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塊厚重的墨硯,將普濟寺的飛檐斗拱都染成了深黑色。大雄寶殿的燭火在風中搖曳,映得如來佛像的金面忽明忽暗,平添了幾分詭異。慧能和了塵躲在殿外的松柏后,看著賬房先生帶著兩個家丁進了殿,身影很快消失在佛像巨大的陰影里。
“他們果然來了。”慧能壓低聲音,指尖緊緊攥著阿蠻留下的布包,里面的衣角硌得手心生疼。晚風帶著寺廟特有的檀香氣息吹來,卻讓她感到一陣寒意——這香氣里,似乎還混雜著別的味道,和王啟山府里的熏香有些相似。
了塵輕輕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稍安勿躁:“等他們動手取賬本,我們再趁亂行動。我已經跟李捕頭說好,三更準時在后山接應?!彼哪抗鈷哌^寶殿門口的兩個小沙彌,他們低著頭,手里的掃把卻半天沒動一下,顯然是在放哨。
兩人屏住呼吸,看著賬房先生在佛像前燒了三炷香,又對著佛像拜了三拜,才示意家丁去檢查蓮花座。一個家丁拿出鑰匙,打開蓮花座上的銅鎖,另一個則警惕地守在門口,眼睛不停地往四周瞟。
就在這時,寺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伴隨著拐杖點地的聲音。賬房先生的臉色瞬間變了,連忙讓家丁把銅鎖重新鎖好,自己則裝作虔誠的樣子跪在蒲團上念經。
慧能和了塵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來的是普濟寺的玄通長老,了塵曾經的師父。他怎么會這個時候來大雄寶殿?
玄通長老穿著件月白色的僧袍,手里拄著根棗木拐杖,步履蹣跚地走進殿門。他目光渾濁,掃過賬房先生時卻停頓了一下,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阿彌陀佛,施主深夜來上香,真是有心了?!?/p>
賬房先生連忙起身行禮,臉上堆著虛偽的笑:“長老客氣了,小的是替我家老爺來還愿的,求佛祖保佑濰縣風調雨順?!彼氖植蛔杂X地摸了摸腰間,那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藏著什么東西。
玄通長老沒接他的話,徑直走到佛像前,拿起蒲團上的佛珠,慢悠悠地捻著:“最近寺里不太平,昨夜丟了些香油錢,施主若是看到可疑人等,還望告知老衲?!?/p>
賬房先生的臉色僵了一下,干笑道:“長老放心,小的要是看到,定會稟報。時辰不早了,小的先行告辭?!彼f著,匆匆帶著家丁離開了寶殿,腳步有些慌亂。
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玄通長老才放下佛珠,對著佛像嘆了口氣:“阿彌陀佛,罪過罪過。”他轉身準備離開,卻在門口停住腳步,目光精準地投向松柏后的慧能和了塵,“出來吧,老衲知道你們在那里。”
慧能和了塵只好走出來,對著玄通長老行了個禮。了塵看著師父花白的胡須和渾濁的眼睛,心里五味雜陳——他在普濟寺修行三年,玄通長老待他如親生兒子,可剛才長老和賬房先生的對話,明顯透著不對勁。
“師父。”了塵的聲音有些沙啞,“您怎么會在這里?”
玄通長老嘆了口氣,拄著拐杖轉身往禪房走:“進來再說吧。”他的腳步有些踉蹌,像是蒼老了許多。
兩人跟著長老走進禪房,一股濃郁的檀香撲面而來,幾乎要將人熏暈。禪房里陳設簡單,只有一張木床、一張書桌和幾個蒲團,書桌上放著本翻開的《金剛經》,旁邊燃著一盤檀香,青煙裊裊升起,在燈光下扭曲成詭異的形狀。
“你們深夜來寺里,想必不是為了上香吧?”玄通長老坐在蒲團上,給兩人倒了杯茶,茶水渾濁,漂浮著幾片茶葉梗,“了塵,你既已還俗,就該好好過俗世生活,何必再卷入這些是非?”
了塵握住茶杯,指尖傳來溫熱的觸感,卻暖不了冰冷的心:“師父,阿蠻死了,被人發現浮在濰縣河上,官府說是失足落水,可我們都知道,是王啟山殺了她?!彼痤^,目光灼灼地看著玄通長老,“您一定知道些什么,對不對?阿蠻是凈覺庵的尼姑,普濟寺和凈覺庵向來交好,您不可能不管。”
玄通長老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濺在僧袍上,留下一小片深色的污漬。他避開了塵的目光,拿起桌上的佛珠捻著,聲音含糊:“阿彌陀佛,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阿蠻這孩子命苦,老衲也很痛心,可出家人四大皆空,不宜過問俗世恩怨?!?/p>
“可她是被人害死的!”慧能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她只是個十三歲的孩子,為了告訴我們賬本的線索,就被王啟山殘忍殺害!您身為出家人,難道不應該主持公道嗎?”
“賬本?什么賬本?”玄通長老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眼神慌亂,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老衲聽不懂你們在說什么?!彼酒鹕?,明顯是下逐客令的意思,“夜深了,你們還是趕緊離開吧,免得被人發現,壞了寺里的名聲。”
了塵看著師父慌亂的樣子,心里的疑團越來越大。他忽然注意到,長老的袖口沾著些白色的粉末,像是檀香燃盡后的灰燼,而那盤正在燃燒的檀香,氣味和王啟山府里的熏香一模一樣!他在王府待過幾次,對這種獨特的檀香氣味印象深刻——那是用西域進貢的檀香木混合龍涎香制成的,價格昂貴,整個濰縣只有王啟山用得起。
“師父,您和王啟山有往來?”了塵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您袖口的檀香,是王啟山府里的熏香,對不對?”
玄通長老的身體猛地一僵,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他緩緩轉過身,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一句話。過了好半晌,他才頹然坐下,嘆了口氣,聲音蒼老而疲憊:“罷了罷了,既然你們都看出來了,老衲也不瞞你們了。”
他拿起茶杯,一飲而盡,像是在給自己壯膽:“三年前,蘇老爺出事前,曾來寺里求過簽,說他發現了一件大事,想把一本賬冊藏在寺里。老衲當時沒答應,說寺里是清凈地,不宜藏俗物??珊髞怼髞硗鯁⑸秸业嚼像?,說只要老衲幫他一個忙,就給寺里捐一千兩香油錢,還幫老衲贖回被當鋪收走的寺里的鎮寺之寶——那幅吳道子的《觀音像》?!?/p>
一千兩香油錢?《觀音像》?慧能和了塵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他們怎么也沒想到,玄通長老竟然因為錢財和寶物,和王啟山勾結在一起!
“你幫他做了什么?”了塵的聲音冷得像冰,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師父,心像被針扎一樣疼。
玄通長老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聲音低沉而羞愧:“他讓老衲……讓老衲把蘇老爺藏在寺里的賬冊交給他。老衲沒答應,說出家人不打誑語。可他用《觀音像》威脅老衲,說要是不答應,就把老衲年輕時犯的錯公之于眾,讓老衲身敗名裂?!?/p>
“您年輕時犯了什么錯?”慧能追問。
玄通長老嘆了口氣,眼神飄向窗外的夜空,像是陷入了遙遠的回憶:“老衲年輕時不是和尚,是個畫師,曾為了攀附權貴,偽造過古畫。這件事被王啟山的父親知道了,一直以此要挾老衲。老衲遁入空門,就是想贖罪,可沒想到……還是沒能逃過?!?/p>
了塵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一直以為師父是個德高望重的高僧,沒想到竟然有這樣不堪的過去。而更讓他痛心的是,師父為了自保,竟然和王啟山同流合污。
“所以,您知道賬本藏在佛像后面?”了塵的聲音帶著最后的希望,“您是不是還知道,王啟山為什么一定要找到賬本?”
玄通長老點了點頭,眼神里充滿了悔恨:“蘇老爺當年沒把賬冊藏在寺里,而是藏在了凈覺庵。可王啟山不知道,以為還在寺里,就一直讓老衲幫他留意。阿蠻這孩子……老衲見過她幾次,知道她是個好孩子,沒想到……”他說著,老淚縱橫,“她的死,老衲也有責任,要是老衲早點告訴你們真相,她就不會……”
慧能的心像被巨石壓住,喘不過氣。原來玄通長老早就知道一切,卻因為一己私利,眼睜睜看著阿蠻被害。她忽然想起阿蠻臨死前塞給她的布包,那繡著半個“佛”字的衣角,說不定就是在暗示,賬本的線索和寺廟有關!
“那本賬冊到底記錄了什么?”慧能追問,心跳得像擂鼓,“為什么王啟山一定要找到它?”
玄通長老擦了擦眼淚,聲音低沉而恐懼:“老衲偷偷聽王啟山的管家說,那本賬冊記錄了王啟山和漕運官勾結,私吞官銀的證據,還有……還有他賄賂各級官員的清單。聽說上面還有……還有鄭大人的名字?!?/p>
鄭板橋?慧能和了塵如遭雷擊,愣在原地。他們怎么也不敢相信,那個看似清正廉明的鄭大人,竟然也和王啟山有勾結!
“這不可能!”了塵激動地站起來,打翻了茶杯,茶水濺在地上,“鄭大人是個好官,他不可能受賄!您一定是聽錯了!”
玄通長老搖了搖頭,眼神里充滿了無奈:“老衲也希望是聽錯了,可王啟山的管家說得千真萬確。他說,鄭大人當年能來濰縣當縣令,就是靠王啟山在背后打點,每年都要從王啟山那里拿不少好處。”
慧能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差點站立不穩。如果這是真的,那他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成了一個笑話。鄭板橋是他們唯一的希望,要是連他都和王啟山勾結,那誰還能幫他們申冤?
“那您知道賬冊現在在哪里嗎?”慧能強壓著心頭的絕望,追問。
玄通長老嘆了口氣:“王啟山的賬房先生今晚來,就是為了轉移賬冊。他們說,賬冊確實藏在大雄寶殿的如來佛像后面,是蘇老爺當年偷偷藏進去的,連老衲都不知道。他們今晚三更就要把賬冊轉移走,送到知府大人那里,說是要……要銷毀證據?!?/p>
送到知府大人那里?慧能的心猛地一跳。難道知府大人也是王啟山的人?那整個濰縣的官場,豈不是都被王啟山掌控了?
“我們必須阻止他們!”了塵的眼神變得異常堅定,“就算鄭大人不可信,我們也要拿到賬冊,把它交給更高一級的官員!”
玄通長老看著他們堅定的眼神,臉上露出了愧疚的神色:“老衲對不起你們,對不起蘇老爺,更對不起佛祖?!彼麖膽牙锾统鲆话谚€匙,遞給了塵,“這是大雄寶殿后門的鑰匙,你們從那里進去,能避開巡邏的僧人。蓮花座的機關很簡單,轉動佛像左手的無名指,石板就會打開?!?/p>
了塵接過鑰匙,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他看著師父蒼老而愧疚的臉,心里五味雜陳:“師父,您為什么要告訴我們這些?不怕王啟山報復嗎?”
玄通長老嘆了口氣,目光投向窗外的月光:“阿蠻的死讓老衲徹底醒悟了,老衲不能再錯下去了。就算身敗名裂,也要贖罪。”他頓了頓,聲音低沉而鄭重,“你們拿到賬冊后,從后山的密道走,那里直通濰縣河,李捕頭應該在那里接應你們。老衲會幫你們拖延時間,就說寺里進了賊,讓他們搜寺,給你們爭取時間?!?/p>
慧能和了塵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感激。他們對著玄通長老深深鞠了一躬:“多謝師父?!?/p>
“快去吧,時間不多了。”玄通長老催促道,眼神里充滿了期盼和愧疚,“記住,一定要小心,王啟山的人都帶著刀,下手狠毒?!?/p>
兩人拿著鑰匙,悄悄離開了禪房。夜色更深了,大雄寶殿的燭火依舊搖曳,映得佛像的影子在墻上晃動,像是在無聲地嘆息。
了塵回頭望了一眼禪房的方向,心里百感交集。他曾經最敬重的師父,竟然有這樣不堪的過去,可他最終能幡然醒悟,也算難能可貴。他握緊手里的鑰匙,眼神變得異常堅定——一定要拿到賬冊,不僅為了阿蠻,為了父親和蘇伯父,也為了幫師父贖罪。
慧能跟在他身后,手心因為緊張而沁出冷汗。她想起玄通長老的話,鄭板橋的名字赫然出現在受賄清單上,心里就一陣發涼。如果連鄭大人都不可信,那他們還能相信誰?前路似乎一片黑暗,可她知道,他們不能退縮。
兩人來到大雄寶殿后門,用鑰匙打開門鎖,閃身進去。寶殿里空無一人,只有如來佛像靜靜地矗立在黑暗中,莊嚴肅穆。賬房先生和家丁已經離開,銅鎖還好好地鎖在蓮花座上,顯然他們還沒來得及取賬本。
“快!”了塵低喝一聲,快步走到佛像前,按照玄通長老說的,轉動佛像左手的無名指。只聽“咔噠”一聲輕響,蓮花座上的石板緩緩打開,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
慧能拿出火折子,吹亮后往洞里照去——里面放著一個紫檀木盒子,正是母親的梳妝匣!她的心跳驟然加速,連忙伸手把盒子拿出來,打開一看,里面果然放著一本泛黃的賬冊,封面寫著“濰縣鹽漕賬冊”幾個大字。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伴隨著賬房先生囂張的叫喊:“長老說有賊,給我仔細搜!尤其是大雄寶殿!”
慧能和了塵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緊張。他們連忙把賬冊和梳妝匣藏在懷里,蓋上石板,轉身就往后山跑。
身后傳來家丁的叫喊聲和追趕聲,火把的光芒在黑暗中晃動,像一條條吐著信子的毒蛇?;勰芎土藟m拼命奔跑,耳邊只有風聲和自己的心跳聲。
他們知道,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拿到賬冊只是第一步,如何把賬冊安全送出去,如何讓王啟山和那些受賄的官員付出代價,才是最艱難的挑戰。而鄭板橋到底是不是貪官,也成了他們心中最大的疑團。
后山的風越來越大,吹得松柏發出嗚咽般的聲音。慧能緊緊攥著懷里的賬冊,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她知道,這本賬冊承載著太多人的希望和犧牲,她一定要保護好它,不讓阿蠻白白犧牲,不讓父親和沈伯父的冤屈石沉大海。
了塵跑在她前面,時不時回頭拉她一把。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照亮他們前行的路。雖然前路充滿未知和危險,但他們的心中卻燃燒著永不熄滅的火焰,那是正義的火焰,是希望的火焰,照亮了他們通往真相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