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又問了句“你父母呢?電話多少?”像一把淬了冰的錐子,狠狠鑿進張旭晗的耳膜。那聲音又冷又硬,帶著不容置疑的、來自“正常世界”的規(guī)則力量,精準(zhǔn)地刺向他心窩最深處那個拼命用麻木和倔強封藏的角落。
他猛地抬起頭!
臉上最后一點血色瞬間褪盡,只余下紙一般的慘白,映襯著那雙驟然瞪大的眼睛里洶涌的驚惶。那驚惶如同被驚飛的寒鴉,在瞳孔深處瘋狂撲騰,卻又被他死死壓抑著,凝成一片深不見底的、絕望的墨色。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結(jié)像卡住的活塞,上下滾動了好幾次,才從幾乎窒息的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得不成調(diào)的音節(jié),輕得像呵氣在冰冷玻璃上瞬間凝結(jié)的白霜:
“沒……沒有。”
“沒有?”中年警察姓李,握著鋼筆的手頓住了。筆尖懸停在粗糙的記錄紙上方,一滴濃黑的墨水悄然暈開,像一顆凝固的淚。他眉頭擰成一個深刻的、刀刻般的結(jié),審視的目光銳利如手術(shù)刀,帶著職業(yè)性的穿透力,一寸寸刮過少年單薄得幾乎能被寒風(fēng)洞穿的舊外套,刮過他因寒冷和恐懼而微微佝僂的肩背,最后落在他深深低垂、幾乎要埋進肩膀里的頭顱上。
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控訴,一種浸透了苦難的重量。李警官擱下筆,筆桿落在木桌上的輕響在死寂的房間里異常清晰。他身體微微前傾,那份因職務(wù)而生的天然壓迫感驟然增強,仿佛冰冷的潮水無聲漫漲,瞬間淹沒了整個狹小、慘白的詢問室,連空氣都變得粘稠而沉重:“那監(jiān)護人呢?誰管你?住在哪兒?”
張旭晗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像寒風(fēng)中的枯葉。指甲更深地掐進冰冷的掌心,留下青白交錯的、彎月形的痕跡,刺痛感是此刻唯一能證明他還清醒的東西。他報出那個城郊邊緣模糊的地址——一個連具體門牌號都顯得多余的地方,那里只有一片低矮錯落的土坯房和望不到頭的荒涼田地。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每一個字都帶著鐵銹的腥氣。
李警官沒再多問,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復(fù)雜難辨的東西。他站起身,動作利落地拿起掛在椅背上的厚棉警服外套,深藍色的布料帶著冷硬的質(zhì)感。他穿上外套,扣上風(fēng)紀(jì)扣,動作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力:“走,帶我去看看。”
警用跨斗摩托的引擎在沉沉的寒夜里發(fā)出低沉而持續(xù)的咆哮,如同困獸的嗚咽。冰冷的金屬車身在昏黃路燈下拉出長長的、搖晃的影子。張旭晗僵直地坐在冰冷的邊斗里,凜冽的寒風(fēng)像無數(shù)把鋒利的小刀,毫無遮擋地割著他裸露的臉頰和脖頸,皮膚瞬間變得麻木。但這皮肉的寒冷,遠(yuǎn)不及心底那不斷蔓延的、刺骨的寒意。那寒意來源于即將暴露的貧瘠,來源于張旭晗此刻的驚恐,更來源于一種被剝光了最后一絲尊嚴(yán)、赤裸裸展示在他人目光下的羞恥感。
摩托車的燈光是兩道微弱的光柱,在坑洼不平、結(jié)著薄冰的土路上顛簸搖晃,努力撕開濃稠的黑暗。車輪碾過凍硬的泥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光影交錯中,破敗的村落輪廓在車燈邊緣一閃而過,最終,光柱定格在一處幾乎被夜色完全吞沒的、歪斜低矮的土坯房前。幾縷極其微弱、昏黃的光線,從窗戶上糊著的破塑料布縫隙里頑強地透出來,在門前骯臟的積雪上投下幾道搖曳不定、如同鬼魅般不安的影子。那便是他們稱之為“家”的地方。
李警官率先下車,沉重的皮靴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fā)出沉悶而清晰的“嘎吱”聲,在這萬籟俱寂的冬夜里,如同驚雷。他整了整警帽,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這處幾乎與廢墟無異的居所。他正要邁步上前敲門,那扇薄得仿佛一腳就能踹開的木板門,卻“吱呀”一聲,帶著一種驚惶的顫抖,被猛地從里面拉開了。
沐妤雪小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的光暈里。她顯然早已被引擎聲驚動,小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尚未干透,在昏黃的光線下閃著微弱的光。那雙原本清澈的大眼睛里,此刻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驚懼,像被強光照射的小動物。當(dāng)她的視線越過哥哥單薄的肩頭,落在他身后那兩道穿著深藍制服、帽檐下國徽泛著冷光的身影時,那雙眼睛瞬間瞪得溜圓,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急劇收縮!小小的身體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擊中,猛地向后瑟縮了一下,撞在門框上。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急促而細(xì)弱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jié)成白霧。
“別怕,”張旭晗啞著嗓子,聲音像是從砂礫中擠出來。他幾乎是本能地、帶著一種徒勞的守護姿態(tài),一步跨到妹妹身前,試圖用自己的身體擋住那兩道審視的目光。但他那瘦弱的身板,在警察高大的身影和制服所代表的冰冷秩序面前,顯得如此渺小和不堪一擊。
李警官的目光并未在張旭晗身上停留太久,便越過他的肩頭,投向了門內(nèi)的世界。
昏黃的煤油燈光,如同垂死者的嘆息,勉強照亮了屋內(nèi)的方寸之地。景象一覽無余:一張用幾塊粗糙磚頭和幾塊長短不一的破木板勉強搭成的“床”,上面鋪著辨不出原色的薄褥,皺巴巴地團著;墻角雜亂地堆著些干枯的柴禾,如同垂死的枯骨;屋子中央那張歪腿的木桌上,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像一只空洞的眼睛,無言地訴說著貧瘠。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復(fù)雜而刺鼻的味道——冰冷的土腥氣、陳年的霉味、柴火燃燒后的灰燼氣息,以及一絲極其微弱、幾乎被掩蓋的、屬于清湯寡水的食物氣味。這氣味非但不能帶來暖意,反而更添幾分凄涼。
李警官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預(yù)想過艱難,但眼前的景象,比預(yù)想中更糟,更觸目驚心。這甚至不能稱之為一個“家”,更像是一個勉強遮蔽風(fēng)雪的獸穴。
“進來吧,外面冷。”李警官的聲音放緩了些,刻意帶上了一種職業(yè)性的溫和,試圖驅(qū)散一些凝重的氣氛。但這溫和之下,那份不容置疑的分量依然清晰可辨。他示意另一個年輕的警察小陳留在外面警戒,自己則跟著兄妹倆,側(cè)身走進了這間低矮、壓抑、寒氣似乎比外面更甚的屋子。
屋內(nèi),空間比外面看起來更加逼仄。一股陰冷的濕氣仿佛從墻壁和地底滲出來,緊緊包裹著人。唯一的煤油燈芯跳躍著微弱的光芒,將三個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駁的土墻上,如同皮影戲中掙扎的靈魂。
李警官的目光在屋內(nèi)掃視一圈,最終落在了角落里那張唯一的矮凳上。他走過去,拂去凳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坐了下來。矮凳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他示意兩個孩子也坐下,床上是唯一的選擇。
張旭晗沉默地坐在床沿,頭依舊低垂著,視線死死鎖在自己那雙破舊棉鞋上露出的、凍得通紅的腳趾上。仿佛那里藏著所有問題的答案,又或者,他只想把自己縮進這小小的破洞里。沐妤雪緊緊挨著哥哥坐下,冰涼的小手死死攥著他單薄衣角的下擺,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她小小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深入骨髓的恐懼。
沉默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jié)、發(fā)酵,沉重得幾乎讓人窒息。只有煤油燈芯燃燒時發(fā)出的細(xì)微“噼啪”聲,和三人壓抑的呼吸聲。
李警官的目光在兩個孩子之間逡巡,最終定格在張旭晗身上,問題直接而關(guān)鍵,像一把鑰匙,試圖打開這沉重的沉默之門:“說說吧,怎么回事?家里就你們倆?大人呢?一個都沒有?”他的聲音不高,但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張旭晗的身體繃得更緊了,像一張拉滿的弓,卻射不出任何箭矢。他依舊沉默,仿佛要將自己石化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
最終,打破這死寂的,是沐妤雪帶著濃重哭腔、細(xì)若蚊蚋的聲音。她像是鼓足了畢生的勇氣,斷斷續(xù)續(xù)地開始訴說,聲音時斷時續(xù),帶著抽噎:“警……警察叔叔……哥哥……哥哥他爹媽……早幾年……就沒了……”她努力組織著語言,小手緊張地絞著衣角,“爺爺……爺爺去年冬天……病得好重……他……他硬撐著……熬過了年……可……可春天還沒來……他也……也沒了……”說到爺爺,張旭晗的眼神晃動一下,卻之有一瞬間,而沐妤雪的淚也大顆大顆滾落下來,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開深色的斑點。
她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看向李警官,聲音里帶著一種卑微的祈求:“我……我不是哥哥的親妹妹……我叫沐妤雪……是哥哥看我可憐……讓我留在這……我家里……有個嫂子……她……她好兇……”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仿佛那無形的棍棒隨時會落下,“她總打我……罵我……說我是吃白食的賠錢貨……哥哥……哥哥看我可憐……”她說不下去了,只是不停地抽泣,小小的肩膀一聳一聳。
“爺爺……埋在田邊了。”張旭晗終于抬起頭,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他沒有看任何人,空洞的眼神越過破敗的窗欞,投向窗外無邊的黑暗,仿佛能穿透那濃重的夜幕,看到后山田埂旁那個小小的、被薄雪覆蓋的新墳。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單薄外套的口袋深處——那里曾經(jīng)緊貼著他心口的位置,藏著他和爺爺省吃儉用、加上他夏天在山林里像只小野獸般追逐野兔、挖掘草藥才攢下的全部家當(dāng)。那個用爺爺舊手帕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小布團,里面有整整186塊錢!那是他盤算了無數(shù)個日夜,確認(rèn)了無數(shù)次,能買十幾斤救命的大米,支撐他和妹妹熬過這青黃不接的早春,熬到田里爺爺留下的那一小塊麥地成熟收割的全部希望!
就在今天出門前,他還懷著最后一絲微弱的希望,在昏暗的光線下,將那疊皺巴巴卻無比珍貴的紙幣,一張一張,仔仔細(xì)細(xì)地數(shù)好,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準(zhǔn)備揣進懷里最深處,踏上那條通往縣城糧店的路。
然而……就在他推開門的那一刻,希望被徹底碾碎了!叔叔張富貴那張油膩橫肉的臉,嬸嬸王桂花那雙刻薄貪婪的三角眼,像噩夢般堵在門口!又是為了那該死的錢財!貪心!拉扯!推搡!混亂中,那個寄托了所有生存希望的布包,像一只折翼的鳥,從他懷里掉了出來!散開!花花綠綠的票子,像枯葉般飄落一地!嬸嬸那雙眼睛,瞬間迸發(fā)出餓狼看到血肉般的光芒!她像一只敏捷而貪婪的禿鷲,猛地?fù)涞乖诘兀p手并用,瘋狂地將散落在地的錢往自己懷里攏!那速度快得讓他絕望!他想撲上去搶,卻被叔叔狠狠一腳踹開,撞在門框上,五臟六腑都移了位……只能眼睜睜看著,看著那些承載著糧食、承載著活下去可能的紙幣,被塞進了嬸嬸那鼓囊囊的棉襖口袋里……
想到那一幕,想到嬸嬸臉上那得逞的、令人作嘔的笑容,想到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和同樣空蕩蕩的米缸,一股強烈的、翻江倒海的絞痛猛地攫住了張旭晗的胃!他身體晃了一下,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額頭滲出細(xì)密的冷汗。巨大的屈辱感和走投無路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就是為了那點能活命的糧食,為了不讓妹妹和自己餓死在這個看似溫暖的春天里,他才……他才像被逼到絕境的野狗,撲向了街角那家包子鋪……
李警官靜靜地聽著沐妤雪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張旭晗。他看到了少年在提到爺爺墳?zāi)箷r,那空洞眼神深處一閃而過的、幾乎要破碎的悲傷;他更清晰地捕捉到了張旭晗在摸向口袋、回憶被搶走錢的那一瞬間,身體劇烈的顫抖和臉上那無法掩飾的、混合著憤怒、屈辱與絕望的痛苦痙攣。他的心,被狠狠地揪緊了。他見過太多底層的不幸,但眼前這對非親非故、在冰天雪地里像野草般掙扎求生的孩子,他們的遭遇,依然像一把鈍刀,在他心頭緩慢地切割。
審訊室里的那個“小偷”,此刻在昏黃的煤油燈下,還原成了一個被命運逼到墻角、為了活下去而本能伸出顫抖之手的……孩子。
“你們……這些天吃什么?”李警官的聲音低沉了許多,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沙啞。這個問題似乎比剛才的更具體,也更沉重。
張旭晗依舊沉默著,像一尊冰冷的石雕。他緩緩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被抽干了力氣的遲緩。他走到墻角,彎腰,拿起那只放在破木桌上的、豁了口的粗陶碗。碗很輕,碗底殘留著一點幾乎透明的、帶著幾絲可疑綠色的痕跡——那是昨天野菜粥最后的印記。
沐妤雪看著哥哥的動作,小聲地、怯生生地補充道:“哥哥……熬了點粥……”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種回憶的恍惚。她想起了昨晚,那兩碗漂浮著幾片枯黃野菜葉、清得幾乎能照見人影的“粥”。那是在田埂上頂著寒風(fēng),扒開殘雪,搜尋了幾個小時才找到的幾棵勉強能入口的野菜。在冰冷的灶膛前,是哥哥用凍得通紅的手,顫抖著點燃了最后的幾根柴火。那一點點帶著苦澀草腥氣的暖意,在寒夜里,是他們唯一的慰藉。
當(dāng)時,她看著哥哥疲憊而沉默的側(cè)臉,火光在他臉上跳躍,映照出深重的陰影。她曾鼓起巨大的勇氣,用細(xì)弱的聲音哀求:“哥哥……求求你別把我送回去……我可以做家務(wù)的……送回去……我的嫂子……她真的會打死我的……”她記得當(dāng)時哥哥轉(zhuǎn)過頭來看她的眼神,那眼神復(fù)雜得讓她看不懂。有沉重,有無奈,有掙扎,似乎還有一絲……她不敢確認(rèn)的憐惜。他瘦弱的身體里,仿佛背負(fù)著千斤重?fù)?dān),卻依舊帶著一種近乎倔強的、不肯倒下的力量。
張旭晗當(dāng)時的心境,確實如同沸水翻騰。他不是沒動過把沐妤雪送走的念頭,尤其是在米缸徹底見底,前路一片黑暗的時候。多一張嘴,就是多一分壓垮駱駝的力量。但每次這個念頭升起,張旭晗就會想起,在爺爺去世的那個夜晚,在鬼門關(guān)走的那一遭,沐妤雪一聲聲呼喊,一次次的降溫,以后的一句句哥哥,沐妤雪不僅僅是一個沒人要的女孩,更是他張旭晗的妹妹,讓他無法逃離這份責(zé)任;但同時,那眼神里微弱的光芒,又像寒夜里的一點星火,給了他一絲模糊卻不容推卸的勇氣和方向。
爺爺下葬那天的情景,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張旭晗的心頭。飯后,他硬撐著幾乎虛脫的身體,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將爺爺冰冷僵硬的身體背到了田邊。每一步都搖搖晃晃,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沐妤雪默默地跟在一旁幫忙,小小的身影在寒風(fēng)中瑟縮著,卻努力地用她凍得通紅的小手,幫忙遞著凍硬的土塊,或者試圖分擔(dān)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重量。空曠的田埂上,寒風(fēng)嗚咽著,卷起地上的雪沫,無情地抽打著他們單薄的身體。兩個小小的身影,在蒼茫的天地間,渺小得像兩顆塵埃。他親手將爺爺放進了那個他用盡生命最后力氣、一鏟一鏟挖出來的淺坑里。當(dāng)?shù)谝慌醣涞膬鐾谅湓跔敔斏砩蠒r,他再也支撐不住,跪倒在墳前,額頭重重地磕向堅硬冰冷的土地。
“咚!”
“咚!”
“咚!”
三聲沉悶的響頭,仿佛用盡了所有的悲傷和不舍。額頭傳來的鈍痛,遠(yuǎn)不及心痛的萬分之一。冰冷的泥土沾滿了他的額頭和臉頰。沐妤雪默默地跪在他身邊,學(xué)著他的樣子,也對著那小小的土堆,笨拙而認(rèn)真地磕了三個頭。然后,在這冰天雪地的山坳里,兩人相顧無言。刺骨的寒風(fēng)如同送葬的哀樂,嗚咽著,盤旋著,伴隨著他們沉默地、一步一步,走回這個冰冷、破敗、卻又是他們此刻唯一擁有的“家”。
回憶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張旭晗淹沒。他端著那只空碗,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身體微微顫抖著。
李警官看著眼前的一切,看著少年眼中翻涌的痛苦回憶,看著女孩臉上未干的淚痕,看著那只承載著生存最后印記的空碗。他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刺鼻的土腥味和柴灰味直沖肺腑,讓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沉重。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低矮的屋子里顯得有些局促。他走到屋外,寒冷的夜風(fēng)讓他精神一振。他低聲對守在外面的年輕警察小陳交代了幾句,聲音壓得很低,但語氣堅決。小陳點點頭,臉上露出嚴(yán)肅的神情,立刻跨上那輛警用摩托。引擎再次發(fā)出低沉的咆哮,車燈劃破黑暗,朝著鎮(zhèn)上派出所的方向疾馳而去,尾燈的紅光在夜色中迅速縮小、消失。
等待的時間,在冰冷的寂靜中被無限拉長。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李警官沒有離開,他重新回到屋里,坐在那張矮凳上,試圖用一些話題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也為了更全面地了解情況,更重要的是,安撫兩個驚魂未定的孩子。
“張旭晗,”李警官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和,“你……上過學(xué)嗎?”他環(huán)顧這徒有四壁的環(huán)境,心里其實已經(jīng)有了答案。
張旭晗抬起頭,眼神里有一瞬間的茫然,隨即搖了搖頭,聲音依舊沙啞:“沒有。”回答得干脆而直接,沒有任何修飾,仿佛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實。
李警官的心又是一沉。他轉(zhuǎn)向沐妤雪:“小雪,你呢?平時都做些什么?”
沐妤雪緊張地看了哥哥一眼,才小聲回答:“幫……幫哥哥撿柴、挖野菜……”她頓了頓,又補充道,“還有……看火……煮粥……”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想要證明自己有用的急切。
“冬天……很冷吧?你們怎么取暖?”李警官的目光落在墻角那堆干柴和冰冷熄滅的灶膛上。
這次是張旭晗回答,他的聲音平板無波,像是在描述別人的生活:“靠擠在一起……和那點微弱的柴火。”他看了一眼那堆柴火,所剩無幾,每一根都彌足珍貴。
每一個問題,都像在小心翼翼地揭開一層結(jié)痂的傷疤,露出底下貧瘠、寒冷、被遺忘的殘酷現(xiàn)實。李警官聽著,心中那沉重的感覺越來越深。他注意到張旭晗雖然沉默寡言,但回答問題時條理清晰,眼神深處并非完全的麻木,而是有一種被苦難磨礪出的、過早的清醒和隱忍。而沐妤雪,則像一只受驚過度的小動物,眼神里充滿了對未知的恐懼和對“送回去”的深深畏懼。
大約一個多小時后,摩托車的引擎聲終于由遠(yuǎn)及近,再次撕裂了夜的寂靜。車燈的光柱搖晃著,再次停在破屋前。小陳下了車,身后還跟著一個推著老舊二八自行車、裹著臃腫厚棉襖、縮著脖子、不住跺腳取暖的中年男人。男人看起來約莫五十歲上下,臉上刻著風(fēng)霜的痕跡,眼神躲閃,帶著一種市儈的精明和掩飾不住的畏縮。正是張旭晗的叔叔,張富貴。
“李……李警官?”張富貴搓著凍得通紅、生了凍瘡的手,臉上擠出一種極其不自然的、近乎諂媚的笑容。他的眼神飛快地掃過屋里的警察、破敗得令人心酸的環(huán)境,最后落在角落里的張旭晗身上時,那眼神里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和深深的嫌棄,仿佛看到了一塊甩不掉的、骯臟的抹布。
“張富貴是吧?”李警官站起身,語氣瞬間恢復(fù)了公事公辦的嚴(yán)肅,那份溫和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審視和壓迫感,“這是你外甥張旭晗,還有這個孩子沐妤雪。他們的情況,我的同事路上跟你說了?”他指了指年輕警察小陳。
“說了說了,”張富貴連連點頭哈腰,動作幅度很大,帶著一種刻意表演出來的沉重,“唉,李警官,您是不知道啊!這孩子……命苦啊!”他重重嘆了口氣,仿佛要將肺里的寒氣都嘆出來,“爹媽走得早,老爺子拉扯他不容易,這……這剛走沒多久……唉!”他搖著頭,臉上堆滿了愁苦,“我這當(dāng)叔叔的,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也不是不想管!可您看看我這……”他攤開手,指了指自己身上半舊的棉襖,又仿佛指向某個遙遠(yuǎn)而艱難的家,“家里也是一大家子人啊!上有老岳母癱在床上要人伺候,下有兩個半大小子正是能吃能喝、上學(xué)要錢的年紀(jì)!我媳婦……唉,身子骨也不好,常年藥罐子不離手!我這……實在是……有心無力啊!勒緊褲腰帶也勻不出多少來……”他訴著苦,眼神卻飄忽不定,時不時瞟向門口,一副急于擺脫這個燙手山芋的模樣。
李警官銳利的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他臉上,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張富貴,現(xiàn)在不是訴苦的時候。他們是未成年人!是你的侄子!現(xiàn)在的情況是,沒有監(jiān)護人,生活完全沒有著落,已經(jīng)到了要靠偷竊才能吃上一口飯的地步!這是非常嚴(yán)重的問題!是對孩子生存權(quán)和健康權(quán)的嚴(yán)重威脅!”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根據(jù)《未成年人保護法》和相關(guān)規(guī)定,這種情況,我們派出所有責(zé)任和義務(wù)聯(lián)系民政部門,啟動救助程序。目前最可行的方案,就是將他們暫時安置到市里的兒童福利院(孤兒院)。那里能提供基本的生活保障、醫(yī)療和義務(wù)教育。你是他目前能找到的、唯一有血緣關(guān)系的直系親屬,我們需要正式征求你的意見,同時也需要你配合辦理相關(guān)的監(jiān)護權(quán)轉(zhuǎn)移和安置手續(xù)。”
“福利院?”張富貴愣了一下,眼珠子飛快地轉(zhuǎn)動了一下。隨即,他臉上那層愁苦的面具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揭開了,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如釋重負(fù)的神情,甚至眼底深處還跳躍著一點隱秘的輕松和……竊喜?“哦!去……去那兒好啊!”他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都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夸張的“恍然大悟”和“贊同”,“有政府管著好啊!有飯吃,有暖和地方住,還能上學(xué)!學(xué)文化!這多好!比跟著我這個沒本事的叔叔強一百倍!跟著我也是受苦,吃了上頓沒下頓,耽誤孩子前程,那個福利院要錢嗎?”“不用,只要簽了這個,這個孩子就不需要你管了”李警官臉色陰沉,卻深感無奈,這個事情他沒有辦法,只能盡可能讓這兩個孩子去到比較好的地方,雖然孤兒院在怎么不好,但是對比現(xiàn)在的情景,也是和天堂差不多了。張富貴聽到李警官說的話,幾乎沒做任何思考,立刻接口道,語氣急切得生怕對方反悔:“我沒意見!我一百個同意!李警官,您這是為孩子著想,是大好事!我配合!絕對配合!手續(xù)該咋辦咋辦,需要我簽字啥的,我馬上簽!”他拍著胸脯,一副深明大義、全力配合的姿態(tài)。
他答應(yīng)得如此爽快,如此迫不及待,甚至帶著點甩掉包袱的輕松,讓李警官心里發(fā)出一聲無聲的冷笑。他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張旭晗,少年依舊低著頭,仿佛叔叔這番表演和決定與他毫無關(guān)系,他只是這出戲里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道具。只是他那緊緊攥著的拳頭,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呈現(xiàn)出死灰般的白色,暴露了他內(nèi)心洶涌的暗流。沐妤雪則緊張地看看口沫橫飛的叔叔,又看看面無表情的警察,小臉上寫滿了茫然和巨大的不安。福利院?那是什么地方?會比這里好嗎?會比嫂子家更可怕嗎?
“那好。”李警官不再看張富貴那張?zhí)搨蔚哪槪D(zhuǎn)向另一個關(guān)鍵問題,目光落在沐妤雪身上,聲音刻意放柔和了些,“還有沐妤雪。她的情況比較特殊,她不是張家的孩子。根據(jù)她之前的說法,她的法定監(jiān)護人應(yīng)該是她的嫂子。我們也必須聯(lián)系到她,正式征得她的同意,才能進行安置。”
“嫂子”兩個字,像兩道冰冷的閃電,瞬間擊中了沐妤雪!她的身體猛地劇烈一抖,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眼神里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小小的身體本能地向張旭晗身后縮去,仿佛要躲進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安全堡壘。李警官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強烈的反應(yīng),他暗自記下了這個重要的細(xì)節(jié),心中對那個素未謀面的“嫂子”已經(jīng)有了初步的判斷。
聯(lián)系沐妤雪嫂子的過程,比預(yù)想中“順利”百倍——或者說,是一種令人心寒的、徹底的冷漠。
通過詢問沐妤雪,花了半天詢問東郊的路人,才尋找到沐妤雪嫂子的手機號,幾番周折,在令人焦灼的等待后,終于聯(lián)系上了那個名叫王翠花的女人。年輕的警察小陳在電話里,用盡量清晰、客觀的語氣說明了情況:孩子沐妤雪目前無依無靠,生活極端困難,基本生存無法保障。當(dāng)?shù)卣鲇诒Wo未成年人的考慮,建議將她安置到市兒童福利院,由政府提供基本生活和教育保障。現(xiàn)在需要征詢她作為法定監(jiān)護人的意見。
電話那頭先是短暫的沉默,接著,傳來一個女人干脆利落、甚至帶著點被打擾的不耐煩和尖刻的聲音,透過聽筒清晰地傳了出來,在安靜的派出所值班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啥?沐妤雪?哦!那個死丫頭啊!”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鄙夷和厭棄,“她愛死哪兒去死哪兒去!關(guān)我屁事!送福利院?行啊行啊!太好了!省得在我這兒礙眼吃閑飯!一天天的看著就煩!我同意了!我同意了同意!”語速快得像連珠炮,沒有絲毫猶豫,只有迫不及待的甩脫。
小陳試圖按程序詢問:“那您看是否需要過來簽個字,或者我們這邊把文件……”
“簽字?簽啥字?!”女人的聲音更加尖利地打斷他,充滿了不耐煩,“你們看著辦就行了!我沒那閑工夫!大老遠(yuǎn)的跑一趟?為了那個賠錢貨?想都別想!就這樣!”話音未落,“啪嗒”一聲刺耳的脆響,電話被對方極其粗暴地掛斷了!聽筒里只剩下“嘟嘟嘟……”急促而單調(diào)的忙音,冰冷、空洞、絕情,像是對沐妤雪這個生命存在價值最徹底、最無情的宣判和拋棄。
小陳拿著話筒,愣了幾秒,才緩緩放下。他看向一旁的李警官,無奈地?fù)u了搖頭。
李警官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放下手中的文件,大步走到那個一直蜷縮在值班室角落長椅上的小女孩面前。沐妤雪小小的身體因為寒冷和恐懼而蜷成一團,像一只被遺棄的幼貓。她顯然聽到了電話里那尖銳刻薄、毫不掩飾厭棄的聲音,盡管不完整,小臉煞白,死死地咬著下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拼命不讓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水掉下來。那是一種混合著被徹底拋棄的絕望和深入骨髓恐懼的神情。
李警官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視線與沐妤雪平齊,聲音放得前所未有的柔和,帶著一種堅定的安撫:“小雪,別怕。你聽到了,你嫂子……她同意了。以后,你就和張旭晗一起去福利院。那里,”他頓了頓,試圖描繪一個更美好的圖景,“有熱乎乎的飯吃,有暖和的屋子住,冬天不會凍著,夏天不會熱著。最重要的是,那里有老師,你可以上學(xué),讀書認(rèn)字。而且,”他特意加重了語氣,目光直視著女孩恐懼的眼睛,“那里不會有人打你,罵你。你會很安全。”
沐妤雪抬起淚眼朦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淚珠。她看看警察叔叔認(rèn)真的臉,又下意識地望向一直沉默地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的張旭晗,眼神里充滿了迷茫、無助和一絲微弱的、不敢置信的探尋,仿佛在無聲地問:哥哥,這是真的嗎?我們要去一個……不打人的地方?
當(dāng)看到張旭晗幾不可察地、幅度極小地點了一下頭時,沐妤雪緊繃得像弓弦一樣的身體,才微微地、試探性地放松了一絲。但那份放松極其有限,巨大的茫然和對未知的恐懼依舊牢牢占據(jù)著她的眼眸。福利院?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詞,一個巨大的、充滿問號的未知世界。比破屋更溫暖?比嫂子家更安全?她無法想象。唯一能抓住的,只有哥哥那沉默卻似乎依然存在的“點頭”。
接下來的幾天,是混亂而倉促的交接。張旭晗靠著李警官臨走時硬塞給他的兩百塊錢,去鎮(zhèn)上買了些最便宜的米和鹽,勉強維持著兄妹倆不至于餓死。
張富貴果然“全力配合”。他再次出現(xiàn)在破屋時,帶來了自己的印章。在民政部門和派出所工作人員帶來的厚厚一沓文件上,他看也沒仔細(xì)看,就用一種近乎潦草、迫不及待的筆跡,在需要監(jiān)護人簽字的地方飛快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并按上了鮮紅的手印。那字跡歪歪扭扭,透著一股急于脫手的敷衍和冷漠。他甚至吝嗇于多看張旭晗幾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負(fù)擔(dān)。只是在所有手續(xù)辦完,工作人員準(zhǔn)備離開時,他才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帶著一種極其虛偽的關(guān)切,假惺惺地伸出手,拍了拍侄子那瘦得硌人的肩膀。
“晗子啊,”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語重心長,卻掩蓋不住那份喜悅,“去了那兒,要聽話,啊?好好吃飯,好好念書,聽政府的話,叔叔……”他頓了頓,似乎在想一個合適的說辭,“叔叔有空會去看你的。”這句話說得輕飄飄,毫無分量,甚至連他自己眼神里都沒有一絲真誠的打算。那更像是一句完成表演的、程式化的結(jié)束語。
張旭晗只是木然地站著,任由那只粗糙的手落在自己肩上。他沒有躲閃,也沒有回應(yīng),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著門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叔叔這個人,連同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只是拂過耳邊的、無關(guān)緊要的風(fēng)。
幾天后,福利院的工作人員終于來了。一男一女。女的是位面容和善、眼神里透著疲憊卻依然保持溫和的中年阿姨,姓王,叫王智花。男的是位表情沉穩(wěn)、動作利落的中年叔叔,姓趙,叫趙勇。他們開著一輛半舊的白色面包車,帶來了一些簡單的換洗衣物、洗漱用品和一小包應(yīng)急的餅干糖果。
張旭晗和沐妤雪在這個破敗的“家”里,實在沒有什么真正屬于自己的、值得帶走的“財產(chǎn)”。幾件打滿補丁、洗得發(fā)白、早已不合身的舊衣服被疊好。張旭晗默默地拿起那只爺爺用了大半輩子、邊緣被摩挲得光滑溫潤的舊木碗,碗底還有一道不易察覺的細(xì)微裂痕。最后,他蹲下身,在破床底下最深處、最隱蔽的角落,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掏出一個同樣洗得發(fā)白、邊緣磨損嚴(yán)重的舊布包。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布包,里面空空如也。那曾經(jīng)承載著186塊錢的重量感,如今只剩下令人心慌的輕飄。他緊緊攥著這個空癟的布包,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這輕飄飄的空布包,此刻卻仿佛重若千鈞——這是他與過去、與爺爺、與那段短暫卻刻骨銘心的相依為命時光最后的、唯一的、有形的聯(lián)系。他把它仔細(xì)地、珍重地?fù)崞剑缓笕M了王智花遞過來的那個印著福利院標(biāo)識的、小小的、嶄新的行囊里。
離開的那天,天色依然陰沉得像一塊巨大的、鉛灰色的幕布,低低地壓在頭頂。薄薄的、骯臟的積雪如同破敗的棉絮,覆蓋著荒蕪的田野和遠(yuǎn)處連綿起伏、沉默而冰冷的山巒輪廓。
張旭晗最后一次,獨自一人,默默地走上屋后那個小小的土坡。寒風(fēng)卷起地上的雪沫和枯草屑,打著旋兒,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他站定,目光穿過凜冽的空氣,遠(yuǎn)遠(yuǎn)地、久久地凝視著后山田埂旁那個小小的、幾乎被薄雪完全覆蓋的隆起——爺爺長眠的地方。
沒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沒有呼天搶地的悲痛。他只是靜靜地站著,像一株在寒風(fēng)中佇立的孤松。然后,他挺直了瘦削卻異常挺直的脊背,深深地、深深地彎下腰,對著那個方向,鞠了一個幾乎呈九十度的、極其鄭重的躬。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風(fēng)更大了,吹動他單薄的衣襟。
沐妤雪站在坡下,仰頭看著哥哥孤獨而沉重的背影。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對著后山的方向,笨拙而認(rèn)真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小小的身影在蒼茫的天地間,顯得那么虔誠,又那么無助。
福利院的白色面包車,靜靜地停在通往村外的那條坑洼不平的土路邊,像一個來自陌生世界的方舟。王智花和趙勇幫他們把那個小得可憐的行李包放進了后備箱。
張旭晗走下土坡,拉起沐妤雪冰冷的小手。她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牽著她,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敞開的車門。他的腳步有些僵硬,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剛剛凍結(jié)、隨時可能碎裂的冰面上,充滿了對未知前路的遲疑和本能的抗拒。沐妤雪緊緊依偎著他,小小的身體因為寒冷和巨大的不安而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著,幾乎是被哥哥半拖著前行。
李警官也來了,他站在車旁,雙手插在警服大衣的口袋里。他看著工作人員幫兩個孩子坐進車?yán)铩某绦蛏蟻碚f,他完成了職責(zé),甚至可以說是為這兩個孩子找到了一個相對穩(wěn)妥的出路——將他們送入了國家保障的系統(tǒng),遠(yuǎn)離饑餓、寒冷和可能再次發(fā)生的極端行為。這無疑比留在這隨時可能倒塌的破屋里自生自滅要好得多。
然而,看著兩個孩子沉默地、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順從爬上車的背影,尤其是張旭晗那始終挺得筆直、卻透著一股與年齡極不相符的孤絕和沉重的脊梁,李警官的心底并沒有太多塵埃落定的輕松,反而彌漫開一種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憂慮。
福利院能提供遮風(fēng)擋雨的屋頂、一日三餐的溫飽和基礎(chǔ)的文化教育,這是冰冷的現(xiàn)實。但它能填滿那失去至親的刻骨悲痛嗎?能撫平被至親如同垃圾般推拒、拋棄所帶來的巨大心靈創(chuàng)傷嗎?能彌合在貧寒、欺凌和生存邊緣掙扎太久所留下的、深不見底的空洞嗎?那空洞里,沉淀著對爺爺音容笑貌的思念,混雜著對街角包子鋪暖香的渴望與偷竊被抓的灼心羞恥,翻涌著對叔叔嬸嬸貪婪嘴臉的憤怒,凝結(jié)著對叔叔虛偽冷漠的絕望,更深深烙印著沐妤雪眼中那揮之不去的、對“家”和“嫂子”深入骨髓的恐懼。這些沉甸甸的東西,福利院溫暖的房間和規(guī)律的餐食,能承載得了嗎?
“哐當(dāng)!”
一聲沉悶的巨響。車門被趙勇從外面用力關(guān)上了。瞬間,車外凜冽的寒風(fēng)、泥土的氣息、破屋最后一絲微弱的存在感,都被徹底隔絕。車內(nèi)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皮革座椅混合的、陌生的氣味。引擎發(fā)動,車身傳來一陣輕微的震動。
張旭晗坐在靠窗的位置,臉幾乎貼在冰冷的、布滿灰塵和指紋印痕的車窗玻璃上。他睜大眼睛,努力地向外望去。透過模糊的玻璃,他看到了李警官站在車旁模糊的身影,看到了那間在鉛灰色沉重天幕下、越來越小、越來越歪斜、最終變成一個模糊黑點的土坯房輪廓。
他知道,他一走,他的家就會被叔叔霸占,他跟他爺爺僅剩的田地也會被叔叔霸占,他和爺爺、和小雪最后的“家”消失了。
他放在口袋里的手,下意識地、緊緊地攥住了那個空癟的舊布包。粗糙的布料摩擦著他的掌心,那空無一物的輕飄感,此刻卻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他的心上。幾乎在同一瞬間,他另一只放在身側(cè)的手,被一只冰涼、微微顫抖的小手用力地握住了。
是沐妤雪。
她沒有看窗外,只是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地回握著哥哥的手。她的手很小,很冰,手心濕漉漉的,但那份緊握的力量,卻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傳遞著一種孤注一擲的依賴和恐懼。張旭晗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隨即也用力地、緊緊地回握住了那只冰涼的小手。兩只同樣冰冷、同樣沾滿生活粗糲痕跡的小手,在陌生的車廂里,在未知的命運前,緊緊地交握在一起,仿佛要將彼此的生命線纏繞、打結(jié)。
面包車在顛簸的土路上緩緩啟動,車尾噴出一股淡淡的青色煙霧。車輪碾過殘留的積雪和凍得硬邦邦的泥土,發(fā)出單調(diào)而沉重的聲響,在寂靜的山坳里回蕩。車后,留下兩道清晰、筆直、卻顯得無比孤獨的轍印,向著完全陌生的遠(yuǎn)方延伸。
車窗外,是急速倒退的冬日景象:荒蕪的田野、光禿禿的樹木、低矮破敗的村落、連綿起伏的灰色山巒……一切都籠罩在暮色四合、蒼茫一片的鉛灰之中,冰冷而疏離。
車內(nèi),一片沉寂。只有引擎的轟鳴和輪胎摩擦地面的噪音。兩個孩子緊緊地依偎在并不寬敞的后座上,沉默著。未來,如同車窗外飛速掠過又模糊不清的景色,充滿了巨大的、無法預(yù)知的問號和難以驅(qū)散的迷霧。唯一清晰可觸的,是彼此交握的、冰涼卻緊緊相扣的手,以及張旭晗口袋里那個輕飄飄、卻承載了所有過往艱辛、短暫溫暖與徹底絕望的空布包。
那個偷了兩個包子被抓的、寒冷徹骨的傍晚,如同一道無情的分水嶺,徹底碾碎了他們原有世界里的一切——那點可憐的溫情、那點微末的希望、那點賴以生存的方寸之地。命運粗暴地將他們從那條充滿荊棘卻熟悉的泥濘小徑上拽離,不容分說地推上了這條被“安排”好的、鋪著未知石子的陌生路途。
風(fēng)雪,或許暫時被擋在了車外。但歸途,已然斷絕。
前路漫長,風(fēng)雪依舊在看不見的地方醞釀。他們能抓住的,或許真的只有彼此冰涼的手,和那個裝滿苦澀記憶的空布包。
路,還很長。而屬于福利院的高墻,已在暮色蒼茫的地平線上,隱隱顯現(xiàn)出它冰冷而規(guī)則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