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冬天，帶著一種濕冷的陰鷙，深入骨髓。工地上裸露的鋼筋、冰冷的水泥，在寒風中散發著死亡般的寒意。林野手上的老繭早已適應了鋼筋的摩擦，動作也熟練了許多，但身體的疲憊卻像積雪一樣越積越厚。長期的營養不良和超負荷勞作，讓他的抵抗力變得極其脆弱。

這天下午，天空陰沉得像一塊巨大的鉛板，飄著細碎的冰雨。林野被分派到一片正在澆筑混凝土的樓板區域幫忙。濕滑的模板上覆蓋著冰冷的泥漿，寒風裹挾著雨絲抽打在臉上。他和其他幾個工友負責將沉重的混凝土泵管拖拽到指定位置。冰冷的雨水順著安全帽邊緣流進脖領，凍得他牙齒打顫。

“快！磨蹭什么！這邊等著澆呢！”監工老王裹著厚厚的棉大衣，站在不遠處避雨的地方，不耐煩地呵斥著。

林野咬緊牙關，和工友一起奮力拖拽著那根沾滿泥漿、沉重無比的橡膠軟管。腳下突然一滑！一塊覆蓋著濕滑水泥漿的模板讓他失去了平衡！他整個人猛地向后栽倒，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穩住身體，混亂中手肘狠狠撞在了一根裸露的、冰冷的鋼筋頭上！

“啊——！”一聲壓抑的痛呼從林野喉嚨里擠出！尖銳的劇痛瞬間從左臂傳來，直沖腦門！他重重摔倒在冰冷濕滑的混凝土模板上，泥漿四濺。

“操！廢物！連個管子都拖不好！”老王罵罵咧咧地走過來，看到林野蜷縮在地上，抱著左臂，臉色慘白如紙，冷汗混合著雨水從額頭滾落。

“媽的！別裝死！趕緊起來！”老王用腳尖踢了踢林野。

林野疼得幾乎無法呼吸，左臂完全使不上力，一種鉆心刺骨的疼痛從手肘處蔓延開來。他掙扎著想爬起來，卻牽動了傷處，又是一陣劇痛襲來，讓他眼前發黑。

“王工……我……我胳膊……”林野的聲音因為疼痛而顫抖。

“胳膊怎么了？斷了？”老王皺緊眉頭，蹲下來粗魯地捏了捏林野的手肘。

“嘶——！”林野疼得倒吸一口冷氣，身體猛地一縮。

“媽的！真麻煩！”老王罵了一句，眼神里滿是厭惡和不耐煩，“還能動不？能動就自己滾回工棚去！別在這礙事！耽誤了澆筑，扣你們全組工錢！”他站起身，對著其他幾個有些發愣的工友吼道：“看什么看！繼續干！把他弄走！”

一個平時還算面善的老工友嘆了口氣，上前扶起疼得幾乎虛脫的林野。林野咬著牙，拖著完全使不上力的左臂，一步一挪，在冰冷刺骨的雨水中，艱難地挪回了那個散發著霉味的工棚。

沒有醫生，沒有藥。老工友找了點破布條，幫他把明顯腫脹變形的手肘簡單固定了一下。“可能是脫臼了，也可能是骨裂……唉，這鬼地方，只能硬扛了。”老工友搖著頭，遞給他半杯熱水。

劇痛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持續不斷地刺穿著林野的神經。他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蜷縮著身體，牙齒因為寒冷和疼痛而咯咯作響。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傷處，疼得他冷汗淋漓。高燒毫無征兆地襲來，如同烈火般焚燒著他的意識，眼前陣陣發黑，耳邊嗡嗡作響。

迷糊中，他仿佛看到了谷底村清澈的小溪，看到了蘇禾在夕陽下教他寫字的側臉，看到了父親沉默的背影，聽到了母親痛苦的呻吟……這些畫面交織著工地上監工的呵斥、劉三那張油膩的臉、張強算賬時冰冷的眼神……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他會不會死在這里？像一條無人問津的野狗一樣，死在這個冰冷骯臟的工棚里？爹娘的救命錢還沒還清，蘇禾……他還沒兌現承諾……

“不……不能死……”他在高燒的囈語中喃喃，用還能動的右手死死抓住身下冰冷的草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試圖用這疼痛來對抗昏厥。求生的本能和對遠方親人沉重的責任，成了支撐他殘存意識的唯一支柱。

不知煎熬了多久，高燒終于退去了一些，意識也稍微清醒。劇痛依舊，但不再是那種要命的灼燒感。他掙扎著坐起來，左臂像不屬于自己一樣沉重麻木。他看著工棚里進進出出、對他漠不關心的工友，看著窗外依舊陰沉的天空，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絕望感蔓延全身。

他不能倒下！絕對不能！他摸索著下床，用一只手艱難地給自己倒了杯冷水灌下去。他需要食物，需要活下去的力氣。他走到伙房，得到的依舊是冰冷的糙米飯和齁咸的咸菜。他只能用一只手，笨拙地扒拉著食物，艱難地吞咽。

“喲，林野？還沒死啊？”一個戲謔的聲音響起。是劉三，他叼著煙，吊兒郎當地走過來，眼神在林野吊著的胳膊上掃過，帶著幸災樂禍，“嘖嘖，這下好了，成了廢人，工錢都掙不著了吧？怎么樣？上次跟你說的那事兒，考慮得咋樣了？現在去‘看場子’，坐著都能拿錢，不比你現在強？”

林野低著頭，用力咀嚼著冰冷的飯粒，沒有回應。屈辱和憤怒在胸腔里翻騰，但左臂的劇痛提醒著他現實的殘酷。他需要錢，需要活下去。

就在這時，張強叼著煙走了進來，看到林野吊著胳膊的樣子，眉頭擰成了疙瘩：“林野？你他媽怎么回事？胳膊斷了？還能干活不？”

“王工……不小心摔的……”林野低聲道。

“媽的！盡給老子添麻煩！”張強不耐煩地揮揮手，“不能干活就滾蛋！工棚也不是白住的！這個月伙食費、床位費，一分不能少！欠老子的錢，也趕緊想辦法還！”

冰冷的驅逐令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林野的心上。不能干活，意味著沒有工錢，意味著會被趕出去，流落街頭，意味著爹娘的救命錢徹底沒了著落！巨大的恐懼瞬間壓倒了所有的尊嚴。

他看著張強那張冷漠算計的臉，再看著劉三那副等著看好戲的表情，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毫無知覺的左臂……活下去，像野草一樣活下去，成了他此刻唯一的目標。他緩緩抬起頭，看向劉三，聲音嘶啞而低沉，帶著一種認命般的麻木：

“……那地方……在哪？”

劉三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綻開一個得逞的笑容，拍了拍林野沒受傷的肩膀：“這就對了嘛！識時務者為俊杰！晚上下工，跟我走！”

林野低下頭，不再看任何人。他默默地扒完最后一口冰冷的飯。城市的棱角，這一次，是帶著倒刺的，深深扎進了他的血肉，將他逼到了生存與毀滅、尊嚴與墮落的懸崖邊緣。他選擇了抓住那根看起來能活命的、卻可能通往更黑暗深淵的繩索。為了活下去，為了那沉重的責任，他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