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底村的秋雨終于停歇，留下的是滿地泥濘、斷枝殘葉和更加沉重的寒意。雨后的天空是洗過的灰藍色，帶著一種冰冷的澄澈，卻照不進人們的心底。
林野的離去，像一塊沉重的巨石投入蘇禾死寂的心湖，只激起絕望的漣漪，便沉入冰冷的深淵。她失魂落魄地從趙阿婆家回來，渾身濕冷，腳上的傷口在泥水里泡得發白麻木，卻遠不及心口的疼痛尖銳。推開自家院門，迎接她的是父親蘇長河一夜之間仿佛老了十歲的佝僂背影，和里屋母親依舊壓抑卻不再那么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那幾株沾著她鮮血挖回的草藥，暫時吊住了母親的命。
“禾兒……回來了？”蘇長河的聲音沙啞得像破風箱，他轉過身，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疲憊和擔憂，“林野他……”
“他走了。”蘇禾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像一潭死水，“去省城打工了。”她沒有看父親的眼睛，徑直走進里屋，脫下濕透冰冷的外衣，拿起爐灶上溫著的藥罐，給母親喂藥。動作機械而專注，仿佛這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蘇長河看著女兒沉默而倔強的背影，看著她被荊棘劃破、被凍得青紫的手臂，看著她眼中那死寂般的光芒，心口像被鈍刀反復切割。他知道，林野的離開，對女兒意味著什么。那個承載著女兒所有希望和憧憬的承諾，連同那個少年，一同消失了。而他這個父親，卻連保護妻女、維持最基本生計的能力都沒有！巨大的無力感和愧疚感幾乎將他壓垮。
蘇家的日子，跌入了真正的谷底。蘇長河失去了民辦教師的身份和微薄的補貼，成了徹底的“閑人”。他拖著病體（急怒攻心留下的暗傷）和沉重的心理負擔，在村里四處尋找能換口糧的零活：幫人打谷、磨面、修補農具……然而谷底村的貧窮是普遍的，能給他的活計少得可憐，報酬更是微乎其微。家里那點可憐的存糧迅速見底，常常是野菜混著稀得照見人影的粥水度日。
蘇禾成了家里真正的支柱。她不再提上學的事，仿佛那從未存在過。每天天不亮，她就背起那個巨大的竹簍，鉆進雨后濕滑陰冷的山林。她比以往更加瘋狂地搜尋著一切能換錢或果腹的東西：更珍貴的草藥、雨后冒出的野菌、成熟的野果、甚至苦澀但能吃的樹皮嫩芽……她的手指被荊棘劃破，被凍得開裂，滲出血珠，她卻渾然不覺。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蟻，用瘦弱的肩膀扛起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母親周婉的病情雖然暫時被草藥壓制住，不再咳血，但身體極度虛弱，纏綿病榻，需要人寸步不離地照顧。喂藥、擦洗、清理穢物……蘇禾默默地承擔著一切。只有在夜深人靜，母親沉沉睡去后，她才會拿出那本早已翻爛的課本，就著如豆的油燈，用那截短得幾乎握不住的鉛筆頭，在廢紙的背面，一遍遍、一遍遍地抄寫著上面的字句。燈光在她蒼白專注的臉上跳躍，那些熟悉的文字，是她在冰冷谷底唯一能抓住的、維系著她與那個破碎夢想的微弱繩索，也是她對抗無邊絕望的最后武器。指尖劃過粗糙的紙面，偶爾會停留在某個字上，久久不動，仿佛在汲取著早已消失的溫度。
另一邊，林野的“谷底”則是在千里之外、冰冷而陌生的城市。
經過幾天幾夜令人窒息的綠皮火車顛簸，林野像牲口一樣被塞在擁擠、污濁、充斥著汗臭和劣質煙草味的車廂角落里。他幾乎沒吃什么東西，胃里翻江倒海，身體因為寒冷和疲憊而麻木。當火車終于喘著粗氣，停靠在省城巨大的、如同鋼鐵怪獸般的火車站時，林野被洶涌的人潮裹挾著推搡下車，站在了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
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窒息。
高聳入云的樓房像巨大的灰色峭壁，壓迫得人喘不過氣；寬闊的馬路上，鋼鐵洪流（汽車）呼嘯而過，發出刺耳的噪音和刺鼻的尾氣；閃爍的霓虹燈在尚未完全暗下的天色中顯得光怪陸離；穿著光鮮卻表情冷漠的人們行色匆匆，像無數沒有靈魂的齒輪在巨大機器中轉動。這里沒有清新的山風，沒有潺潺的溪水，沒有熟悉的鄉音，只有冰冷的鋼筋水泥、令人眩暈的喧囂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疏離感。
鄰村老張頭的兒子，那個叫張強的包工頭，開著一輛沾滿泥漿的破舊面包車來接他。張強是個矮壯的中年男人，皮膚黝黑粗糙，眼神精明而世故，帶著一種城里人看鄉下人特有的審視和不耐煩。
“你就是林野？嘖，看著倒是結實。”張強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像在估量牲口的成色，“走吧，工地遠著呢。”
面包車在擁擠的城市街道上穿梭，最終停在了城市邊緣一片巨大的、塵土飛揚的工地上。這里更像一個混亂的戰場：巨大的塔吊如同鋼鐵巨人般矗立，發出沉悶的轟鳴；攪拌機轟隆作響，吐出灰白色的水泥漿；鋼筋如同叢林般堆疊；各種機械的噪音震耳欲聾；無數和林野一樣穿著破舊、滿身塵土的人在腳手架上、在泥坑里、在鋼筋叢林中忙碌著，像渺小的螞蟻。
林野被帶到一個用彩鋼板搭建的、低矮潮濕的工棚前。棚子里彌漫著汗臭、腳臭和劣質煙草混合的刺鼻氣味。幾十張上下鋪的鐵架床擠在一起，上面堆著臟污的被褥和雜物。這就是他未來要住的地方。
“喏，你的鋪位。”張強指著一個靠近門口、下鋪空著的床位，“被褥自己解決，工地小賣部有賣的，最便宜的二十塊一套。”他丟給林野一個硬邦邦的冷饅頭和一瓶水，“今天先歇著，明天一早跟著老李頭去扎鋼筋！記住，手腳麻利點，別偷懶！干不好，工錢一分沒有，還得賠我飯錢！”
說完，張強轉身就走了，留下林野一個人站在這個冰冷、嘈雜、散發著霉味的“家”門口，手里攥著那個冰冷的饅頭。他看著眼前的一切，看著那些麻木疲憊、如同行尸走肉般進出的工友，一種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恐懼和絕望感瞬間將他淹沒。這里，就是他用自己的自由和未來換來的“活路”？這個冰冷、嘈雜、充滿危險和壓榨的地方，就是他贖罪和救爹娘的戰場？
他慢慢走到那個空著的鋪位前，床板上只有一層薄薄的、沾滿污漬的草席。他默默地把那個小小的破布包袱放在床頭，然后靠著冰冷的鐵架床，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將臉深深埋進膝蓋里。
冰冷的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浸濕了膝蓋上破舊的褲料。他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一絲嗚咽。爹……娘……你們一定要好起來……蘇禾……對不起……對不起……我在這里……在城市的谷底……活著……贖罪……
工棚外，巨大的打樁機發出沉悶的、如同大地心跳般的轟鳴，一下，又一下，重重敲打在林野死寂的心上。這城市的谷底，比山村更加冰冷，更加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