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的濰縣,風里還裹著殘冬的冷意,卻被城隍廟前漫街的人聲烘得暖了三分。
慧能拎著半舊的竹籃擠在人群里,青灰色的僧袍下擺被往來的孩童踩得發皺。她剛在街角的藥鋪抓了庵里要用的苦艾與薄荷,指尖還沾著草藥清苦的氣息,腕間的素銀鐲子隨著腳步輕響,倒比檐角的風鈴更添了幾分靜氣。
“凈覺庵的慧能師父?”藥鋪掌柜的聲音從身后追來,她回頭時,見掌柜舉著個油紙包小跑過來,“您忘拿這包甘草了,靜慈師太特意囑咐的,說近來庵里香火客多,煮茶時添些能潤喉。”
慧能屈膝行了半禮,接過紙包塞進竹籃:“有勞掌柜。”她的聲音清得像山澗水,卻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疏離,眼睫垂下時,遮住了眸底一閃而過的復雜——靜慈師太從不許庵中用甘草煮茶,這分明是借口。
掌柜搓著手笑:“應該的,應該的。師父慢走,今兒廟會人多,當心腳下。”
她沒再答話,轉身匯入人流。青石板路被踩得發亮,兩旁的貨攤擺得挨挨擠擠,糖畫兒的甜香混著炸糕的油味飄過來,引得竹籃里的藥草氣息都淡了些。有穿紅襖的小媳婦抱著花布帕子討價還價,有說書先生在臨時搭的臺上拍著醒木,唾沫星子飛濺地講《包公案》,圍聽的人里三層外三層,把路堵得只剩條窄縫。
慧能側著身子往里挪,忽然聽見身后有人驚呼“讓讓!熱水!”,緊接著后腰被人猛撞了一下。她踉蹌著往前撲,手里的竹籃脫手飛出,油紙包摔在地上裂開來,苦艾、薄荷混著那包多余的甘草撒了滿地,還滾出個青布裹著的小物件,在石板路上磕出輕響。
“對不住!對不住!”一道男聲急促地響起,帶著點沙啞的歉意。
慧能蹲下身去撿,指尖剛觸到那截斷裂的薄荷梗,就見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先她一步拾起了那青布裹著的物件。那手生得極好,虎口處卻有層薄繭,顯然是常年做力氣活的。她順著那手往上看,撞進一雙深潭似的眼睛里。
是個和尚。
灰布僧袍洗得發白,頭頂戒疤還泛著淺紅,約莫二十三四的年紀,眉眼本該是溫和的,此刻卻像蒙著層化不開的霧。他手里捏著那青布包,指尖微微發緊,仿佛那不是塊尋常物件,而是燙人的烙鐵。
四目相對的剎那,周遭的喧囂忽然就遠了。說書先生的拍案聲、小販的吆喝聲、孩童的嬉鬧聲,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慧能看見他僧袍袖口處,有個極淡的月牙形補丁,補丁下隱約露出半塊玉佩的棱角,溫潤的白在灰布下若隱隱現。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識地攏了攏自己的袖口。那里也藏著半塊玉佩,是母親走前塞給她的,說與“沈家小哥兒”的是一對,合起來能拼成完整的月牙。那年她才十二,沈家鐵匠鋪的少東家沈硯之總愛蹲在蘇家墻外翻話本,陽光落在他毛茸茸的發頂上,像撒了把金粉。
“師父,你的東西。”那和尚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他把青布包遞過來,指尖不經意間擦過她的手背,涼得像井水。
慧能猛地回神,接過布包攥緊,指尖觸到包里硬物的輪廓——是她昨夜偷偷從舊箱底翻出的半塊玉佩。今早出門前,她鬼使神差地把它帶在了身上,仿佛冥冥中知道會遇到什么。
“多謝。”她低頭撿著散落在地的草藥,聲音有些發顫。
就在這時,人群忽然一陣騷動。不知是誰喊了聲“王鄉紳的馬車來了!”,原本擠擠挨挨的人潮像是被無形的手撥開,紛紛往兩側退去,留下條筆直的通路。慧能被推得一個趔趄,手里的薄荷梗撒了滿地。
“讓讓!都讓讓!王老爺的車!”幾個家丁模樣的人在前頭開路,皮靴踩在青石板上噔噔作響。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從街角駛來,車廂兩側掛著明黃色的綢帶,在灰撲撲的人群里扎眼得很。車簾被風吹起一角,隱約能看見里面端坐的人影,戴著瓜皮帽,手指上的玉扳指在陽光下閃著油光。
是王啟山。
慧能的脊背瞬間繃緊,下意識地往那和尚身后縮了縮。去年蘇家敗落,父親被人誣陷貪墨下了大獄,母親氣絕身亡,就是這位“樂善好施”的王鄉紳,帶著家丁上門提親,說愿娶她做第三房姨太,否則就要“送”她去官府“對質”。她連夜剪了青絲,躲進凈覺庵,才逃過一劫。可王啟山的眼線遍布濰縣,她進庵三個月,庵門外總有不明身份的人徘徊,靜慈師太雖沒明說,看她的眼神卻總帶著警惕。
“師父,快躲開!”那和尚忽然低喝一聲,拽著她的胳膊往旁邊的貨攤后躲。
慧能被他拉得一個踉蹌,鼻尖撞上他的后背,聞到一股淡淡的檀香混著鐵銹的味道。這味道讓她莫名心安,像小時候沈硯之總愛把剛打好的小鐵劍藏在身后,帶著煙火氣的暖意。
馬車轟隆隆地從眼前駛過,車簾徹底掀開,王啟山的目光掃過來,在他們藏身的貨攤前頓了頓。他的眼神像鷹隼,帶著審視和貪婪,在瞥見慧能的僧袍時,嘴角勾起抹意味不明的笑,隨即又恢復了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樣,對身邊的隨從道:“去,給城隍廟的香火捐二十兩,就說我王啟山祝濰縣百姓平安順遂。”
人群里響起一片恭維聲,“王老爺真是大善人”“菩薩保佑王老爺長命百歲”的話此起彼伏。
馬車走遠后,人群重新涌回正街。慧能掙開那和尚的手,往后退了半步,低聲道:“多謝師父。”
那和尚沒說話,只是看著她,眸底的霧似乎散了些,露出點復雜的情緒。他彎腰幫她撿起草藥,指尖再次觸到她的袖口,這一次,兩人都清晰地感覺到,藏在袖中的半塊玉佩像是被無形的力牽引著,隔著布料微微發燙。
“普濟寺的了塵。”他忽然報上法號,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試探。
慧能的心又是一震。普濟寺離凈覺庵不過三里地,她入庵一年,從未聽過這法號。可這兩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卻讓她想起沈硯之總愛念叨的那句“塵歸塵,土歸土,不如歸去”,那是他爹常掛在嘴邊的話。
“凈覺庵,慧能。”她低聲回應,指尖掐進了掌心。
就在這時,旁邊貨攤的小販忽然嚷嚷起來:“哎喲!我的糖畫!被踩碎了!”原來是剛才的騷動中,他的糖畫架子被碰倒了,花花綠綠的糖人摔在地上,被往來的腳踩成了黏糊糊的一片。
人群又開始涌動,有人看熱鬧,有人催促著趕路。慧能被一股力量推著往前,她回頭想再說些什么,卻只看見那和尚被裹挾在人流里,離她越來越遠。他也在回頭看她,僧袍的灰、人群的雜色,都擋不住他眼底的光。
“硯之……”她下意識地低喚出聲,聲音被淹沒在喧囂里。
他似乎聽見了,嘴唇動了動,卻被涌來的人潮徹底隔開。慧能被推得往前走,轉過街角時,她最后望了一眼,只看見那灰布僧袍消失在攢動的人頭里,像一滴墨融進了水里。
她站在原地,手里攥著那包草藥,掌心的汗浸濕了青布。袖中的半塊玉佩還在微微發燙,仿佛在提醒她剛才不是幻覺。
“慧能師父?”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慧能回頭,見是個穿粗布衣裳的小尼姑,約莫十三四歲,梳著歪歪扭扭的發髻,手里捧著個空了的化緣缽。是凈覺庵的阿蠻,上個月剛被靜慈師太領進庵的,說是家貧無依,性子卻活泛得很,總愛纏著她問東問西。
“你怎么在這兒?”慧能壓下心頭的波瀾,盡量讓語氣平靜。
阿蠻眨著大眼睛,指了指不遠處的普濟寺方向:“我剛才看見普濟寺的了塵師父了,他化緣的缽里掉了個東西,我撿起來想還給他,可轉眼就找不著人了。”她說著,從袖里掏出個東西遞過來,“慧能師父,你認識他嗎?這東西看著怪貴重的。”
慧能低頭看去,呼吸猛地一滯。
阿蠻手里捏著的,是半塊月牙形的玉佩,溫潤的白,斷口處還留著細密的紋路,與她袖中那半塊嚴絲合縫。
陽光穿過城隍廟的飛檐,落在那半塊玉佩上,折射出細碎的光。慧能看著它,又望向人群涌動的方向,仿佛還能看見那個灰布僧袍的身影。
她忽然明白,靜慈師太讓她來采買甘草,從來都不是為了煮茶。王啟山的馬車,阿蠻的出現,甚至這突如其來的相遇,都像一張無形的網,悄然收緊。
而她和他,不過是網中央,身不由己的兩條魚。
遠處,說書先生的聲音又高了起來:“話說那包公斷案,遇著對失散多年的有情人,憑著半塊鴛鴦佩,終得圓滿……”
慧能攥緊了袖中的玉佩,轉身往凈覺庵的方向走去。青石板路上,那截被踩碎的薄荷梗還在,清苦的氣息混著塵土,在風里慢慢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