門關上。轉頭看著幾人，索性也不再裝了，將她去找孫老頭算命的事情全都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裘京花坐在紅皮折疊椅子上，盡量將聲音壓得很低，但雙手卻止不住的往一塊拍。

“你們說，除了這個解釋，還能有什么第二個說法嗎？生下來就克死了自己的爸爸、奶奶，她不是陰曹地府里的小鬼，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