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的燈籠在暮色中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透過窗欞,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慧能蹲在對面茶館的屋檐下,看著獄卒換班的間隙,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那半枚月牙玉佩——這是她用兩貫錢托送飯的老婦帶給了塵的信物,也是他們約定的暗號。
“姑娘,再添碗茶?”茶館伙計殷勤地湊過來,眼神卻帶著幾分探究。自從中午在面館看了那場鬧劇,這姑娘就一直坐在這里,盯著縣衙的方向一動不動,像尊失了魂的石像。
慧能搖搖頭,將茶錢放在桌上,借著暮色的掩護溜出茶館。李捕頭雖安排她在客房休息,卻派人守在門口,名為保護實為監視。她知道不能再等,了塵在牢里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險,王啟山絕不會讓他活著等到鄭板橋回來。
縣衙后墻的紫藤蘿爬滿了斑駁的磚墻,藤蔓在晚風里輕輕搖曳,露出幾處松動的磚塊。這是李捕頭無意中提過的“疏漏”,此刻成了她唯一的希望。慧能深吸一口氣,借著樹影的掩護,像只靈巧的貓攀上墻頭,瓦片在腳下發出輕微的“咔嚓”聲,驚得檐角的夜梟撲棱棱飛起。
后院的巡夜兵丁剛轉過回廊,慧能便縱身躍下,落地時膝蓋微微一彎,卸去沖力。青磚地上的青苔濕滑,她踉蹌了兩步才站穩,迅速躲進假山的陰影里。縣衙的布局她曾在父親的舊圖上見過,書房就在中軸線東側的“澄心堂”,隔著兩道月亮門。
繞過值夜房時,隱約聽見里面傳來鼾聲,一個兵丁趴在桌上睡得正香,腰間的鑰匙串在燭光下閃著微光。慧能屏住呼吸,指尖蘸了點廊下的露水,輕輕撥開虛掩的房門,用早就準備好的細鐵絲勾住鑰匙串,小心翼翼地往外拉。金屬碰撞的輕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鑰匙串穩穩落在掌心,才松了口氣。
澄心堂的門是暗鎖,比糧倉的銅鎖復雜得多。慧能借著窗縫透進的月光,手指在鎖孔里靈活地攪動,這是父親教她的保命技巧,沒想到竟在此刻派上用場。“咔噠”一聲輕響,鎖芯彈開的瞬間,她推門閃身而入,反手將門虛掩。
書房里彌漫著墨香和陳舊紙張的氣息,書架上整齊地排列著卷宗,桌案上的硯臺還未收妥,墨跡在殘燈的映照下泛著青黑。慧能點亮隨身攜帶的火折子,微弱的光芒立刻照亮了墻上懸掛的《墨竹圖》——正是鄭板橋贈予他們的那幅,畫中竹節處的墨跡在火光下格外清晰,與她記憶中的暗號分毫不差。
她的目光掃過書架,在第三層看到了上鎖的紫檀木匣,鎖孔的形狀與兵丁鑰匙串上最小的那把鑰匙完全吻合。心跳驟然加速,顫抖著將鑰匙插進鎖孔,轉動的瞬間聽見里面傳來紙張翻動的輕響。
木匣里整齊地碼著幾本線裝筆記,封面題著“濰縣漕運案札記”,字跡蒼勁有力,正是鄭板橋的筆跡。慧能抽出最上面的一本,借著燭光快速翻閱,開篇便是蘇家的名字:“蘇明遠,京察御史暗線,萬歷三十七年潛入濰縣,以賬房先生身份查漕運貪腐,于天啟元年‘自焚’身亡,實乃被滅口。”
父親的真實身份赫然紙上!慧能的手指微微顫抖,火折子險些脫手。她繼續往下翻,里面詳細記錄著蘇家賬本的去向:“賬本分三冊,一冊記官吏受賄明細,藏普濟寺佛像后;二冊記漕糧轉運路線,藏濰縣糧倉14號庫;三冊記贓物銷贓記錄,為王鄉紳私藏。”
每一頁都標注著日期和查證過程,有的地方還貼著小抄,顯然是從糧倉賬冊上拓下來的。當翻到記錄王啟山的章節時,慧能倒吸一口涼氣——上面不僅記錄著他每年通過漕運私吞的糧銀數量,還附帶著他與巡撫李嵩的密信抄錄,字跡與賬冊上的“王”字印章如出一轍。
“王鄉紳實為李嵩親信,負責將漕運劫獲的官銀、糧食轉售各地,所得贓款三成上交巡撫,其余入私囊。”筆記里還畫著簡易的銷贓網絡圖,從濰縣到濟南府的商號名稱密密麻麻,甚至標注著每個據點的負責人姓名。
最讓她震驚的是最后幾頁關于鄭板橋自己的記錄:“天啟二年冬,接密令任濰縣縣令,暗中調查漕運案。為獲王啟山信任,假意收受墨竹一幅,實則將庫房編號藏于畫中。鄉紳宴上默許其對蘇、沈二人動手,實為麻痹對方,伺機取證。”
真相如潮水般涌來,慧能只覺得眼眶發熱。原來鄭板橋從未受賄,他一直在暗中調查,用自己的方式與黑暗勢力周旋。那幅墨竹不是贓物,而是藏著正義的密碼;那場宴席上的默許,是以身犯險的偽裝。他們之前所有的懷疑和猜忌,都成了對這位清官的誤解。
“咔噠”一聲輕響,門外傳來腳步聲!慧能連忙將筆記塞進懷里,吹滅火折子躲到書架后。房門被推開,一個熟悉的身影舉著燈籠走進來,正是本該在濟南府出差的鄭板橋!
他脫下沾著夜露的長衫,徑直走到桌案前,拿起硯臺旁的毛筆,在宣紙上寫下“李嵩親信名單”幾個字。燭光下,他鬢角的白發格外醒目,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些許塵土,顯然是連夜趕回的。
“出來吧。”鄭板橋的聲音平靜無波,筆尖卻在紙上停頓了片刻,“我知道你在里面。”
慧能從書架后走出來,對著他深深鞠了一躬,聲音帶著哽咽:“大人,對不起,我們誤會您了。”
鄭板橋放下毛筆,轉過身看著她,眼神里沒有責備,只有深深的疲憊:“不怪你們,局勢復雜,謹慎些是應該的。”他指了指她懷里露出的筆記邊角,“都看到了?”
慧能點點頭,將筆記捧在手心:“大人一直在暗中調查,為何不早告訴我們?”
“早告訴你們,你們還能活到現在?”鄭板橋嘆了口氣,走到書架前取下一本卷宗,“王啟山的眼線遍布縣衙,稍有不慎就會打草驚蛇。我假意出差,就是為了引他放松警惕,沒想到他竟如此心急,迫不及待要對你們下手。”
他翻開卷宗,里面是李捕頭剛送來的密報:“王彪今晚三更會帶人劫獄,偽造了塵越獄的假象,實則要殺人滅口。”
慧能的心猛地一沉:“那怎么辦?我們必須去救他!”
“我已經安排好了。”鄭板橋的眼神銳利起來,“李捕頭會在牢里接應,你現在立刻去鐵匠鋪,沈老師傅當年在地窖里藏了些東西,或許能派上用場。”
“鐵匠鋪地窖?”慧能想起了塵在牢里的囑咐,“了塵讓我去取父親留下的東西,難道就是這個?”
鄭板橋點頭:“沈老師傅是你父親最信任的人,他在窖里藏了漕運貪腐的關鍵證據,還有……能調動忠勇衛的信物。”
忠勇衛!慧能想起玉佩內側的地圖,原來那不僅是密道圖,還是調動秘密力量的憑證。父親和沈伯父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將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
“時間不多了。”鄭板橋從腰間解下令牌遞給她,“拿著這個,李捕頭的人會在鐵匠鋪后巷接應你。記住,一定要拿到信物,那是扳倒李嵩的最后希望。”
慧能接過令牌,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瞬間冷靜下來。她看著鄭板橋布滿血絲的眼睛,忽然明白這位看似狂放不羈的縣令,肩上扛著怎樣沉重的責任。在這黑暗的官場中,他像一株孤竹,頂著狂風暴雨,堅守著內心的氣節。
“大人多保重。”慧能再次鞠躬,轉身往門外走去。
“等等。”鄭板橋叫住她,從抽屜里拿出一把小巧的匕首,“這個你拿著,防身用。王彪心狠手辣,遇到危險不必留情。”
匕首的鞘上刻著鄭府的標記,顯然是他的隨身之物。慧能握緊匕首,鄭重地點頭:“多謝大人。”
離開書房時,巡夜的兵丁已經換崗,慧能借著夜色的掩護,順利潛出縣衙。街道上寂靜無聲,只有打更人的梆子聲遠遠傳來,“咚——咚——”的聲響敲在心上,提醒著她時間緊迫。
鐵匠鋪的大門緊閉,銅鎖上積著厚厚的灰塵,顯然早已廢棄。慧能按照鄭板橋的指示,在門旁的石獅子嘴里摸到了鑰匙,打開鎖推門而入。院子里雜草叢生,幾間破屋在月光下像鬼影般矗立,空氣中彌漫著鐵銹和霉味。
地窖的入口藏在鍛造爐的后面,一塊沉重的青石板掩蓋著。慧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石板移開,下面露出陡峭的石階,深不見底。她點亮火折子,順著石階往下走,潮濕的寒氣撲面而來,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地窖里堆放著些破舊的鐵器,角落里有個上鎖的木箱。慧能用鄭板橋給的鑰匙打開鎖,里面果然放著個油布包,打開一看,竟是一本更詳細的漕運賬冊,還有一枚刻著“忠勇”二字的銅符!
賬冊里不僅記錄著歷年的貪腐明細,還附帶著李嵩與前太子余黨往來的書信抄錄,字跡娟秀,顯然是出自女子之手——很可能是靜慈師太在宮中當差時偷偷抄錄的。而那枚銅符沉甸甸的,背面刻著復雜的花紋,與玉佩內側的地圖完全吻合。
就在這時,地窖入口傳來響動,有人正在往下走!慧能連忙將賬冊和銅符藏進懷里,握緊了袖中的匕首,警惕地盯著入口處的微光。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石階頂端,月光照亮了他猙獰的臉——是王彪!他怎么會找到這里?
“小丫頭片子,果然在這里!”王彪獰笑著舉起鋼刀,“王老爺早就猜到你們會來取這東西,特意讓我來‘迎接’你!”
慧能的心沉到了谷底,握緊匕首擺出防御的姿態。地窖狹窄,無法躲閃,她只能背水一戰。
“把東西交出來,我可以讓你死得痛快點。”王彪一步步逼近,鋼刀在火光下閃著森冷的光。
慧能沒有說話,目光死死盯著他的腳步,等待著反擊的時機。她知道,自己不僅要活下去,還要將這些證據安全送到鄭板橋手中,這是父親和沈伯父用生命換來的希望,也是救出了塵的唯一機會。
地窖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兩人沉重的呼吸聲和火折子燃燒的噼啪聲。一場生死較量,即將在這塵封的地窖中展開。而此刻的慧能,眼神堅定如鐵,因為她知道,自己不再是孤軍奮戰,鄭板橋的暗中相助,忠勇衛的潛在力量,還有無數期待正義的目光,都在為她指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