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的余波漸漸平息。顧淮、李明等人鋃鐺入獄,等待審判。星睿資本狼狽撤出,“谷底農創”在法律和道義上贏得了慘勝。林野和蘇禾如同兩個疲憊不堪的戰士,在硝煙散盡的戰場上,勉強支撐著滿目瘡痍的城池。
谷底村的有機藥材基地,在林野近乎偏執的守護下,部分區域頑強地恢復了生機。新生的嫩芽在陽光下舒展,帶著劫后余生的脆弱與堅韌。林野更瘦了,也更沉默了,他將所有的情感都傾注在這片土地上,仿佛只有泥土和藥苗能理解他內心的瘡痍。
蘇禾在城里處理著公司重建的千頭萬緒。她以驚人的效率處理法律糾紛、安撫渠道、重塑品牌形象,但整個人如同被抽空了靈魂的精美瓷器,表面光潔,內里布滿裂痕。她瘦得驚人,眼底總是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絲揮之不去的、深不見底的哀傷。
公事上的交流無法避免,但每一次對話都像在冰面上行走,冰冷、謹慎、充滿隨時會碎裂的危險。電話里是精確到數字的匯報,見面時目光刻意避開,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尷尬和刻骨的疏離。那場生死與共的戰斗,不僅沒有融化堅冰,反而將過往互相造成的傷害,在表面的平靜下淬煉得更加鋒利刺骨。
星兒成了兩人之間唯一的、脆弱的紐帶,被暫時安頓在谷底村林野父母身邊。林野回城辦事時會去看女兒,蘇禾偶爾也會抽空回村。在星兒面前,他們努力扮演著“正常”的父母,擠出笑容,刻意靠近。然而,那份強裝的和諧是如此僵硬和易碎,連懵懂的星兒似乎都能感受到空氣中無形的壓力,變得越發安靜和敏感。
愧疚的毒藤悄然收緊。夜深人靜時,蘇禾獨自面對空蕩的公寓,那些被刻意壓下的情緒便如潮水般洶涌反噬。
她一遍遍回放自己當初引入星睿資本時的輕信和野心,簽下授權書時的懦弱。
林野在董事會上的憤怒質問、基地被毀后的絕望眼神、以及那句“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絆腳石?”的指控,如同最鋒利的刀子,反復切割著她的心。
更讓她無法原諒自己的,是那次致命的回谷底之行——如果不是她的“覺醒”和沖動,就不會遭遇綁架,林野就不會為了救她而受傷,那些鄉親也不會卷入危險!是她,將所有人拖入了更深的深淵!
星兒那雙純凈的眼睛里偶爾閃過的困惑和不安,更是成了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覺得自己不配做星兒的母親,不配擁有這個家。
巨大的愧疚感和自我厭棄如同毒藤,在她心中瘋狂滋長,纏繞得她喘不過氣。她開始鉆牛角尖:林野和星兒沒有她,或許會更好。林野有能力守護好基地,照顧好星兒。而她,這個帶來一切災難的源頭,這個背叛了初心也傷害了至親的人,最好的贖罪方式,就是徹底消失,不再成為他們的負擔和痛苦的根源。這個念頭一旦滋生,便如同野草般瘋狂蔓延,吞噬了她殘存的理智和勇氣。
一天傍晚,林野在基地忙到很晚才回到合作社的臨時住處(他很少回城里的公寓)。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在簡陋的房間里投下長長的影子。他習慣性地走到桌邊想倒杯水,目光卻被桌上一封沒有信封、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紙牢牢抓住。
一種強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他!他顫抖著手拿起信紙,展開。上面是蘇禾娟秀卻帶著一絲不穩的字跡:
林野: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請不要試圖找我,我也不會再聯系你們。
我思考了很久很久,這是我能想到的,對所有人最好的結局。
對不起。這三個字太輕太輕,根本無法承載我對你和星兒造成的傷害的萬分之一。是我引狼入室,是我懦弱妥協,是我親手毀了我們共同奮斗的一切,更差點害死你,害了那么多鄉親。我的愚蠢和過錯,罄竹難書。
每次看到星兒,看到她眼睛里那個破碎的倒影,我就知道,我不配再做她的媽媽。每次看到你,看到你肩膀上的傷疤,看到你眼中的疲憊和疏離,我就知道,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你的折磨和提醒。
你說得對,我是被洗腦了,我忘了根,我背叛了我們的承諾。我不值得原諒,也不奢求原諒。
‘谷底農創’是你的心血,是你的根。你一定能把它重新建好,建得比以前更好。星兒有你這個爸爸,是她的福氣。請你好好照顧她,給她一個沒有陰霾的童年,告訴她……媽媽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但永遠愛她。
忘了我吧,林野。就當……我從未回來過。就當谷底的風,吹散了那段錯誤的姻緣。
離開,是我最后的贖罪。
珍重。
蘇禾
信紙從林野手中滑落,飄飄蕩蕩落在地上。他像被瞬間抽干了所有力氣,踉蹌一步,扶住桌沿才勉強站穩。巨大的震驚、茫然、隨即是排山倒海般的恐慌和憤怒席卷了他!
走了?她就這么走了?!帶著滿身的愧疚和自以為是的“贖罪”,把星兒丟下,把這一堆爛攤子丟下,就這樣不告而別了?!
“蘇禾!”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從他喉嚨里迸發出來,帶著絕望和不解。他猛地沖出門,像一頭失去方向的困獸,在暮色四合的谷底村狂奔、尋找!他沖到陳伯家,沖到蘇禾可能去的每一個地方,抓住每一個遇見的人詢問:“看到蘇禾了嗎?看到她沒有?!”
所有人都茫然地搖頭。
他顫抖著撥打蘇禾的手機,聽筒里傳來冰冷的女聲:“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林野頹然跌坐在溪畔的老樹下,夕陽的最后一絲余暉也徹底消失,黑暗籠罩大地,也籠罩了他絕望的心。他望著潺潺流淌的溪水,仿佛又看到童年時那個笑容明媚的小女孩。他為了帶她“走出這里,去看更大的世界”拼盡了全力,卻最終,將她弄丟了。而且,是以一種他從未預料、也最無法接受的方式——她主動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星兒被奶奶抱在懷里,遠遠地看著坐在黑暗中、背影佝僂如山的爸爸,小聲地啜泣起來:“爸爸……媽媽……我要媽媽……”
林野聽著女兒的哭聲,看著手中那張被攥得皺巴巴的信紙,上面“贖罪”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劇痛。恨嗎?怨嗎?或許有。但此刻,占據他心頭的,是比恨和怨更深的無力感和一種尖銳的恐慌——蘇禾,她去了哪里?她一個人,帶著那樣深重的愧疚和自我厭棄,會做出什么事?她安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