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護車的鳴笛聲在盤山公路上漸遠,像根被拉長的橡皮筋,最終繃斷在暮色里。沈徹站在倉庫門口抽煙,火星在黑暗中明明滅滅,映著他眼底未散的紅血絲。蘇漾蹲在鋼架旁,正用證物袋封裝那塊帶藍白條紋補丁的布料,白襯衫的肘部沾了塊鐵繡。
“技術科說,林宇的徽章內側刻著‘贈沈徹’。”沈徹把煙蒂摁在鞋底,站起來,“你早就知道?”
蘇漾用鑷子夾著的布料輕輕晃了晃。“猜的。”他把證物袋密封好,反復碾密封條,“林宇是你警校同屆的師兄,對吧?你抽屜里那枚編號0716的徽章,和他的0717只差一個數字。”
那枚徽章是沈徹的畢業紀念,背面刻著妹妹的生日,一直別在警號旁邊。他從沒跟人說過林宇是他師兄,兩人當年在射擊館打賭,輸的人要把徽章送給對方做護身符。
“你查我。”不是疑問,是陳述。沈徹看著蘇漾站起身,忽然覺得這人像塊浸在冰水里的玉,看著溫潤,摸上去卻能凍傷手指。
“彼此彼此。”蘇漾笑了笑,看著著遠處山火般的晚霞,“沈隊不也在查我的行蹤?老周下午去公寓樓調監控時,我正好在樓下取快遞。”他手里拿著證物袋,“不過現在看來,我們查的或許是同一件事——比如,林宇的徽章為什么會出現在陳斌的火場,又為什么會被人釘在這倉庫的鋼架上。”
沈徹轉身往警車走。鞋底碾過碎石的聲響里,他聽見蘇漾跟上來的腳步聲,輕飄飄的。車后座的證物箱里,有沾著暗紅痕跡的花藝剪刀——技術科剛發來消息,上面的血跡DNA與林秀完全一致,卻沒有趙立偉的指紋,反而沾著半個模糊的左手食指印,紋路與周明遠筆記本上的字跡高度吻合。
“周明遠當年做了偽證。”蘇漾忽然開口,手指在車窗上畫著。
“他擦掉了真兇的指紋,偽造了趙立偉的,還隱瞞了43碼鞋印的事。張啟明在法庭上引用的關鍵證據,全是他一手炮制的。”
沈徹發動車子,引擎聲幾乎壓過他的聲音:“動機呢?”
“筆記本里提到的‘信封’。”蘇漾的指尖點在自己的太陽穴上,那里有顆極淡的痣。
“趙立偉給的錢,足夠讓他兒子在國外讀完醫學院。周明遠中風后,他兒子突然從美國回來,接手了市一院的眼科中心——就是給李建國做義眼手術的那家。”
沈徹忽然想起三年前擊斃陳斌的那個雨夜,對方倒在地上時,左手緊緊攥著個牛皮紙信封,里面裝著張銀行卡和半張照片——照片上是個穿白大褂的年輕人,胸前的銘牌寫著“市一院周睿”。
“周睿是周明遠的兒子。”沈徹說,“李建國的義眼手術,主刀醫生就是他。”
蘇漾轉過頭:“所以第三個受害者的‘藏眼不見光’,不僅指李建國的玻璃義眼,還指周睿——那個用手術刀替父親掩蓋真相的人。兇手的清算名單上,或許不止五個名字。”
警車駛下盤山公路時,老周打來了電話。有鍵盤敲擊聲,夾雜著老周壓抑的聲音:“沈隊,查到了。李建國十年前是物證科的保管員,林秀案的副卷就是他負責歸檔的。但三年前陳斌被擊斃后,那本副卷就不見了——同時失蹤的,還有負責追查副卷丟失案的林宇!”
副卷。
沈徹猛地踩下剎車。車后座的證物箱發出“哐當”一聲,那把花藝剪刀不知何時滑了出來,刃口正對著駕駛座的靠背。
他忽然想起蘇漾鎖骨處的疤,形狀像被剪刀劃開的,而林秀案卷宗里記載的致命傷,恰好是從鎖骨下方刺入喉嚨的。
“蘇漾,”他的聲音很低,“你鎖骨的疤是怎么來的?”
蘇漾正在翻周明遠的筆記本,指尖停在“蘇辰來問我”那行字上。“小時候被玻璃劃傷的。”
他說得輕描淡寫,合上筆記本時,金屬搭扣發出聲脆響,“在林秀阿姨的花店,蘇辰不小心打碎了鏡子,我去撿碎片時劃到的。”
沈徹盯著他的臉。月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片淺淡的陰影,像在隱瞞什么。
他忽然覺得這車里的悶得慌,伸手想開車窗,卻被蘇漾按住了手。
掌心很涼,帶著證物袋的塑料味,恰好覆在他虎口的槍繭上。“別開窗。”
沈徹猛地抽回手,左手下意識地攥住手腕——三年前陳斌臨死前的話突然在耳邊響起:“你妹妹的眼睛很漂亮,像林秀的……可惜啊,她看到了不該看的。”
妹妹。
他刻意遺忘的名字。沈玥,比他小三歲,小時候總愛跟在他身后,吵著要當法醫,說要“把壞人的秘密都挖出來”。
三年前被陳斌挾持時,她穿著件銀藍色的外套,是蘇辰送的生日禮物——那天是她的二十歲生日,也是蘇辰失蹤五周年的紀念日。
“沈隊?”蘇漾帶著點試探,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你臉色很難看,要不要先去醫院?”
沈徹甩開他的手,發動車子:“去市一院。”
市一院的住院部走廊彌漫著消毒水和香水混合的怪味。周睿的辦公室在十三樓,門口掛著“眼科主任”的牌子,門虛掩著,里面傳來壓抑的爭執聲。
沈徹推開門時,正看見個穿白裙的女人背對著門口,手里野薔薇花瓣被捏得汁液淋漓。
“那本副卷到底在哪?”女人的聲音很輕“我媽死的時候,你爸就在現場!他擦掉的不是指紋,是我媽的血!”
周睿坐在辦公桌后,白大褂的領口松開兩顆扣子,脖子有紅痕,像是被人抓過。
他的手在發抖,手里的咖啡杯傾斜著:“我不知道什么副卷!當年的事我爸早就忘了,他中風后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全!”
“忘了?”女人猛地轉過身,沈徹這才看清她的臉——眉眼像極了照片上的林秀,嘴角卻帶著種與年齡不符的狠戾。
她的左手腕纏著圈銀色手鏈,鏈墜是朵梅花,“他忘得了,我忘不了!我媽臨死前給我打電話,說看到周明遠在倉庫里燒東西,黑色的,像件警服!”
警服。
三年前陳斌燒毀的黑色外套里,確實裹著件被剪碎的警服,肩章上還沾著銀藍色的纖維——當時他以為是陳斌偷來的,現在想來,那或許是林宇的。
“林曉!”蘇漾突然開口“你該跟我們走一趟。”
林曉轉頭,看到蘇漾時:“是你……蘇辰的哥哥。”她的目光掃過蘇漾鎖骨處的疤,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你也來找副卷?找你弟弟失蹤的真相?我告訴你,他沒死!陳斌被擊斃那天,我在現場看到他了,穿著件銀藍色的防火服,站在倉庫頂的破洞里,像只等著食腐的烏鴉!”
“你撒謊。”沈徹的聲音很輕,“我弟弟五年前就死了,尸骨都被人從江里撈上來了。”
“撈上來的是塊假骨頭!”林曉突然把野薔薇砸向他,尖利的花刺擦過他的臉頰,留下道血痕,“就像李建國的假眼睛!你們都在騙自己!沈徹,你以為你擊斃陳斌是救了你妹妹?其實是救了周睿!當年藏起副卷、給林宇下毒的,就是他!”
周睿猛地站起來,推翻了椅子:“你胡說!”
DNA鑒定不會說謊。
沈徹沒理會他們的爭執,目光落在辦公桌的抽屜上。
那里露出半截銀色的東西,像是枚徽章。
他走過去拉開抽屜,里面果然躺著枚警校徽章,編號0717,背面刻著“贈沈徹”——和倉庫里發現的那枚一樣,但邊緣沒有變形,是復制品。
“這是林宇的徽章。”沈徹捏起徽章,忽然想起林宇犧牲前的最后一個電話,“他說發現了副卷的線索,藏在‘能看見眼睛的地方’。”
“是檔案室的眼睛標本瓶。”林曉的聲音像暴風雨后的死寂,“我媽以前是護士,說物證科的檔案室里有個標本瓶,泡著顆被挖出來的人眼,標簽寫著‘140317’——正好是她遇害的日期。李建國的義眼,就是用那顆眼球的模型做的。”
沈徹想起李建國的玻璃義眼,瞳孔的顏色總顯得很詭異,像蒙著層霧——技術科的報告里說,義眼的玻璃成分里摻著熒光劑。
“周睿給李建國做手術時,在義眼里藏了東西。”蘇漾忽然開口,“是副卷的下落。”
周睿癱坐在地上,臉色慘白如紙:“我爸逼我的……他說林宇查到了副卷里的秘密,那里面有沈徹的證詞,說看到趙立偉行兇……但其實沈徹看到的是陳斌,是他故意指認錯了人……”
沈徹猛地轉頭。那片鏡片后露出底下洶涌的震驚與……失望。
“不是我。”沈徹的聲音發顫,“當年我看到的確實是趙立偉,他穿著陳斌的外套……”
“夠了!”林曉突然尖叫起來,抓起桌上的水果刀就往周睿身上刺,“你們都在撒謊!我媽在副卷里留了錄音,她聽到趙立偉說要殺了蘇辰,因為他看到了……”
她的話沒說完,就被沈徹按倒在地。刀落在地上。
林曉在他身下掙扎:“沈徹!你妹妹也在撒謊!她根本不是被挾持,是自愿跟陳斌走的!因為她看到了你當年做的偽證!”
偽證。
這兩個字像顆炸雷,在沈徹的腦海里炸開。他想起三年前在警局做的筆錄,老周當時反復叮囑他:“就說看到趙立偉行兇,其他的別多嘴,不然你妹妹……”
“沈隊!”老周的聲音從走廊傳來,帶著驚慌,“養老院打來電話,周明遠不見了!他病房的鏡子上,用血寫著4/5!”
沈徹猛地松開林曉,站起身時一陣眩暈。蘇漾扶住他的胳膊,“先去檔案室。”
蘇漾的聲音很穩,“找到副卷,所有問題都能解開。”
檔案室在住院部的地下一層,陰冷潮濕,空氣中彌漫著福爾馬林的味道。一排排玻璃柜里擺滿了標本瓶,泡著各種器官,在頂燈的照射下泛著詭異的光。沈徹的目光掃過標簽,在角落的柜子里找到了那個標著“140317”的瓶子——里面果然泡著顆眼球,渾濁的瞳孔正對著門口,像在注視著什么。
蘇漾戴上手套,取出瓶子。瓶底沉著張卷起來的紙條,用鑷子夾出來展開,上面是行用鉛筆寫的字:“副卷在李建國的義眼里,密碼是蘇辰的生日。”
“1998年6月15日。”蘇漾指說,“他總說自己是雙子座,一半像太陽,一半像月亮。”
這個日期沈徹記得很清楚——那天是他妹妹的生日,兩人在福利院一起吹的蠟燭,自己還送了沈玥一只銀藍色的發卡,說“像天上的星星”。
“李建國現在在哪?”沈徹抓起對講機。
“在周睿的辦公室!”老周的聲音帶著喘息,“我們剛找到他,人已經沒氣了!眼睛被挖走了,眼眶里塞著朵野薔薇,旁邊多了面鏡子,寫著‘4/5’!”
沈徹和蘇漾沖出檔案室時,正撞見林曉被警員押著往電梯走。她經過蘇漾身邊時,忽然停下腳步,聲音低得只有兩人能聽見:“你弟弟說,當年在火場看到的戴黑色腕帶的人,左手虎口有顆痣。”
蘇漾猛地轉頭,看向沈徹的左手——那里確實有顆極淡的痣,藏在繭底下,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電梯門緩緩合上,林曉的笑聲從縫隙里擠出來:“沈徹,你戴腕帶不是為了遮疤,是為了遮痣吧?”
走廊的頂燈突然閃爍起來,忽明忽暗的光線下,沈徹看著自己的左手——三年前擊斃陳斌時,他的左手確實被劃傷過,疤剛好遮住了那顆痣。而陳斌臨死前盯著他的左手,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原來真的是你。”
“不是我。”沈徹說,蘇漾扶住他的肩膀,掌心的溫度帶著種奇異的安定感,“那天我穿的是便衣,沒戴腕帶。”
“我知道。”蘇漾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忽然笑了笑,“你戴的是沈玥的發帶,銀藍色的,上面有薔薇花紋——就像林曉手鏈上的那種。”
沈徹猛地抬頭,。那片鏡后露出底下深不見底的潭水,映著自己驚慌失措的臉。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夜,自己沖進去時,陳斌手里攥著的銀藍色發卡,上面沾著的血跡DNA與沈玥完全一致——發卡是他親手給妹妹戴上的。
“周睿的辦公室有紫外線燈。”蘇漾說,“我們去看看李建國的義眼里,藏著什么。”
周睿的辦公室已經拉起了警戒線。李建國倒在辦公桌旁,眼眶里的野薔薇還在滴水。沈徹戴上手套,從證物袋里取出那只被挖走的義眼,放在紫外線燈下照射。
淡綠色的熒光慢慢浮現,組成一行扭曲的字:“副卷在蘇辰的防火服里,藏在他左肘的補丁下——當年做偽證的,是沈徹和我。”
最后那個“我”字,印在熒光中央。
蘇漾的身體晃了晃,沈徹伸手扶住他,才發現他的指尖冰得像塊鐵。
“這不是真的。”蘇漾的聲音很輕,“我弟弟不會做偽證,他連踩死只螞蟻都會哭一晚上。”
“但他做了。”沈徹說“周明遠的筆記本里寫著‘蘇辰來問我’,其實不是問真相,是來確認自己的偽證會不會被拆穿。
他當年看到的兇手是陳斌,卻因為害怕,指認了趙立偉——就像我,明明看到的是陳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