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老院的消毒味令人胸口發悶。
沈徹站在走廊盡頭的玻璃窗邊,手指敲打著斑駁的墻皮,目光落在房間里那個蜷縮在輪椅上的老人身上。
花白的頭發黏在蠟黃的頭皮上,嘴角掛著晶瑩的口水,順著松弛的下頜線往下淌,在洗得發白的病號服上洇出一小片濕痕。
渾濁的眼球定定地盯著天花板角落的蛛網,手指像枯樹枝般蜷曲著,機械地摳著輪椅扶手的裂縫——這就是周明遠,十年前給林秀案做尸檢的法醫。
“周法醫三年前秋天中風的,”
護工大姐端著消毒盤從旁邊經過,帶著常年照護病人的疲憊與同情,
“左邊身子徹底動不了,話也說不清楚,就剩個右手食指還能勉強動。剛開始兒女還來看看,后來聽說鬧了矛盾,就再也沒露過面,連贍養費都是托人轉的?!?/p>
沈徹沒回頭,視線依然在老人身上。
周明遠的脖頸忽然極輕微地動了一下,像是察覺到窗外的注視,渾濁的眼球緩緩轉動,最終對上沈徹的目光。
那眼神里沒有焦點,只有一片蒙塵的空白。
蘇漾不知何時走到了他身側,白襯衫的領口被穿堂風掀起一角,露出鎖骨處那道淺淡的疤痕。
他沒看周明遠,反而盯著老人輪椅旁的金屬架,那里擺著個掉了漆的搪瓷杯,杯身上印著的“市公安局”燙金字樣早已斑駁成模糊的黃漬。
“他發病前有沒有說過什么特別的話?比如……提到十年前的案子,或者某個名字?”
護工放下消毒盤,指尖在圍裙上蹭了蹭,努力回憶著:“說起來還真有點怪。他總半夜坐起來哭,嘴里嘟囔著‘鏡子’‘剪刀’,有時候還喊‘不是我干的’。
我們都當是老糊涂了,畢竟法醫這行當,見多了死人,心里難免擱著事?!?/p>
她忽然壓低聲音,“有次他把自己鎖在衛生間,我撞開門時,看見他對著鏡子磕頭,額頭上全是血,嘴里反復說‘饒了我吧,就這一次’……”
沈徹的手攥緊,掌心的汗濡濕了褲袋里的煙盒。
鏡子,剪刀。
又是這兩個詞。
他看向玻璃窗里的周明遠,老人不知何時抬起了右手,食指正一下下的抖著,動作緩慢而執著。
“他在寫字?!?/p>
蘇漾的聲音很輕,像落在湖面的冰粒,“一下,兩下,三下……是‘三’?”
周明遠的身體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頭猛地抬起,讓人清楚的看見他渾濁的眼睛,喉嚨里幾乎已經是氣音。
“……三……鏡……”
“三面鏡子?”沈徹追問,“還是第三個受害者?”
老人卻瞬間跌坐回去,頭重重磕在輪椅靠背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開始胡言亂語,嘴里反復念叨著“剪刀……紅的……燒起來了……”,右手食指在膝蓋上畫著奇怪的圈,一圈套著一圈,像兩個交叉的圓環。
沈徹皺著眉頭。
交叉的圓——第一起兇案現場的碎鏡邊緣,他曾見過同樣的刻痕,當時以為是玻璃自然碎裂的紋路。
現在看來,那分明是刻意留下的符號。
“他抽屜里有個鐵盒子,”
護工忽然說,“前陣子整理房間時發現的,鎖得死死的。
他不讓我們碰,說里面是‘救命的東西’,誰碰誰倒霉?!?/p>
沈徹跟著護工穿過彌漫著尿騷味的走廊,來到逼仄的儲物間。
鐵盒子放在最底層的架子上,積著半指厚的灰,邊角已經銹出了蜂窩狀的孔洞。
鎖是老式的銅鎖,鑰匙孔里塞滿了鐵銹,沈徹直接抽出警棍,猛地發力,鎖扣“咔噠”一聲崩開。
盒子里鋪著塊褪色的紅布。
紅布下裹著個牛皮筆記本,封皮已經磨得發亮。
旁邊是把纏著深藍色布條的東西,形狀細長。
沈徹捏住布條的一角輕輕扯開,銀灰色的金屬刃口暴露在光線下——是把花藝剪刀,刃口薄如刀片,和林秀案卷宗里描述的型號分毫不差。
只是刃口內側沾著點暗紅的痕跡,像凝固了十年的血痂。
“另一把失蹤的剪刀。”
沈徹的聲音有些發緊,他拿起剪刀掂量了一下,比想象中沉得多。
布條里還裹著張照片,邊角已經磨得發毛,照片上是十年前的周明遠,穿著筆挺的白大褂,站在“林秀花店”的招牌下。
身邊站著個穿藍白校服的少年,眉眼像極了蘇漾,只是嘴角的笑比蘇漾更張揚些。
“是蘇辰。”
蘇漾的指尖輕輕拂過照片上的少年,手指壓過照片邊緣的折痕,聲音確平靜的驚人,
“他那時候總逃課去花店幫忙,說林秀阿姨做的玫瑰醬最好吃。周明遠……那時候還不是法醫,只是物證科的技術員,偶爾會去看他……我弟弟說,周叔叔是個好人,會偷偷給他塞大白兔奶糖?!?/p>
沈徹翻開筆記本,紙頁已經泛黃發脆,翻動時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枯葉在摩擦。
里面的字跡潦草倉促,墨水在紙頁上洇出毛邊,顯然是在極度匆忙中寫下的:
“3月17日,張讓改報告。他說‘上面’打過招呼,趙立偉必須是兇手。我看到他把剪刀上的指紋擦掉了,換了枚新的上去,不是趙立偉的?!?/p>
“3月19日,去花店復查現場,墻角的花瓶碎片上有鞋印,43碼,邊緣有磨損。趙立偉穿41碼,這鞋印是誰的?”
“3月20日,凌晨三點,看到小陳在花店后巷燒東西,黑色的,像件外套?;鸸饫锖孟裼袀€銀色的東西掉出來,他沒撿?!?/p>
“3月25日,庭審前,張塞給我一個信封,里面是……”后面的字被墨團涂掉了,黑得像深不見底的洞。
“4月1日,蘇辰來問我,林秀阿姨是不是真的被趙立偉殺的。他說他看到了,不是一個人。我不敢看他的眼睛?!?/p>
最后一頁只有一行字,字跡扭曲得幾乎認不出來,墨水深深嵌進紙纖維里,像是用盡全力刻下的:
“他們知道了,鏡子里的人要出來了——5/5”
5/5。
前兩起兇案現場的鏡子上寫著1/5和2/5,現在周明遠的筆記本里出現了5/5。
難道他早就知道自己會是第五個受害者?
可他還活著……是還沒有到嗎?
“不對?!?/p>
蘇漾忽然合上筆記本,按在最后那行字上,眼神銳利,“他不是第五個目標,他是‘記賬人’。
兇手留著他,是為了讓他親眼看到這場‘清算’的全過程,讓他為當年的沉默贖罪?!?/p>
他的目光落在那把剪刀上,“這把剪刀上的血跡,應該屬于真正的兇手。十年前沒被發現,現在該現身了。”
“文鄒鄒的做什么……”
話音未落,沈徹的手機突然爆發出刺耳的鈴聲。
是老周,背景音里混著急促的腳步聲和電流雜音,他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慌:“沈隊!周明遠……周明遠在養老院被人帶走了!
護工說剛才來了兩個穿白大褂的,說是市醫院的,要接他去做復查,手續齊全得很。我剛跟市醫院核實,根本沒這回事!”
沈徹猛地轉身沖出儲物間,蘇漾抓起鐵盒子緊隨其后。
玻璃窗里的輪椅還在原地,椅背上搭著的病號服滑落一半,露出空蕩蕩的座位。
走廊盡頭的監控攝像頭歪歪扭扭地垂著腦袋,數據線被人齊根剪斷,斷口處露著銅絲。
“查監控!”
沈徹的聲音在走廊里回蕩,“養老院前后門的監控,還有附近三條街的監控!另外,立刻查周明遠兒女的下落,他們很可能知道什么!”
護工被這陣仗嚇得臉色發白,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剛才在樓下看到輛白色面包車,沒掛牌,就停在后門……”
沈徹沒聽完就往樓下沖,蘇漾跟著他穿過種滿月季的小院,花瓣上的晨露被撞得飛濺起來,沾在褲腿上。
跑到后門時,只看到一道白色的車影正拐過街角,車后窗貼著深色的膜,什么都看不見。
“上車!”
沈徹拽開警車的門,引擎發動的轟鳴驚飛了院墻上的麻雀。
蘇漾坐進副駕駛座,剛關上車門,就聽見沈徹低罵了一聲——儀表盤上的油量指示燈亮著紅光,昨晚蹲守回來忘了加油。
“淦!”沈徹的右手狠狠地砸在方向盤上。他不知道哪里還有加油站。
“左邊路口有家加油站。”
蘇漾忽然說,指尖在膝蓋上輕點著,“剛才那輛面包車的輪胎紋路很深,適合走爛路,附近只有南郊的廢棄水泥廠符合條件。”
沈徹猛地打方向盤,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尖叫。
車子拐進加油站時,他抓起掛在后視鏡上的墨鏡戴上,平復一下心情。
加油機嗡嗡作響的間隙,他忽然開口:“你弟弟當年到底看到了什么?”
蘇漾正在翻那個牛皮筆記本,聞言動作頓了頓,指尖停在“不是一個人”那行字上。
“他說那天去給林秀阿姨送作業,推開后門時正好撞見有人行兇。
兇手背對著他,手里拿著剪刀,刺向林秀的喉嚨。”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鏡子里映出的不止一個人,鏡角還晃過一個戴眼鏡的影子,手里拿著相機?!?/p>
戴眼鏡的影子。
沈徹的腦海里瞬間閃過張啟明的臉——那個退休法官,生前總戴著副金絲邊眼鏡。
他抓起對講機,聲音緊繃:“老周,查張啟明和周明遠的關系,十年前他們是不是認識。
另外,查十年前3月20日晚上,福安里附近的火災記錄,特別是涉及黑色外套和銀色物品的?!?/p>
加完油的車子像離弦的箭,沖出加油站。
蘇漾看著窗外掠過的樹影,忽然說:“周明遠筆記本里的‘小陳’,應該就是你三年前擊斃的那個嫌犯。
陳斌,43碼鞋,左撇子,當年在建材廠當倉庫管理員,正好負責給趙立偉的工地送水泥。”
沈徹的手緊緊的握住方向盤,暴露他此時心中的不平靜。
三年前那個雨夜的畫面突然涌上來——陳斌倒在血泊里,嘴里涌出的血沫染紅了黑色外套。
他臨死前盯著沈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你以為你救了誰?鏡子里的你,和我有區別嗎?”
那時候他以為是瘋子的胡話,現在才明白,那句話里藏著他不敢觸碰的真相。
車子剛拐過南郊的盤山公路,沈徹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出一條匿名短信,發信人未知,內容只有一張照片。
照片里,周明遠被綁在生銹的鐵椅子上,頭歪向一邊,額頭上滲著血。
他面前擺著一面完整的穿衣鏡,鏡面上用紅漆寫著個猙獰的數字:3/5。
而照片背景的角落里,隱約能看到一截銀藍色的布料,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光——和蘇漾弟弟當年穿的防火服,一模一樣。
沈徹猛地踩下油門,警車引擎發出野獸般的咆哮。
蘇漾合上筆記本,指尖輕輕摩挲著封面的磨損處。
他沒告訴沈徹,剛才翻看筆記本時,在最后一頁的夾層里發現了半張電影票根,日期是十年前3月25日,正是林秀案庭審那天。
影院地址在福安里附近,座位號是15排02座——和他現在住的公寓房號,一模一樣。
車窗外的風越來越大,卷著山腳下的塵土撲在玻璃上。
但蘇漾知道,有些東西一旦被翻開,就再也蓋不住了,比如藏在剪刀縫里的血;
比如沉在筆記本夾層里的秘密;
比如……沈徹左手腕的腕帶底下,那道和他鎖骨處相似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