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工地的轟鳴、監(jiān)工的呵斥、工友的冷漠和身體的極度疲憊中,像生銹的齒輪般艱難地向前轉(zhuǎn)動。林野逐漸適應(yīng)了這種非人的生活節(jié)奏,或者說,是麻木地承受著。他手上的傷口結(jié)了痂,又磨破,再結(jié)痂,最終變成一層厚厚的、粗糙的老繭。腰背的酸痛成了常態(tài),只有在深夜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時,才能感受到那深入骨髓的鈍痛。
他學(xué)會了沉默。沉默地彎鋼筋,沉默地綁扎絲,沉默地吞咽著冰冷的糙米飯和齁咸的咸菜。他像一塊棱角分明的頑石,被城市冰冷的機(jī)器反復(fù)碾磨,漸漸失去了山野少年的鮮活氣息,只剩下一種近乎本能的堅韌和麻木的服從。只有在給家里寫信時,那層堅硬的外殼才會出現(xiàn)一絲裂縫。他依舊報喜不報憂,字跡歪歪扭扭,內(nèi)容千篇一律:“爹娘安好?兒在此甚好,活輕,錢夠用,勿念。”他將工地上所有的苦難和屈辱都嚼碎了咽進(jìn)肚子里,只將最虛假的安穩(wěn)傳遞給遠(yuǎn)方的親人。寄信的錢,是他省下幾個饅頭換來的。
然而,城市的“棱角”遠(yuǎn)不止于體力的壓榨和尊嚴(yán)的踐踏。一天傍晚收工后,林野拖著疲憊的身體在水龍頭下沖洗著滿身的泥灰和鐵銹。一個工友湊了過來,是那個之前被他撞到腿的橫肉男,叫劉三。劉三臉上帶著一種油膩的、故作熟稔的笑容,遞過來一根劣質(zhì)香煙。
“兄弟,還在扎鋼筋呢?累死累活一天才幾個錢?”劉三壓低聲音,眼神瞟了瞟四周,“想不想……來點輕松的?掙得還多?”
林野警惕地看著他,沒接煙,也沒說話。
劉三嘿嘿一笑,湊得更近:“晚上跟我去個地方,幫人‘看場子’,就是站著充個人頭,啥也不用干!一晚上能頂你在這干兩天!咋樣?”
林野的心猛地一跳。他聽說過“看場子”是做什么的,無非是給一些灰色場所當(dāng)打手或保鏢,充滿了危險和不法。他立刻搖頭:“不去。”
“嘖,傻了吧唧的!”劉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換上一副鄙夷的神情,“裝什么清高?在這累死累活,能掙幾個錢?能救你爹娘的命?能讓你過上好日子?機(jī)會擺眼前都不要,活該你受窮!”他啐了一口唾沫,轉(zhuǎn)身走了。
林野看著劉三的背影,攥緊了拳頭。誘惑像毒蛇一樣纏繞上來。輕松?掙錢多?他太需要錢了!父親的后續(xù)治療費像無底洞,母親的藥也不能停,還有欠鄉(xiāng)親們的情……可是,那種地方,那種錢……他眼前浮現(xiàn)出父親沉默而正直的臉,浮現(xiàn)出蘇禾清澈明亮的眼睛。他不能去。他寧可在這里累死,也不能走那條路。他再次低下頭,用冷水狠狠澆在臉上,試圖澆滅心頭那點被勾起的邪火。
除了誘惑,還有更直接的掠奪。月底發(fā)工錢的日子到了。工棚里彌漫著一種難得的、混雜著期待和不安的躁動。張強(qiáng)叼著煙,拿著一個破舊的本子,挨個點名發(fā)錢。輪到林野時,張強(qiáng)吐了個煙圈,在本子上劃拉著。
“林野,這個月……干了25天,一天13塊,一共325塊。”張強(qiáng)眼皮都沒抬,“扣掉預(yù)支的200塊,扣掉被褥錢20塊,扣掉工具磨損費5塊,扣掉伙食費一天5塊,25天125塊……嗯,你還欠我25塊!”
林野如遭雷擊!他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張強(qiáng):“什么?!扣這么多?!伙食費一天5塊?我一天就吃兩頓冷飯咸菜!工具磨損費是什么?被褥錢不是扣過了嗎?還有預(yù)支的200塊是救命錢,不是該從工錢里扣嗎?怎么算我還欠你錢?!”
張強(qiáng)把煙頭狠狠摁在桌子上,瞇起眼睛,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小子,賬不是你這么算的!預(yù)支的錢,是老子看你可憐,提前給你的!工錢是工錢!伙食費就是5塊一天,明碼標(biāo)價!工具用壞了不得賠?被褥是賣給你的,又不是白給!怎么?不服?不服滾蛋!欠老子的25塊,下個月從你工錢里扣!再啰嗦,信不信老子讓你一分錢都拿不到?!”
周圍的工友都沉默著,眼神麻木,似乎早已習(xí)以為常。林野看著張強(qiáng)那張寫滿算計和蠻橫的臉,一股血氣再次沖上頭頂!他想沖上去,想撕爛這張可惡的臉!但理智死死地拉住了他。他走了,爹娘怎么辦?欠的錢怎么辦?他在這里,至少還能指望下個月……也許下個月能拿到一點錢……
巨大的屈辱和無力感像冰冷的鐵水,灌滿了他的胸腔。他死死地咬著后槽牙,咬得牙齦生疼,才勉強(qiáng)壓下那股殺人的沖動。他低下頭,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知道了。”
張強(qiáng)冷哼一聲,把幾張臟兮兮的零錢拍在林野面前:“喏,這個月給你留5塊錢零花,買包煙抽抽,別他媽整天哭喪著臉!”
林野看著那幾張沾著油污的毛票,手指顫抖著,最終還是默默地?fù)炝似饋怼_@五塊錢,是他拼死拼活干了一個月,在層層盤剝后,唯一能攥在手里的東西。冰冷,沉重,帶著血汗和屈辱的溫度。
城市的棱角,不僅磨礪了他的身體,更在一點點消磨他的意志,讓他看清了底層掙扎的殘酷真相。他像一只陷入泥潭的困獸,掙扎得越狠,陷得越深。唯一的支撐,只剩下遠(yuǎn)方的牽掛和心底那份不肯徹底熄滅的責(zé)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