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溪畔的秘密教學與各自家庭的重壓下悄然滑過。林野認得的字越來越多，那截珍貴的鉛筆頭也越用越短，被他像寶貝一樣貼身藏著。他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林野”，也學會了寫“蘇禾”。每當夜深人靜，他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聽著父親壓抑的呻吟，就會用手指在冰冷的土墻上，一遍遍，無聲地描摹著“蘇禾”兩個字。這兩個字仿佛帶著魔力，能驅散一些現實的陰冷，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和堅持下去的勇氣。

蘇禾的變化也在悄然發生。麻花辮依舊，但身形抽條了些，像春日里拔節的嫩竹，帶著少女特有的青澀柔韌。她的眼神在沉靜中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明亮，尤其是在溪邊青石后，看著林野因學會一個字而眼睛發亮、嘴角上揚的時候。那份專注和渴望，讓她感到一種被需要的、沉甸甸的滿足感。她會悄悄把父親從舊報紙上剪下來的、帶有山外世界圖片的文章帶給他看，分享著那些遙遠而模糊的憧憬。

這天放學后，兩人照例來到老地方。蘇禾帶來了幾張報紙，上面印著縣城工廠的照片和高高的煙囪。

“林野哥你看，”她指著圖片，聲音帶著向往，“這就是工廠！聽說里面機器轟隆隆響，生產出來的東西能賣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去！在這里干活，能掙工資呢！”

林野湊得很近，幾乎能聞到蘇禾發間淡淡的皂角清香。他看著圖片上那些巨大的、冰冷的機器和穿著統一工裝的人群，眼神充滿了震撼和渴望。“真大……這么多人……那得掙多少錢？”他喃喃自語，仿佛看到了兌現承諾的一線可能。

“嗯！爹說，只要肯學技術，肯吃苦，就能掙到錢！”蘇禾用力點頭，給林野描繪著藍圖，“等我們出去了……”

就在這時，一陣充滿惡意的嬉笑和幾聲驚恐尖利的狗吠從不遠處的灌木叢后傳來，粗暴地打斷了少女對未來的憧憬。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疑。林野立刻站起身，像一頭警覺的小獸，將蘇禾護在身后，循著聲音悄悄探過去。

只見村東頭王虎領著三四個半大小子，正圍著一只縮在淺水洼里、渾身濕透、瑟瑟發抖的小黃狗。王虎手里揮舞著一根粗樹枝，正一下下抽打在水面上，濺起的水花和巨大的聲響嚇得小狗驚恐地哀鳴，拼命往泥水里縮。其他幾人嘻嘻哈哈地起著哄，有的撿起小石子往狗身上丟。

“沒用的野狗！敢偷吃老子家的雞食！打死你！”王虎惡狠狠地叫囂著，作勢就要用樹枝去戳小狗的眼睛！

“住手！”一聲清亮的呵斥如同驚雷炸響！

蘇禾再也忍不住，從林野身后沖了出來，張開雙臂，像一只護崽的母雞，毫不猶豫地擋在了那只驚恐萬狀的小狗前面！她小小的胸膛因為憤怒而劇烈起伏，清澈的眼睛里燃燒著從未有過的怒火，死死瞪著王虎：“王虎！你們干什么！欺負一只小狗算什么本事！”

林野的動作更快！他一個箭步上前，劈手就抓住了王虎即將落下的手腕！他的手指像鐵鉗一樣有力，眼神冷得像山澗寒潭，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厲：“滾開！”聲音不高，卻像石頭砸在地上，擲地有聲。

王虎被這突如其來的阻攔和手腕上的劇痛嚇了一跳，待看清是林野和蘇禾，尤其是看到林野那冰冷刺骨的眼神時，囂張的氣焰不由得一窒。但他仗著自己人多，又覺得被落了面子，梗著脖子嚷道：“林野！你個窮鬼，少管閑事！這野狗偷吃我家東西，就該打死！”

“就是！多管閑事！”

“蘇禾，你個丫頭片子也敢管我們？”其他幾個小子也紛紛圍了上來，推搡著，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林野將蘇禾和小狗牢牢護在身后，面對圍上來的幾人，毫無懼色。他攥緊了拳頭，手臂上的肌肉線條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那沉默而強大的壓迫感，竟讓王虎幾人一時不敢上前。

“想打架？”林野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山石般的冷硬，目光如刀鋒般掃過王虎的臉，“來！”

王虎被林野這豁出去的架勢和冰冷的眼神鎮住了，再看看被蘇禾護在懷里、正用濕漉漉眼睛驚恐看著他們的小狗，以及蘇禾那張氣得發白卻異常堅定的臉，心里莫名有些發虛。他色厲內荏地啐了一口：“呸！算你們狠！為了只野狗，值得嗎？等著瞧！”他一揮手，帶著幾個跟班罵罵咧咧地轉身走了，背影透著幾分狼狽。

看著那群人消失在灌木叢后，緊繃的空氣瞬間松弛。林野這才松開緊握的拳頭，手心全是汗。他轉過身，看向蘇禾。

夕陽的金輝灑滿溪面，也灑在蘇禾身上。她蹲在地上，緊緊抱著那只依舊在瑟瑟發抖的小黃狗，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它。她的頭發有些凌亂，幾縷碎發貼在汗濕的額角，臉頰因為激動和奔跑而泛著動人的紅暈，那雙總是沉靜的眼睛，此刻亮得驚人，像落滿了星辰。她微微喘著氣，抬起頭看向林野，眼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感激、后怕，還有一種深深的依賴。

“林野哥……謝謝你……剛才，嚇死我了。”她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輕顫，像風中搖曳的鈴蘭。

林野看著她被夕陽勾勒出的柔和剪影，看著她眼中那份純粹的信賴和光芒，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一下，一種從未有過的、滾燙的悸動瞬間傳遍四肢百骸，連耳根都熱了起來。剛才面對王虎時的冷硬和銳利瞬間冰消瓦解，只剩下笨拙的慌亂和一種莫名的、讓他口干舌燥的緊張。他不敢再看蘇禾亮得灼人的眼睛，目光有些躲閃地落在她懷里那只正用小腦袋蹭著蘇禾手臂的小狗身上。

“沒、沒事。他們不敢真動手。”林野的聲音有些干澀，他清了清嗓子，試圖找回平時的語調，“小狗……沒事吧？”

“嗯，就是嚇壞了，好可憐。”蘇禾低下頭，聲音輕柔下來，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拭著小狗濕漉漉的毛發，動作溫柔得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小狗似乎感受到了這份毫無保留的善意和安全感，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輕輕地、試探性地舔了舔蘇禾的手指。這充滿依戀的一幕，落在林野眼里，讓他的心像被最柔軟的羽毛拂過，又酸又軟，陷下去一塊。

兩人一時無話，只有溪水潺潺流淌。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微妙的、令人心跳加速的沉默。剛才并肩對抗“外敵”的默契和勇氣，此刻化作了無聲的電流，在兩人之間滋滋作響。林野能清晰地聞到蘇禾身上傳來的、混合著青草氣息和淡淡汗味的少女馨香。蘇禾則能感受到林野站在身旁帶來的、令人無比安心的力量和溫度，以及他微微急促的呼吸。

“我們……給它擦擦干吧？這樣會生病的。”蘇禾輕聲提議，打破了沉默，也掩飾著自己同樣擂鼓般的心跳。

“好。”林野立刻應道，聲音低沉。他脫下自己那件同樣洗得發白的舊外衫——這是他最好的一件衣服了——笨拙地、輕輕地包裹住還在發抖的小狗。他的動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它，也……也怕碰到蘇禾的手。

蘇禾拿出自己隨身帶著的一塊干凈（雖然也打了補丁）的手帕，繼續輕柔地擦拭著小狗的毛發。兩人的手指在包裹小狗的舊衣衫上偶爾相觸，每一次都帶來一陣細微的戰栗，迅速分開，又忍不住靠近。夕陽將他們的影子在草地上重疊，暖風拂過，帶來青草和野花的芬芳。

那只被救下的小黃狗，蜷縮在林野帶著體溫的舊衣衫里，感受著兩個少年少女傳遞過來的溫暖和呵護，漸漸停止了顫抖，發出細小而滿足的呼嚕聲，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而林野和蘇禾之間，一種超越了童年玩伴的、朦朧而青澀的情愫，如同這谷底溪畔悄然綻放的不知名野花，在夕陽的余暉和潺潺流水的溫柔見證下，不可抑制地、羞澀而勇敢地萌發出來。每一次眼神不經意的交匯，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一圈圈甜蜜而慌亂的漣漪；每一次指尖微小的觸碰，都帶著電流般的悸動。這溪畔的黃昏，因為這意外的插曲和無聲滋長的情愫，變得格外悠長，格外溫暖，也格外令人心慌意亂，充滿了懵懂而美好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