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八月萑葦”凝的素心,且賞仲秋之時萬物歸樸的澄凈肌理
七月的流火剛在天際隱去最后一絲痕,塘邊的葦稈就“白”成了雪。晨霜落在葦穗上,把蓬松的絮染成銀,比七月的涼韻更“素”,帶著股洗盡鉛華的凈,把天地間的斂藏都濾得純了——這是“八月萑葦”的本真,比七月的涼韻多了層“素心”,像剛出窯的白瓷,簡得純粹,卻藏著映萬物的明。
《詩經(jīng)》里“八月萑葦,九月授衣”的字跡,此刻在葦席鋪就的檐下泛著白,指尖撫過,紙頁帶著點“糙”,字縫里嵌著點“白痕”,像葦絮在紙上落的絨。楊永革前日夾在書里的葦葉,葉緣已被秋風吹得發(fā)脆,青里褪成黃,卻比盛夏時的繁密多了層“簡”,像把多余的綠都讓給了穗。“葦白秋素,是天地在‘留白’。”趙阿姨坐在塘邊擇葦,葦稈“咔嚓”斷成節(jié),“我娘說,八月的葦帶著‘凈氣’,編的席不沾塵,扎的簾能透風,能把夏的濃、秋的雜都篩成淡,讓日子歸得真。”
這素心,比七月的涼韻更“澄凈”。
張大爺?shù)娜斕吝叄赂畹娜敹挕按a”得像堵墻,青黃的稈子削去了葉,露出光滑的“骨”,被秋陽曬得“干硬”,敲上去“邦邦”響。“這葦?shù)谩劳噶司帯!彼皿栋讶敹捙杉殫l,條上的白芯像玉,“帶潮氣的葦易發(fā)霉,干透的才韌,編出的席子能鋪十年不塌。”塘邊的石臺上,曬著“剝好的葦膜”,薄得像蟬翼,白得能透光,張大爺說這是“葦?shù)男摹保谒幚锬軡櫡危热魏位ㄉ诘乃幉亩紝嵲凇?/p>
李大媽的灶間,葦席鋪在灶臺上,剛蒸好的“黏米糕”放在上面,熱氣“騰”地漫過席紋,竟沒留下半點濕痕。“這席得‘用堿水浸’。”她用刀切著糕,刃口劃過席面“沙沙”響,“生葦編的席沾米漿,浸過堿的才滑爽,糕不粘席,吃著也利落。”灶角的筐里,裝著“葦葉包的粽子”,是留著中秋吃的,葉香混著米香,比端午的更“沉”,像把夏的甜都封進了秋的素。
最奇的是社區(qū)的曬谷場,新鋪的葦席“展”得像片云,谷子倒在上面“簌簌”響,透過席縫能看見底下的黃土,卻不見半粒谷漏下去。孩子們光著腳在席上跑,葦?shù)牟谀サ媚_心發(fā)癢,笑聲“撞”在席上,竟比在土地上更“脆”,像被葦?shù)乃匦臑V去了雜。場邊的老槐樹,樹杈上掛著“葦編的燈籠”,是孩子們做的,白席面透著月光,把樹影投在地上,像幅淡墨畫。
可素心太簡,也會惹出“寡淡的麻煩”。
張大爺?shù)娜斚幍锰埽懿煌革L,鋪在炕上“悶”得人出汗,倒比土地炕更熱;李大媽的堿水葦席浸得太狠,席面“硬”得像鐵皮,米糕放在上面“滑”得抓不住,夾一筷子掉半塊;最愁人的是曬谷場的葦席,太光太滑,谷子堆在上面“滾”得四處都是,不像在土地上那么穩(wěn)。
“這是素心‘過了寡’。”王大爺往葦席里“摻”了些稻草,席子立刻“松”了些,“就像白粥少了菜,素過了頭,日子就少了滋味。”他教孩子們往葦編燈籠上“染”點楓葉紅,白席面綴著紅點,竟比全白的更“活”;李大媽往堿水席上“噴”了點米湯,席面軟了些,米糕放上去不滑了,吃著也香。
帶了彩的素心,反倒更“豐實”。
葦席摻了稻草,“透”著氣,鋪在炕上“涼”得舒服,汗氣順著縫“鉆”出去,人睡得安穩(wěn);染了紅的葦燈籠,在夜里“晃”得像團火,把中秋的月都襯得暖了;曬谷場的葦席噴了米湯,谷子“粘”得穩(wěn),孩子們用葦席圍個圈,谷粒在圈里“堆”得像小山,把素凈都玩成了熱鬧。
楊永革翻《詩經(jīng)》,“八月萑葦”那頁,被葦絮蓋得發(fā)白,字里行間藏著點“黃”,是他前日夾進去的“桂花”,花香混著葦香,像天然的釀。書頁間的南瓜,已經(jīng)黃透了皮,放在葦席上,黃的瓜、白的席、褐的字,配在一起像幅年畫,李大媽說這是“葦?shù)乃匦囊r的”,瓜肉準甜得像蜜。他想起趙阿姨說的“凈氣”,突然懂了:這素不是空,是“藏”——藏著葦?shù)捻g,藏著秋的實,藏著日子的本,像水墨畫里的留白,看著空,卻能盛下萬千景。
割葦?shù)哪翘欤⒆觽兏鴱埓鬆斎ヌ吝叀安扇敗薄K麄冇苗牭栋讶敹挕案睢毕聛恚f“要編個大房子”,葦葉的白絮沾得滿身都是,像落了場早雪。李大媽用新葦葉“蒸”了“糯米雞”,葉香裹著肉香,咬一口“流”油,像把秋的素都填進了鮮里;王大爺往新釀的酒里“泡”了點“葦根”,酒色清得像水,喝著帶著點“甘”,說是“給割葦?shù)娜私夥Α薄?/p>
最妙的是中秋的“葦席宴”,家家戶戶把菜端到曬谷場,葦席當桌,月光當燈,白席面上擺著紅的棗、黃的瓜、紫的茄,像把四季的色都聚在了素里。孩子們舉著葦燈籠“跑”,燈籠的紅、葦?shù)陌住⒃碌你y,混在一處,像首無字的詩。樹洞里的芝麻,被楊永革磨成了醬,抹在葦葉餅上,香得“瞇眼”,趙阿姨說“這是葦?shù)乃匦淖詈竦臅r候”。“這叫‘葦素秋豐’。”張大爺喝著葦根酒,臉膛紅撲撲的,“葦不白,顯不出秋的實;心不素,裝不下日子的甜——這是八月教給日子的藏。”
社區(qū)的屋檐下,掛著“編好的葦簾”,白得像雪,風一吹“嘩啦啦”響,說是“能擋秋的涼,透冬的暖”;張大爺?shù)奈堇铮阎靶驴椀娜攭|”,要給孩子們當坐墊,糙得舒服,說是“冬天坐不凍屁股”;李大媽的柜子里,鎖著“葦盒裝的月餅”,盒面貼著紅紙,說是“中秋分給孩子們,素里帶點喜”。
楊永革把《詩經(jīng)》放在葦席宴的中央,月光往書頁里鉆,“八月萑葦”的素心還沒散,“九月授衣”的字里,已經(jīng)藏著點“暖”——是他前日夾進去的“棉絮”,軟得像云,把“衣”字襯得毛茸茸的。他抬頭看,葦還在塘邊立著,有的編成了席,有的扎成了簾,有的竟被風卷到了他的書頁上,白絮沾著字,像給“葦”字添了筆柔——
“該備衣了。”李大媽往孩子們懷里塞月餅,“八月的素要惜,得先把葦收好,就像日子要藏,得先把暖備足。”她的手“撫”過葦席,糙得像在摸日子的骨;葦席上的《詩經(jīng)》被月光照得發(fā)亮,“九月授衣”的字被秋風送著,慢慢透出點冬的信——
那是八月的素心在等,等九月的衣,等藏在素里的暖,等日子從歸樸轉(zhuǎn)向溫厚,像《詩經(jīng)》里沒說的,萑葦素凈不是枯寂,是收納,是用澄凈的手,為秋日備好容器,為年成藏穩(wěn)底氣,把所有的艷、所有的繁,都收進這素里,慢慢釀成純粹的暖。
寫這組以《詩經(jīng)》月令為脈絡(luò)的文字時,總覺得自己像個在時光里拾穗的人。從“八月萑葦”到“七月流火”,十二章文字串起的不只是節(jié)氣流轉(zhuǎn),更是藏在草木、器物、煙火里的“日子哲學”。那些散落在風里的葦絮、凍在窖里的蘿卜、纏在竹架上的豇豆,看似是尋常物事,實則都是天地寫給人的信,字里行間藏著最樸素的生存智慧。
最初想觸碰《詩經(jīng)》里的月令,是因為讀“八月萑葦,九月授衣”時,突然想起外婆坐在塘邊編葦席的模樣。她總說“葦要陰干才韌”,就像說“人要經(jīng)事才穩(wěn)”。那時不懂,只覺得葦稈在她膝間“沙沙”響的聲音,和《詩經(jīng)》里的句子一樣,帶著股說不出的熨帖。后來才慢慢明白,這些古老的月令不是干巴巴的節(jié)氣表,是先民把日子過透了才攢下的經(jīng)驗——就像葦席的紋路藏著編席人的手溫,月令的字縫里也藏著三千年的人間煙火。
寫“八月萑葦”時,總在琢磨“素”字。葦稈青黃時被割下,經(jīng)霜、晾曬、劈篾,最后變成能鋪十年的席子,靠的不是花哨的技法,是“刪繁就簡”的笨功夫。趙阿姨往葦條上灑井水,讓水珠滾成球不沾篾,說“這是留著活氣”;張大爺編席時摻點稻草,怕太密了悶得慌,說“素里得帶點雜才活得下去”。這多像過日子啊:年輕時總想著把日子填得滿滿當當,后來才懂,真正的安穩(wěn)是留有余地——就像葦席的縫隙,能透風,能濾光,才能鋪得長久。
到“九月授衣”,筆鋒忍不住往“暖”里沉。李大媽把舊棉絮拆了重彈,說“老棉絮里有火氣”;王大爺?shù)牟忌姥a了又補,補丁摞著補丁,卻說“這是貼身的暖”。那時突然明白,“授衣”授的不只是衣裳,是把歲月的寒都縫進布紋里的溫柔。就像張大爺說的“布要漿過才挺”,日子也得經(jīng)點“漿洗”——拆拆補補間,把浮躁洗去,留下的才是貼骨的暖。寫布衫被露水浸得發(fā)沉,卻比新衣裳更擋風,才懂:真正的暖從不是簇新的,是帶著人的體溫,被歲月焐透了的。
“十月滌場”是最讓人踏實的一章。曬谷場掃得光溜溜的,石碾露出青灰的骨,連風都帶著“凈氣”。王大爺曬谷子要“豁開谷堆”,讓陽光照透每一粒;趙阿姨晾菜干得“挑揀三遍”,不許有半點霉斑。這“凈”里藏著的,是“取舍”的智慧。可后來寫谷場掃得太光,風一吹谷粒就晃,才悟到:凈不是空,是留著“麥糠”的余地——就像人心,總得有點“不那么干凈”的牽掛,才叫活得實在。
“十一月隕萚”時,總聞到腐葉的香。落葉堆在樹根下“噗嗤”響,像踩著棉花,趙阿姨說“這是給土地喂飯”;李大媽燒枯枝,說“陳柴的火才穩(wěn)”。這“腐”里藏著輪回:葉腐了肥土,土養(yǎng)了苗,苗結(jié)了籽,籽落了又成土。寫葉堆漚得太濕會發(fā)霉,才懂:厚味不能“滯”,得摻把干土透透氣——就像人到中年,不能總想著“沉淀”,得學著“透氣”,日子才能活泛。
“十二月塞向墐戶”是裹在棉絮里的“藏”。窗紙糊三層,炕上鋪新棉,連墻縫都用泥抹得平平整整,可李大媽偏要在窗上捅個小窟窿,說“悶得慌”。這“塞”與“透”的平衡,多像人生的收放:該藏時得把暖捂緊,該透時得給日子留個縫。張大爺說“土要凍透才松”,原來冬天的“閉藏”不是結(jié)束,是給春天攢勁——就像地窖里的酒,封得越嚴,來年越烈。
轉(zhuǎn)過年來寫“正月開歲”,筆都輕了。梅枝綻出紅點,凍土“簌簌”掉渣,草芽在土里拱,帶著股“冒頭的歡”。趙阿姨撒菠菜籽,說“得凍一凍才肯使勁鉆”;李大媽泡蒜,說“開歲的氣催得青”。這“萌”里藏著的,是“韌”:雪壓著也能拱,倒春寒凍著也能緩。寫芽尖被凍黑了又轉(zhuǎn)綠,才明白:新生從來不是一路順遂,是在“凍”與“暖”的拉扯里,慢慢把根扎深。
“二月獻羔”是甜的。羊羔“咩咩”掙出欄,羊毛沾著奶漬亮得像油,王大爺說“暖著喂才結(jié)實”;李大媽燉羔肉,說“慢火煨的才酥”。這“暖”里藏著的,是“和”:草變成奶,奶養(yǎng)著人,人又護著草。可寫羔喂得太肥跑不動,才懂:厚味不能“膩”,得帶點清——就像湯里添把野薺菜,甜里裹著鮮,才叫日子。
“三月執(zhí)駒”是烈的。馬駒“噠噠”踏響蹄,鬃毛在風里飄得像鞭子,張大爺說“得遛著長才野”;趙阿姨的豇豆藤,說“得順桿爬才穩(wěn)”。這“奔”里藏著的,是“闖”與“守”的平衡:馬駒得野,才知路遠;藤得順,才結(jié)得實。寫馬駒崴了蹄子才學會避石頭,忽然想起年輕時總嫌“規(guī)矩”礙事,后來才懂:真正的闖不是橫沖直撞,是像馬駒那樣,知道哪里該收蹄,哪里該奮蹄。
“四月秀葽”滿眼都是綠。葽草抽穗,黃瓜爬架,浮萍鋪塘,李大媽疏藤時說“得留空才長”;王大爺釀蜜,說“雜著花才濃”。這“茂”里藏著的,是“鋪”與“讓”:草得密,才養(yǎng)得住蟲;葉得讓,才透得過光。看著蜜蜂在花間鉆,突然覺得:萬物都比人懂分寸——該長時使勁長,該讓時甘愿讓,不像人總想著“占滿”,結(jié)果把日子擠得喘不過氣。
“五月鳴蜩”是響的。蟬聲“知了——知了——”扯開嗓,李大媽往桃樹下澆井水,說“熱過了頭會焦”;王大爺?shù)臎鼍茐谏w荷葉,說“得鎖著香”。這“響”里藏著的,是“放”與“收”:蟬得叫透,才不算枉過夏天;酒得收著,才留得住醇。寫蟬聲太躁讓人煩,才悟到:熱鬧不是越大越好,得像葦簾濾過的蟬聲,躁里帶點柔,才聽得進心。
“六月精陽”是熾的。日頭烤得地皮發(fā)燙,王大爺打鐵,說“燒透了才硬”;李大媽曬麥,說“曬足了才甜”。這“熾”里藏著的,是“煉”:鐵經(jīng)火才韌,麥經(jīng)曬才實。寫鐵塊燒太狠會崩口,忽然想起父輩總說“火候要勻”——日子也像打鐵,不能一味猛燒,得有“淬火”的涼,才能成器。
“七月流火”是涼的。火星墜成斜斜的線,趙阿姨的茄子沾著露,說“涼過了頭會爛”;王大爺?shù)那锫栋拙茐扌酰f“得護著暖”。這“涼”里藏著的,是“轉(zhuǎn)”:夏去秋來不是突變,是流火一點點退,涼意一點點滲。張大爺說“星不流,不知秋至”,原來歲月的轉(zhuǎn)換從不是轟然巨響,是像流火西墜那樣,靜悄悄地把熱換成涼,把烈換成柔。
寫這十二章時,總覺得有群人在眼前晃:張大爺扛著鋤頭說“我爺說”,李大媽在灶邊攪著鍋說“慢著火”,趙阿姨在菜畦里拔草說“得順著力”,還有孩子們追著葦絮、趕著羊羔、撿著蟬蛻跑,笑聲撞在墻上,把日子都震得暖烘烘的。他們不識字,卻把《詩經(jīng)》里的理活成了日子——就像老槐樹把霜氣、雨氣、人氣都藏進年輪里,一圈圈長,一年年沉。
有人說這些字里土味重,可日子不就是土做的么?葦席的糙,棉絮的軟,凍蘿卜的脆,腐葉的香,蟬聲的躁,日頭的烈,流火的涼……都是土生土長的理。《詩經(jīng)》里的月令,從來不是供人背誦的句子,是刻在中國人骨頭上的生活密碼:該藏時別顯擺,該露時別憋屈;該熱時得夠烈,該涼時得夠透;該密時要抱團,該疏時要留白。
寫到最后,案頭的《詩經(jīng)》上落了片槐葉,葉梗的韌勾著“七月流火”的“流”字,像在說:別停筆,日子還在長。是啊,流火會再西墜,萑葦會再泛白,那些藏在月令里的理,會像老井水一樣,一代代滲進日子里——就像外婆編的葦席,早就磨得發(fā)亮,可鋪在炕上,依舊能把冬夜焐得暖暖的,把日子托得穩(wěn)穩(wěn)的。
這大概就是《詩經(jīng)》月令的魔力:它不在博物館的展柜里,在母親補了又補的布衫上,在父親曬得發(fā)亮的谷堆上,在孩子手里攥著的葦絮上。它教我們的,從來不是怎么讀古文,是怎么過日子——像草木跟著節(jié)氣走,該生時生得歡,該長時長得猛,該收時收得凈,該藏時藏得深,把根扎在土里,把心放在當下,活得扎實,過得熨帖。
就像張大爺常說的:“日子哪有那么多道理?跟著節(jié)氣走,摸著良心過,就夠了。”這話糙,卻比任何注解都更懂《詩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