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凈覺庵后山的竹林外停下時，晨露還未干透，竹葉上的水珠順著葉脈滾落，在青石板上洇出點點濕痕。慧能攥著懷里的油紙包，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里面除了那錠作為證據的官銀，還有李捕頭剛交給她的密信，鄭板橋在信中說“靜慈師太或知蘇伯父真實身份，可伺機求證”。

“我陪你進去。”了塵按住她的肩膀，眉骨的傷疤在晨光中格外清晰，“王啟山的人肯定在附近盯著，你一個人太危險。”

慧能搖了搖頭，將那半塊月牙玉佩塞進他手心：“你在外面接應，若是半個時辰后我沒出來，就去縣衙找李捕頭。”她整理了一下僧袍下擺，這是她還俗后第一次穿回這身青灰，布料摩擦皮膚的觸感既熟悉又陌生，“我以還俗弟子的身份求見，不會引起懷疑。”

竹林深處的庵門緊閉，銅環上的綠銹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慧能輕叩門環，“咚——咚——”的聲響在寂靜的山林里格外清晰。片刻后，側門吱呀開啟，露出阿蠻曾經住過的那間柴房的窗欞，一個面生的小尼姑探出頭來，眼神警惕：“你找誰？”

“我是慧能，求見靜慈師太。”她微微屈膝，姿態謙卑卻目光堅定。

小尼姑顯然聽過她的名字，臉色微變：“師太說了，不見還俗弟子。”說著就要關門。

“事關蘇家冤案，也事關阿蠻的死因。”慧能伸手擋住門板，聲音壓得極低，“若師太不見，我就在這里等到她愿意見為止。”

門內陷入短暫的沉默，隨即傳來拐杖點地的聲響，沉穩而緩慢。小尼姑連忙側身讓開，靜慈師太拄著棗木拐杖站在晨光里，深色僧袍的衣擺掃過門檻上的青苔，眼神渾濁卻帶著審視的銳利：“進來吧。”

禪房里的檀香比上次更濃郁，幾乎要掩蓋住空氣中若有似無的藥味。慧能坐在蒲團上，看著師太將剛沏好的茶湯推到她面前，青瓷茶杯里的熱氣模糊了視線，讓她想起三年前剛入庵時，師太也是這樣坐在對面，教她捻珠誦經，說“紅塵皆苦，不如青燈古佛伴余生”。

“你不該回來。”師太率先開口，指尖在念珠上緩緩滑動，木質的珠子被摩挲得發亮，“濰縣這潭水太深，你蹚不起。”

“阿蠻死了。”慧能沒碰茶杯，直截了當道，“被王啟山的人扔到河里，就因為她告訴我賬本藏在普濟寺佛像后。師太難道就看著她白白送死？”

靜慈師太的手指頓了頓，念珠卡在指縫間：“出家人四大皆空，生死有命。”

“可她是被害死的！”慧能猛地提高聲音，茶水在杯中晃出漣漪，“就像我爹娘，就像沈伯父！他們都死在王啟山手里，而你明明知道真相，卻始終袖手旁觀！”她從懷里掏出那半塊玉佩，放在桌上，“你當年收下我，根本不是可憐我無家可歸，而是因為這塊玉佩，對不對？”

師太的目光落在玉佩上，瞳孔微微收縮，卻很快恢復平靜：“不過是塊尋常玉佩，施主何必小題大做。”

“尋常玉佩？”慧能冷笑一聲，從貼身的衣襟里掏出母親留下的梳妝匣，打開鎖扣，里面靜靜躺著另一半玉佩，“那這塊呢？我娘說這是外祖父傳下來的信物，可你昨夜為何要讓王彪的人潛入我舊宅，翻找這對玉佩？”

原來昨夜李捕頭傳來消息，說有人在蘇家舊宅的井臺附近徘徊，形跡可疑，看身手正是王彪的心腹。慧能瞬間明白，他們要找的不是賬本，而是能證明她身份的信物。

靜慈師太的臉色終于變了，拐杖重重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慧能追問，心跳得像擂鼓，“知道我爹不是普通賬房先生？知道他藏在糧倉的賬本里記錄的不是生意往來，而是貪官污吏的罪證？還是知道……他根本不是商人？”

最后一句話出口時，禪房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靜慈師太的嘴唇哆嗦著，渾濁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淚光，她緩緩抬起頭，聲音蒼老而沙啞：“你父親……蘇明遠，確實不是商人。”

慧能的呼吸驟然停滯，指尖緊緊攥著衣襟，指甲幾乎嵌進肉里。

“他是京察御史派來的暗線，專門調查山東漕運貪腐案。”師太的聲音帶著壓抑的哽咽，“二十年前我在宮里當差時，曾受過你外祖父的恩惠。他臨終前托我照看你們一家，說若有朝一日蘇家出事，讓我務必護住你。”

京察御史的暗線！慧能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原來父親的“生意往來”是查案的掩護，那些被她視為枯燥的賬本，竟是記錄罪證的鐵證！難怪王啟山非要置蘇家于死地，難怪漕運沉船案會牽扯出這么多官銀——他們要掩蓋的，是足以動搖山東官場的驚天黑幕。

“那我娘呢？她知道嗎？”慧能的聲音帶著顫抖，淚水終于忍不住滑落。

“你娘知道一部分。”師太嘆了口氣，從貼身的僧袍里掏出個油布包，層層打開，里面竟是半枚月牙玉佩，斷口處與慧能手中的兩塊嚴絲合縫，“這是你外祖父的信物，當年他將三塊玉佩分給三個子女，說合在一起能喚來‘忠勇衛’的支援。你娘只帶了半塊嫁入蘇家，剩下的半塊一直在我這里。”

慧能顫抖著將三塊玉佩拼在一起，完整的月牙形玉身突然微微發燙，內側的蘇氏碼子在陽光下清晰可見，組合起來竟是一幅微型地圖，標注著從濰縣到京城的路線！

“這是……”

“通往京城的密道圖。”師太的眼神變得異常鄭重，“你父親發現漕運貪腐牽連甚廣，怕直接上報會打草驚蛇，就把關鍵證據分成三份，一份藏在普濟寺佛像后，一份藏在糧倉，最后一份……藏在你娘的梳妝匣夾層里。”

慧能連忙翻看梳妝匣，果然在底層的木板下找到個暗格，里面放著卷泛黃的紙，展開一看，竟是父親手繪的漕運路線圖，上面用朱砂標出了多處可疑的停泊點，旁邊還附著密密麻麻的注解。

“你父親知道自己被盯上了，故意制造‘畏罪自焚’的假象，其實是借亂葬崗的密道逃了出去。”師太的聲音帶著深深的悔恨，“我本該告訴你真相，可王啟山拿你的性命威脅我，說只要我敢吐露半個字，就讓你活不過三天。阿蠻……阿蠻發現了我們的秘密，才被他們滅口的。”

原來阿蠻聽到的不是交易，而是她和父親的密談！慧能的心像被巨石壓住，既為父親還活著的消息感到欣喜，又為阿蠻的犧牲感到痛心。

“我爹現在在哪里？”慧能抓住師太的手，她的手冰涼而顫抖，“他還活著對不對？”

靜慈師太搖了搖頭，淚水滑落：“我不知道。三個月前他派人送來最后一封信，說已經找到省里貪官的證據，正要送往京城，從此就杳無音信。我懷疑……他可能已經遇害了。”

慧能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剛升起的希望瞬間破滅。她癱坐在蒲團上，淚水模糊了視線，父親的身影在腦海中浮現——那個總愛摸著她的頭說“晚螢要正直善良”的男人，那個在燈下仔細核對賬本的男人，原來一直背負著如此沉重的使命。

“王啟山背后的人是誰？”慧能擦干眼淚，眼神變得異常堅定，“是山東巡撫嗎？”

靜慈師太點了點頭，聲音壓得極低：“巡撫李嵩不僅是漕運貪腐的主謀，還和前太子余黨有勾結，你父親查到的證據里，有他們私通的密信。”

前太子余黨！慧能倒吸一口涼氣，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貪腐案，而是牽涉到宮廷政變的大案！難怪鄭板橋查案處處受阻，難怪王啟山有恃無恐——他們背后是足以顛覆朝局的勢力。

“鄭大人知道這些嗎？”

“他知道一部分。”師太站起身，從書架上取下本《金剛經》，翻開夾層，里面是張紙條，“這是你父親留給鄭大人的信，說若他出事，就讓鄭大人帶你去濟南府找按察使張大人，他是為數不多可以信任的清官。”

慧能接過紙條，父親的字跡蒼勁有力，卻帶著一絲倉促，顯然是在緊急情況下寫就的。她小心地將紙條收好，連同玉佩和地圖一起藏進衣襟。

“你該走了。”師太拄著拐杖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王彪的人就在山下的茶館里，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慧能站起身，對著靜慈師太深深鞠了一躬：“多謝師太告知真相。”

“照顧好自己。”師太的聲音帶著不舍，“你父親的遺愿，就拜托你了。”她從抽屜里拿出個小小的錦囊，“這里面是解毒丹，王啟山的人慣用毒，或許能派上用場。”

慧能接過錦囊，指尖觸到里面堅硬的藥瓶，心里充滿了感激。她轉身往門外走去，晨光透過窗欞灑在她身上，仿佛為她鍍上了一層金光。

走到庵門時，她忽然停下腳步，回頭望向禪房的方向。靜慈師太正站在門口，身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孤寂，像一株飽經風霜的古松。慧能知道，從今往后，這位看似冷漠的師太，將獨自面對王啟山的報復，守護著這個不能說的秘密。

“多保重。”慧能在心里默念，轉身走進竹林。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像是在為她送行，又像是在訴說著這二十年來的風雨滄桑。

她不再是那個家道中落的蘇家小姐，也不是凈覺庵的慧能師父，而是身負血海深仇、肩負父親遺愿的復仇者。前路或許布滿荊棘，但她不會退縮。手中的玉佩還在微微發燙，仿佛父親的目光在注視著她，給予她前行的力量。

竹林外，了塵正焦急地等待著，看到她出來，連忙迎上去：“怎么樣？”

慧能舉起手中的玉佩，三塊月牙合在一起，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我們知道真相了。”她的聲音帶著淚水的沙啞，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堅定，“我爹是查貪腐的京官，我們要完成他未竟的使命。”

了塵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傳來，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我陪你。”

兩人并肩往山下走去，晨光穿過竹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遠處傳來茶館伙計的吆喝聲，隱約能看見幾個熟悉的身影——正是王彪的心腹。但這一次，慧能沒有絲毫畏懼，她握緊了袖中的匕首和解毒丹，眼神銳利如鷹。

她知道，真正的戰斗才剛剛開始。但她不再是孤軍奮戰，父親的遺志、阿蠻的犧牲、靜慈師太的守護，還有身邊這個人的陪伴，都將成為她最鋒利的武器。

馬車再次駛離，將凈覺庵的影子拋在身后。慧能回頭望去，庵堂的飛檐在竹林中若隱若現，像一位沉默的守護者。她在心里暗暗發誓，一定會帶著真相回來，告慰所有為正義犧牲的靈魂，讓濰縣的天空重歸清明。

前路漫漫，卻充滿了希望。就像這穿透竹林的晨光，終將驅散所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