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予安的手機從早上開始就響個不停。他盯著屏幕上第十五個未接來電——又一個陌生號碼，八成是媒體——果斷按下了拒接鍵。三天了，自從《城市靈魂》展覽開幕，他的生活就徹底亂了套。
“又一家媒體？“蘇曉嚼著口香糖，翹著二郎腿坐在書店的柜臺上，“《藝術評論》想約你做個專訪，我幫你推了?！?/p>
林予安揉了揉太陽穴，那里正突突直跳。“謝謝...我真的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沒想到？“蘇曉夸張地揮舞著手臂，“安安，你那幅《白夜》是整個展覽的焦點！連嚴老都稱贊'捕捉到了當代都市人孤獨與溫暖并存的靈魂'！你知道嚴老是誰嗎？藝術界的泰斗！他上一次公開稱贊新人還是十年前！“
林予安當然知道嚴老是誰，他的大學教材里就有這位著名評論家的文章。但此刻，這份榮譽帶來的不是喜悅，而是深深的不安——因為《白夜》畫的是程硯，那個正在醫院面臨風波的程硯。
“曉曉，“林予安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程醫生那邊...情況真的很糟嗎？“
蘇曉的表情立刻嚴肅起來。她跳下柜臺，關上了書店的門，把“營業中“的牌子翻到“休息“一面?！拔掖蚵犨^了，他們醫院的陳副院長是個老古板，看到媒體報道后大發雷霆，說什么'醫生應該低調專業，不該跟藝術圈扯上關系'。“
林予安的心沉了下去。他早就該想到的——那幅畫雖然用了《白夜》這個抽象標題，但程硯的輪廓特征太明顯，稍有接觸的人都能認出來。更何況，展覽畫冊里還明確標注了“特別感謝C.Y.醫生的專業指導“。
“我應該撤展。“林予安突然說，站起身就要去拿外套，“現在就去美術館——“
“等等！“蘇曉攔住他，“你瘋了嗎？這是你職業生涯的轉折點！嚴老已經把你推薦給國際雙年展的策展人了！“
“那又怎樣？“林予安的聲音罕見地提高了，“我不能毀了程醫生的職業生涯！你知道醫生有多看重名譽嗎？如果因為我的畫影響了他的晉升，甚至...“
他的話沒能說完。門口的風鈴響了，兩人同時轉頭，看到程硯站在那里，一身筆挺的白大褂，手里拿著一份報紙。他的表情平靜如常，但眼下濃重的黑眼圈暴露了連日的疲憊。
“程醫生！“林予安的聲音卡在喉嚨里，“我...我正要去...“
“撤展？“程硯走進來，把報紙放在柜臺上。頭條赫然是《新銳畫家林予安：用畫筆解剖城市靈魂》，旁邊配著《白夜》的高清照片。
林予安的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你...你都知道了？“
“全院都知道了。“程硯的語氣出奇地平靜，“陳副院長今早在晨會上拿著這份報紙，問我'是不是太閑了'。“
林予安的臉色刷地變白?！皩Σ黄?..我沒想到會鬧這么大...我這就去撤展...“
他伸手去拿外套，卻被程硯按住了手腕。醫生的手指溫暖而干燥，觸感讓林予安微微一顫。
“不必?！俺坛幩砷_手，聲音依然平穩，“畫得很好?！?/p>
林予安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暗?..你的工作...“
“我的工作是為病人看病，不是取悅陳副院長。“程硯的嘴角微微上揚，這是幾天來林予安第一次看到他接近微笑的表情，“況且，他說我'不務正業'，我就把上周的搶救成功率報告拍在了他桌上?！?/p>
蘇曉在一旁吹了個口哨?！皫洶〕提t生！“
林予安卻依然憂心忡忡。“可是...那些媒體報道...會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程硯沉默了一會兒，目光落在報紙上的畫作照片?！奥闊┮恢倍加??！八罱K說，“只是這次...原因不同罷了。“
這句話里有太多未盡之意，林予安不確定自己是否理解正確。他小心翼翼地觀察程硯的表情，卻只看到醫生慣常的冷靜面具。
“那...你沒事吧？“他輕聲問。
程硯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轉向蘇曉：“能給我們一點時間嗎？“
蘇曉眨了眨眼，隨即會意?！鞍?！我突然想起有個客戶要見！“她抓起包包，沖林予安使了個眼色，“明天再聊畫展的事！“
門關上后，書店里只剩下林予安和程硯，以及一種奇怪的沉默。窗外的天色漸暗，重慶特有的霧氣開始彌漫，給玻璃蒙上一層朦朧的水汽。
“我該提前告訴你的?！傲钟璋泊蚱瞥聊?，“關于參展的事...“
程硯搖搖頭，走到那幅《白夜》的原作前——它被臨時掛在書店的展示區，等待明天送回美術館。畫中的程硯側臉線條分明，半隱在光影之間，既冷靜又脆弱，既疏離又溫暖。
“你畫得比真人好?！俺坛幫蝗徽f。
林予安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霸趺纯赡?！我...我只是把看到的畫下來...“
“你看到的是什么？“程硯轉過身，目光直視林予安，那雙總是冷靜自持的眼睛此刻竟帶著一絲真實的困惑，“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在別人眼里是這樣的?！?/p>
林予安的心跳加速了。他走到程硯身邊，兩人并肩站在畫前。“我看到的...是一個在黑暗中依然堅持發光的人?！八p聲說，“就像重慶的夜晚...永遠有燈光亮著，永遠不會完全黑暗?！?/p>
程硯靜靜地聽著，目光從畫作移到林予安臉上，又移回去?！瓣惛痹洪L今天找我談話了。“他最終說，聲音低沉，“他說'醫生要有醫生的樣子'，問我知不知道外面都在傳什么?！?/p>
林予安的呼吸一滯。“傳...什么？“
“說我們...“程硯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關系不一般。“
這個詞像一把小刀，精準地刺入林予安的心臟。他早該料到會這樣——在張姨眼里，在吳凱嘴里，在陳副院長心中，兩個男人走得太近，只能是那種“不正?！暗年P系。
“我們可以發聲明...“林予安艱難地說，“就說只是普通朋友...模特合作...“
程硯搖搖頭，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封信，遞給林予安?！翱纯催@個?！?/p>
林予安打開信封，里面是一份調職申請——程硯申請轉到郊區的分院工作，理由是“更專注于臨床救治“。
“你要走？“林予安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不?！俺坛幠没厣暾?，當著他的面撕成兩半，“我只是想告訴你...我考慮過逃避?！?/p>
碎紙片飄落在兩人之間的地板上，像一場微型雪崩。林予安蹲下身去撿，手指卻不聽使喚，幾次都抓不住那些輕飄飄的紙片。一滴水珠落在手背上，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哭。
“對不起...“他慌亂地擦去眼淚，“我只是...不想連累你...“
程硯也蹲下來，一只手握住林予安顫抖的手指，另一只手撿起那些碎片?！拔也缓蠡?。“他簡單地說，卻讓林予安的心臟幾乎停跳。
這四個字，比任何長篇大論都更有分量。林予安抬頭，對上程硯的眼睛——那雙總是冷靜克制的眼睛，此刻竟帶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熱度。
“那...醫院那邊...“
“我會處理?！俺坛幷酒鹕?，順手把林予安也拉起來，“你只需要...繼續畫你想畫的?！?/p>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開始下了，輕輕敲打著書店的玻璃窗。林予安突然想起什么，跑到柜臺后面拿出一個紙袋?！敖o你...新烤的杏仁餅干...這幾天一定沒好好吃飯...“
程硯接過紙袋，指尖不經意間擦過林予安的手掌，留下一絲微弱的電流?！爸x謝?！八D了頓，“我該回醫院了。今晚值夜班?！?/p>
“在這種天氣？“林予安看向窗外，雨勢已經變大，街道上行人匆匆，撐著傘像一朵朵移動的蘑菇。
“急診科沒有天氣?！俺坛幋┥贤馓?，語氣恢復了醫生的專業冷靜，“明天見。“
林予安送他到門口，突然想起什么?！暗鹊?！“他跑回柜臺，拿出一把黑色長柄傘，“拿著這個...別又淋雨了...“
程硯接過傘，兩人的手指再次相觸，這次誰都沒有立即松開。雨聲成了最好的背景音，掩蓋了劇烈的心跳聲。
“林予安?！俺坛幫蝗唤兴拿郑曇舻统炼鴪远?，“無論發生什么...那幅畫，值得?！?/p>
然后他撐開傘，走入雨中，高大的身影很快被雨幕模糊。林予安站在門口，直到再也看不見那個背影，才慢慢關上門。
回到畫前，他輕輕觸摸畫布上程硯的輪廓，指尖傳來粗糙的質感。手機又響了，是美術館的號碼，但他沒有接。此刻，他只想沉浸在這個奇妙的認知中——程硯，那個總是冷靜自持的程硯，為了他的畫，選擇面對一場可能的風暴。
窗外電閃雷鳴，暴雨如注。林予安拿起畫筆，開始在素描本上快速勾畫——不再是程硯的側臉，而是他撕掉調職申請時決絕的表情，和說“我不后悔“時眼中的堅定。這幅畫，他不會參展，不會出售，只會珍藏。
就像程硯珍藏他那張雨傘速寫一樣。
與此同時，重慶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的急診科里，程硯剛換好白大褂，就聽到護士站的議論聲。
“那就是程醫生吧？報紙上那個...“
“畫得真像！聽說嚴老都稱贊呢...“
“噓...陳副院長來了...“
程硯面無表情地走向診室，對周圍的竊竊私語置若罔聞。直到一個尖銳的聲音叫住他：
“程硯！來我辦公室一趟！“
陳副院長站在走廊盡頭，臉色陰沉得像今天的天氣。程硯整理了一下聽診器，穩步走過去。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警告、訓斥，甚至威脅。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像想象中那樣焦慮。
因為此刻，他的口袋里裝著一塊杏仁餅干，而他的腦海中，回放著林予安說“在黑暗中依然堅持發光的人“時，那雙真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