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周行不殆”的轍痕里,藏著文明的根系與光陰的恒常
楊永革在晨光里推開祠堂的木門時,門軸“吱呀”一聲,像三千年歲月的嘆息。供桌上的青銅兕觥還盛著昨夜的殘酒,酒液里浮著片玉蘭花瓣——是凌晨的風從窗欞鉆進來,替春天遞來的帖。案頭那本《詩經》被翻到《小雅·鹿鳴》,“周行”二字上落著層薄塵,仿佛誰的指尖曾反復摩挲,把“周道如砥”的轍痕,磨成了紙上的光。
一、老井與新泉
趙阿姨提著木桶往老井去,井繩在轆轤上繞出“咯吱”的響。這口井是祖上留下來的,青石板井臺被generations(世代)的腳印磨得發亮,裂縫里還嵌著明清時的瓷片?!澳憧催@水,”她把木桶沉下去,“三千年了,還這么甜。”桶底觸到水面的剎那,驚起一圈圈紋,像把《小雅》里“泉源在左,淇水在右”的句子,在井底洇開了墨。
井旁新打了口機井,不銹鋼管閃著冷光。年輕人愛用它,壓桿一按,水就“嘩嘩”涌出來,比老井快得多。可趙阿姨總說:“機井的水‘直’,老井的水‘彎’?!彼傅氖抢暇乃浬笆瘜訉舆^濾,入口帶著點綿,像把歲月的澀都濾成了甘。有次她用老井水腌蘿卜,小毛豆嫌慢,偷偷換了機井水,結果蘿卜酸得發苦?!八糜小宰印?,”趙阿姨重新腌時說,“就像《詩經》里的道,得繞著山走,順著水行,太直了,就少了滋味?!?/p>
王大爺的蜂箱旁,老苜蓿地邊新種了片百香果。藤蔓順著鋼架爬得飛快,紫色的花謝了就結出圓果,切開時汁液“噗”地濺出來,酸得人瞇眼?!斑@洋果子,得配老蜜。”他往百香果泥里拌蜂蜜,蜜是用老苜?;ㄡ劦?,稠得能掛住勺,“新的銳,老的沉,混在一起才像日子——光有周行的新轍,沒了老轍的印,走不穩?!?/p>
李大媽的菜園砌了新籬笆,水泥樁子栽得筆直,可她偏在樁子間插了些老蘆葦稈。“蘆葦會‘說話’,”她指著稈上的蟲洞,“哪根被蟲蛀了,就知道該換土了;哪根發了霉,就知道該通通風。”新籬笆擋得住雞鴨,老蘆葦稈卻能照見天地的氣——就像《大雅》里的“周道”,既要有車馬能行的硬,也要有草木能生的軟。
二、古轍與新路
村里的老官道還留著一截,青石板上的車轍深達半尺,是明清時的騾馬踩出來的。張大爺常蹲在轍痕旁看,說這轍里能盛住雨水,也能盛住月光。“你看這彎,”他指著轍痕的弧度,“趕車的老把式都懂,過溝要繞,遇石要避,直來直去的,早把車顛散了?!边@讓楊永革想起《小雅·大東》里“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原來“直”里藏著“曲”的智慧,就像繃緊的弦,看著直,實則蓄著萬鈞之力。
新修的水泥路穿村而過,柏油路面平得能照見云影。孩子們愛在上面騎滑板車,輪子“嗖嗖”響,比在老官道上跑快十倍??上掠晏?,水泥路的水聚成洼,老官道的水卻順著轍痕滲進土里?!奥凡还馐怯脕碜叩?,”張大爺用腳劃著老轍里的草,“還得會‘喘氣’。老轍能讓水歸田,新水泥路卻把水擋在外面——就像讀《詩經》,不能光認死字,得讓字句里的氣,滲進心里去。”
鎮上的老布莊改成了網紅服裝店,玻璃櫥窗里掛著漢服,裙裾上印著“蒹葭蒼蒼”的字樣。老板娘是村里出去的大學生,說這叫“文化IP”。可趙阿姨總說:“老布莊的布,針腳里能摸出棉花的軟;現在的漢服,看著花哨,里子是化纖的?!彼鰤合涞椎睦洗植?,藍白格子,是用自家紡的棉紗織的,“你看這線,粗細不均,才是棉花自己的性子;機器紡的線太勻,倒像沒了魂?!?/p>
楊永革在老布莊的舊址發現過一架舊紡車,木軸上還纏著半縷棉紗。他試著搖了搖,紡車“嗡嗡”轉,像在哼一首失傳的調子。這讓他想起《豳風·七月》里“蠶月條桑,取彼斧斨”——原來紡車的“嗡”與桑林的“颯”,本是同一個頻率,就像老轍與新路,看著不同,實則都在載著人往前走。
三、舊器與新用
李大媽的灶房里,新高壓鍋和老砂鍋并排蹲著。高壓鍋燉肉快,二十分鐘就能爛;可她燉雞湯,偏用老砂鍋,說砂鍋能“吸”住雞的香,燉出來的湯帶著點土腥氣,那是陶土本身的味。“老祖宗造砂鍋,不是為了快,是為了‘養’,”她往砂鍋里扔了把枸杞,“就像《詩經》里的詩,不是為了讀得快,是為了慢慢品,品出字縫里的汗味、土味、人情味?!?/p>
王大爺用舊蜂箱改了個花架,木板上還留著蜜蜂啃過的痕。他在上面擺了盆月季,說蜂箱的木頭吸過花蜜,能讓花香更沉?!皷|西老了,不是沒用了,是換了個活法,”他指著花架下的青苔,“就像《周頌》里的‘陳饋八簋’,簋現在不盛飯了,可博物館里的青銅簋,還在告訴咱老祖宗怎么吃飯、怎么敬天?!?/p>
祠堂的舊供桌被改成了讀書角,孩子們趴在上面寫作業,桌腿上的雕花還能看出是“福祿壽”紋樣。張大爺說這供桌見過六代人祭祖,現在見孩子們讀書,“該更高興”。供桌的木紋里滲過酒漬、燭淚,現在又滲進孩子們的鉛筆屑——就像“周行”的轍痕,先承過車馬,再承過腳步,最后承過孩子們的笑聲,才算沒白活。
楊永革在舊貨市場淘到個民國的銅墨盒,盒蓋上刻著“關關雎鳩”。他往里面灌了新墨,寫出來的字帶著點金屬的涼,比塑料墨盒有筋骨?!芭f器像老熟人,”他給小毛豆示范握筆,“你對它好,它就給你長臉。就像讀《詩經》,你把它當古人寫的日記,它就把你當熟人,啥掏心窩子的話都跟你說。”
四、鄉音與新聲
村里的老戲臺翻新了,臺下擺上了塑料椅,可唱的還是老腔。戲班的老藝人嗓子啞了,就教年輕人唱《詩經》里的“式微”:“式微式微,胡不歸?”年輕人用吉他伴奏,老腔混著弦樂,竟像給三千年的嘆息,配了個新調子。“不是要改老腔,是要讓老腔能跟現在的人說話,”老藝人說,“就像‘周行’的路,以前走馬車,現在走汽車,路還是那條路,只是換了走法。”
趙阿姨的孫子在城里學播音,回來給她讀《小雅·蓼莪》,普通話字正腔圓,可趙阿姨總說:“沒那股‘揪’心的勁?!彼约河梅窖阅睿稗まふ咻溯凛铩?,“蒿”字拖得老長,像哭腔,“老輩人唱哭喪歌,就這么念,念著念著,眼淚就下來了——字是死的,腔是活的,腔里藏著心?!?/p>
小毛豆在學校排演《詩經》情景劇,演“采葛”的姑娘,手里舉著塑料藤條。楊永革帶他去山里采真葛藤,藤葉的絨毛蹭得他胳膊癢,“原來葛藤是‘扎人’的!”小毛豆突然說。后來演出時,他總在臺詞里加句“葛藤好癢呀”,引得臺下笑——這大概就是《詩經》最本真的樣子:先民們采葛時覺得癢,就會說“葛藤好癢”,就像他們覺得思念,就會說“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村里開了“詩經課堂”,來的有白發老人,也有穿校服的孩子。老人講“七月流火”是“收麥的信號”,孩子說這是“天蝎座的恒星西沉”;老人說“鳴蜩”是“借樹的氣喊”,孩子說這是“雄蟬求偶的鳴叫”。楊永革坐在中間聽,突然覺得:老人說的“氣”與孩子說的“科學”,本是一回事——就像老井的水與機井的水,來源不同,卻都能解渴;古轍與新路,走法不同,卻都通向遠方。
五、根系與生長
清明祭祖時,楊永革在祖墳旁發現棵老槐樹,樹洞里竟長出株野薔薇。根系從槐樹根里鉆出來,卻開出了薔薇的花?!斑@就是‘周行不殆’,”張大爺摸著樹干說,“老根沒死,新枝就接著長;老理還在,新日子就接著過?!彼肫稹洞笱拧の耐酢防铩拔耐鯇O子,本支百世”——原來“本”與“支”從來不是割裂的,就像槐樹與薔薇,根連著根,卻各自開花。
李大媽給菜窖里的蘿卜籽換了新布袋,可布袋上繡的還是“五谷豐登”的老花樣。“籽是新收的,可盼頭還是老的,”她把布袋掛在梁上,“就像《詩經》里的‘播厥百谷’,谷種換了一茬又一茬,可‘盼豐收’的心思,三千年沒變過。”新籽落在老布袋里,發出“簌簌”的響,像在跟布上的針腳說:“看,我長得比去年壯?!?/p>
王大爺的蜂蜜開始用玻璃罐包裝,罐身上印著二維碼,掃碼能看到蜂場的直播。“老法子釀蜜,新法子賣蜜,”他給罐口貼紅紙,“就像‘周道’上的驛站,以前靠人傳話,現在靠網傳話,傳的都是‘這蜜甜’的實誠?!庇写纬抢锟蛻袅粞裕骸懊劾镉泄刹菹悖裥r候外婆家的味。”王大爺笑著說:“你看,不管隔著多少路,好東西的味,瞞不了人?!?/p>
祠堂的墻角新砌了面“記憶墻”,村民們把老照片、舊農具、孩子的獎狀都貼在上面。有趙阿姨年輕時納鞋底的樣子,有李大媽第一次分責任田的地契,有小毛豆畫的“八月萑葦”——最中間貼著張打印的《七月》原文,打印紙的白,和老照片的黃、獎狀的紅混在一起,竟像給三千年的光陰,拼了張全家福。
六、周行不殆,生生不息
入夏時,楊永革帶著小毛豆重走了那截老官道。青石板的轍痕里長滿了馬齒莧,葉片上的露水在陽光下滾,像把《詩經》里的“露斯在藪”,釀成了透明的酒。遠處的水泥路上車來車往,喇叭聲與老官道上的蟬鳴撞在一起,竟像給“周行”的古今,配了個和弦。
“楊叔叔,這路為什么叫‘周行’?”小毛豆踩著轍痕問。楊永革撿起塊帶轍痕的碎石,石面上的磨痕比指紋還密:“因為它‘走不完’。古人在上面走,我們在上面走,以后的人還會在上面走——就像《詩經》里的話,古人說,我們說,以后的人還會說?!?/p>
話音剛落,一陣風從老官道吹向水泥路,卷著馬齒莧的種子,落在新路邊的草叢里。楊永革突然想起《周易》里的“周行不殆”——原來“周行”不只是路,是文明的根系,是光陰的恒常:老井的水會變成新泉,古轍的土會育出新草,舊器的魂會融進新用,鄉音的調會譜成新聲。
回到祠堂時,夕陽正把兕觥里的殘酒染成金紅。楊永革翻開《詩經》,“周行”二字上的薄塵被風拂去,露出下面淡淡的鉛筆痕——是他去年寫的:“路的盡頭,還是路;詩的盡頭,還是詩?!?/p>
窗外的玉蘭花又開了,花瓣落在“周行”二字上,像給三千年的轍痕,添了片新的年輪。遠處傳來孩子們讀《七月》的聲音,稚嫩的語調里,有趙阿姨的“我娘說”,有李大媽的“菜要順性子”,有張大爺的“路要會喘氣”——原來《詩經》從來沒離開過,它只是換了種方式,活在孩子們的聲音里,活在菜窖的蘿卜香里,活在老井的甜水里,活在“周行”的新轍與舊痕里。
夜深時,楊永革把那截帶轍痕的碎石,輕輕放進《詩經》的“周行”頁間。石面的涼,混著書頁的墨香,像給三千年的對話,加了個注腳:所謂“周行不殆”,不過是前人的腳印里,長出了后人的路;古人的字句里,開出了今人的花。
而我們,都是這“周行”上的趕路人,帶著《詩經》的星光,踩著先人的轍痕,往更長遠的光陰里去——那里,會有新的草木,新的蟲鳴,新的歌謠,卻永遠帶著三千年不變的根:對土地的敬,對日子的愛,對生生不息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