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骨醫院那夜的冰冷絕望,如同附骨之疽。安建國的遺體,在舅舅孫玉山的奔波下,被一輛租來的破舊面包車拉回了星橋鎮安家的老宅。平安夜的余溫早已散盡,老宅那熟悉的青磚灰瓦,此刻籠罩在一片死寂的鉛灰色中。
靈堂設在老宅的正屋。一口薄皮棺材停放在正中。棺材前,擺著安建國那張略微泛黃的黑白遺像。照片是幾年前拍的,他穿著那件半舊的皮夾克,站在織布廠門口,身后是轟鳴的機器,臉上帶著一絲疲憊卻充滿希望的微笑。如今,這笑容被凝固在冰冷的相框里。遺像前,粗瓷香碗里插著三支線香,青煙裊裊,燭淚在白燭上堆成了扭曲的小山,無聲地滴落進桌面上那個厚重的玻璃煙灰缸里——那是安建國生前常用的,如今盛滿了白色的、冰冷的悲傷。
孫玉蘭像一尊失去靈魂的石雕,坐在棺材旁的矮凳上。一身素黑的舊棉襖,頭上包著灰布頭巾,卻遮不住鬢邊驟然生出的、刺目的大片銀白。她低著頭,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一串舊佛珠,對周遭的一切充耳不聞。巨大的悲痛和一夜白頭的沖擊,將她徹底封存在無聲的荒漠里。眼淚,似乎已在醫院那晚流盡了。
操持喪事的重擔,沉甸甸地壓在年僅十六歲的安家麗肩上。這個不久前還因拒學被父親皮帶抽醒的少女,紅腫著眼睛,臉上淚痕未干,眼神卻透著一股被逼出來的、近乎冷酷的堅韌。她指揮舅舅和鄰居布置靈堂、接待吊唁、采買物品、安排出殯……動作麻利,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只有在無人角落,瞥見母親刺目的白發或父親凝固的笑容時,那強行筑起的堤壩才會崩塌,她死死咬住嘴唇,嘗到血腥味也不松口。
安家寧像受驚的小獸,縮在正屋最角落的陰影里,懷里緊抱著那本皺巴巴、臟兮兮的《青島夢幻海洋世界探秘》。她不敢看棺材,不敢看遺像,更不敢看母親的白發。巨大的恐懼和茫然將她擊垮,只是無聲流淚,小小的身體在寒冷中顫抖。父親那個關于海洋館的、被鐵柵欄鎖住又放走的承諾,像破碎的藍色氣泡,在腦中反復破滅。
吊唁的人來了又走。老工人們嘆息著留下微薄的帛金。舅舅孫玉山和姨媽玉梅紅著眼眶忙碌。然而,大伯安建邦的遺孀高玉芬一家,直到出殯前一天下午才露面。
高玉芬穿著深紫色棉襖,臉上堆著浮夸的悲戚,進門就干嚎:“建國啊!苦命的兄弟啊!你怎么就走了啊……”眼淚卻沒幾滴。安志遠跟在后面,一身簇新的黑呢子大衣,頭發梳得油亮,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掃過靈堂的慘淡,掃過孫玉蘭的白發,掃過安家麗冰冷的眼睛,最后落在遺像上,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帶著事不關己的漠然,甚至一絲輕松。
他敷衍地在棺材前鞠了三個躬,走到孫玉蘭面前,聲音平淡無溫:“嬸子,節哀。建國叔走得太急,您保重。”說完,像怕沾染晦氣,拉著還在假哭的高玉芬匆匆離去,留下一個薄得幾乎沒分量的白信封。
安家麗走過去,拿起信封,看都沒看,直接扔進燒紙錢的瓦盆。火苗“騰”地竄起,瞬間吞噬了那點虛偽的“心意”。
出殯那日,天陰沉得壓人。送葬的隊伍沉默地走向村后安家的墳地。孫玉蘭被安家麗和舅舅架著,腳步虛浮。安家寧抱著父親的遺像,小臉繃緊,透著一股冰冷的麻木。
下葬,填土。冰冷的泥土一點點覆蓋薄皮棺材。就在封土完成,該進行最后儀式——“摔瓦頂孝”時,按照老家規矩,家里沒有成年男丁,這個本該由孝子(兒子)完成的儀式,只能由血緣最近的侄子代行。
安志遠被推了出來。他臉上帶著明顯的不情愿,慢吞吞地走到墳堆前。有人遞給他一個粗糙的陶土瓦盆(老盆)和一件臨時找來的、半舊不新的白色孝服。
他皺著眉,嫌棄地用手指捏著孝服的邊緣,象征性地、極其敷衍地往自己肩膀上一搭,連正反都懶得看,然而按規矩應反穿。然后,他拿起那個瓦盆,連腰都懶得彎,手臂隨意地一揮——
“啪嚓!”
瓦盆被隨意地摔在墳堆旁一塊凸起的石頭上,發出一聲不算清脆、甚至有些悶啞的碎裂聲。瓦片四濺,有幾片就落在新墳的黃土上。他沒有跪下,甚至沒有低頭,只是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仿佛完成了一件極其麻煩的差事。
這敷衍了事的“摔瓦頂孝”,成了安建國入土為安的最后一道屈辱。它無聲地宣告著:這個家,男人沒了,頂梁柱塌了,連最后的體面,都由他人輕慢地施舍。
孫玉蘭的身體在安志遠摔盆的瞬間猛地一顫,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隨即徹底癱軟。安家麗死死抱住母親,指甲深深掐進自己的掌心,眼中恨意翻涌,死死盯住安志遠那漫不經心的背影。安家寧抱著遺像的小手攥得死緊,指節發白。
回到空寂冰冷的老宅,靈堂撤去,只剩遺像、香碗和那盛滿白色淚山的煙灰缸。空氣里殘留著香燭紙錢味和深入骨髓的冷寂。
孫玉蘭枯坐在板凳上,目光空洞地望著門外。安家麗默默收拾殘局。安家寧失魂地走到父親生前常坐的破藤椅邊,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藤條。
忽然,她觸到一個硬物。從坐墊縫隙里掏出來——是一個壓扁的、印著“青島夢幻海洋世界”的塑料鑰匙扣!一只小小的塑料海豚躍出藍色波浪!是父親那天臨走前掉落的!
安家寧死死攥著冰涼的塑料海豚,身體劇烈顫抖!海嘯般的悲傷將她吞沒!她猛地轉身撲倒在遺像前,將小海豚按在心口,撕心裂肺的哭聲終于沖破喉嚨:
“爸——!你騙人——!你說好帶我去看海豚的——!爸——!”
凄厲的童音在空蕩的老宅回蕩。安家麗收拾的動作僵住,背對著妹妹,肩膀聳動。孫玉蘭空洞的眼神終于波動,緩緩轉向痛哭的小女兒,轉向遺像上丈夫凝固的笑容,轉向供桌上那堆冰冷的白色燭淚……
她的目光,最終越過敞開的堂屋門,投向老宅的后院方向。
安家麗順著母親的視線望去,心猛地沉到谷底。
老宅的院墻外,緊挨著就是安志遠家的新宅院。就在兩家緊鄰的界墻邊,那棵曾經枝繁葉茂、夏天為安家后院投下大片陰涼的梧桐樹,只剩下一個巨大、猙獰的樹樁!
那是安志遠在安建國下葬后沒幾天,就迫不及待帶人砍倒的!理由堂而皇之——嫌這樹離他家新宅太近了!樹冠大,落葉會飄進他家院子,樹根也可能影響他家地基!
此刻,那個巨大的梧桐樹樁,赤裸裸地暴露在寒冬的冷風里,緊貼著安志遠家新砌的、光鮮的院墻。斧劈的裂痕縱橫交錯,如同無數張開的、無聲吶喊的嘴。斷口處參差不齊的木茬,像折斷的骨頭,倔強地刺向灰暗的天空。樹樁的切面,在陰沉的冬日天光下,呈現出一種陳舊的、死寂的灰黃色,與旁邊嶄新的紅磚墻形成刺眼的對比。
一陣凜冽的寒風卷過,吹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也吹起了孫玉蘭鬢邊散落的、刺目的銀白發絲。白發在寒風中飄舞,如同垂死的蘆葦。
安家寧還在遺像前痛哭,小小的身體蜷縮,手里死死攥著那個再也無法兌現的藍色海豚夢。
安家麗站在堂屋中央,看著痛哭的妹妹,看著枯坐的母親,再望向窗外后院外那個緊挨著仇家新宅、在寒風中沉默矗立的、巨大的、象征著掠奪、欺辱與毀滅的梧桐樹樁。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父親那張凝固著溫暖笑容的遺像上,落在那盛滿冰冷白淚的煙灰缸上。
安家寧的哭聲漸漸嘶啞,變成壓抑的抽噎。她抱著遺像,身體因寒冷悲傷而瑟瑟發抖。淚水滴落在遺像玻璃上,暈開水痕。堂屋深處,傳來母親壓抑到極致、如同野獸般的嗚咽,低沉、破碎,比嚎啕更令人心碎。
暖陽,曾照耀著麻繩摩托、奶油蛋糕和玻璃絲爐火的暖陽,在那個十字路口熄滅,在正骨醫院燃盡灰燼。如今,只剩下老宅靈堂里凝固的笑容、冰冷的燭淚、一夜白頭的絕望,以及后院墻外寒風中那個巨大、猙獰、如同被斬首的衛士般、緊貼著仇家新院的梧桐樹樁。
安家寧用盡最后力氣,抱緊懷中冰冷的遺像。父親的笑容隔著玻璃和淚水,模糊而遙遠。
暖陽墜入永夜。
而荊棘之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