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能的哭聲還未在禪房門口落下，了塵就已推門而出。他身上的僧袍沾著塵土，眉骨的傷疤在晨光中泛著紅，看到她淚痕斑斑的臉，眼神瞬間繃緊：“怎么了？遇到危險了？”
“竹林里有黑衣人。”慧能撲進他懷里，故意讓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指尖卻悄悄記下禪房內玄通的位置，“他們拿著刀，嘴里還說要找什么銅符……我嚇得躲在樹洞里才逃過一劫。”
了塵的手僵在半空，環住她后背的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慧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檀香混著淡淡的鐵銹味——那是昨夜擦拭官印時沾上的銅銹氣息。
“銅符呢？”玄通的聲音從門內傳來，帶著刻意壓制的急切，拐杖點地的聲響越來越近，“沒被他們搶走吧？”
慧能從了塵懷里掙脫出來，往后退了半步，怯生生地搖頭：“我藏在鐵匠鋪地窖的磚塊下了，那些黑衣人追得緊，我沒敢回去取。”她垂下眼簾，余光瞥見玄通眼底掠過的貪婪，“師太說那銅符能調動忠勇衛，可我剛才好像聽到黑衣人說……說那是開啟國庫的鑰匙？”
玄通的臉色瞬間變了，拐杖重重砸在地上：“胡說！靜慈那老尼懂什么！”他意識到自己失態，連忙放緩語氣，“既然藏在鐵匠鋪，我們現在就去取。了塵，你帶慧能先走，我隨后就到。”
“不行！”慧能立刻反駁，眼眶通紅地抓住了塵的衣袖，“那些黑衣人肯定還在附近，我怕……”她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淚水瞬間涌滿眼眶，“我想讓長老一起去，人多安全些。”
了塵的手指蜷縮了一下，喉結滾動著說：“師父，慧能嚇壞了，我們一起走吧。”
玄通盯著慧能看了半晌，像是在判斷她是否說謊。陽光穿過門楣落在他臉上，將皺紋里的陰鷙照得無所遁形。良久，他才冷哼一聲：“罷了，一起去也好，免得夜長夢多。”
三人往鐵匠鋪走去，路上的石板被晨光曬得發燙。慧能走在中間，左手被了塵牽著，他掌心的汗濕黏得讓人心慌；右手邊是玄通，拐杖敲擊地面的節奏越來越快，像在催促著什么。經過凈覺庵方向時，慧能忽然聞到一股焦糊味，心頭猛地一跳。
“怎么了？”了塵察覺到她的停頓，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臉色驟變。
遠處的山林間升起滾滾黑煙，火光染紅了半邊天，正是凈覺庵的方向！慧能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掙脫了塵的手就往庵堂跑，僧袍的衣擺在石板路上劃出凌亂的弧線：“師太！靜慈師太！”
“別去！”了塵伸手去拉，卻被慧能甩開。玄通站在原地沒動，眼神陰鷙地望著火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等慧能跑到凈覺庵門口時，整個庵堂已經被火海吞噬。前殿的梁柱轟然倒塌，濺起的火星像群瘋狂的蝴蝶，撲向圍觀的村民。幾個尼僧跪在地上哭喊，袈裟被火星燒出一個個破洞。
“師太呢？靜慈師太在哪？”慧能抓住一個小尼姑的胳膊，她的聲音抖得不成調，指甲幾乎嵌進對方肉里。
小尼姑泣不成聲：“師太……師太在禪房里不肯出來，說要拿什么重要的東西……”
慧能瘋了一樣沖向禪房，被灼熱的氣浪逼得連連后退。她看到禪房的窗戶里映出個佝僂的身影，正費力地往房梁上攀爬，手里還緊緊攥著個油布包。是師太！她想沖進火場，卻被趕來的村民死死拉住。
“別去送死啊！”村民們哭喊著將她拖離火場，“房梁要塌了！”
話音未落，禪房的屋頂就在噼啪聲中坍塌，火光沖天而起，將那個佝僂的身影徹底吞沒。慧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喉嚨里發出困獸般的嗚咽，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她躺在鐵匠鋪的柴房里，身上蓋著了塵的僧袍。窗外傳來玄通的聲音，帶著不耐煩的呵斥：“還沒找到？掘地三尺也要把銅符找出來！”
慧能猛地坐起身，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一樣疼。她記得暈倒前看到的景象，師太在火海里攀爬的身影，手里緊緊攥著的油布包……那一定是重要的東西！
“你醒了？”了塵推門進來，手里端著碗清水，眼神復雜地看著她，“感覺怎么樣？”
慧能接過水碗，指尖的顫抖讓水灑出不少：“銅符……我記得藏在東墻角第三塊磚下。”她故意壓低聲音，眼角的余光瞥見門縫外玄通的影子，“你去拿吧，我怕……”
了塵拿著鋤頭走到墻角，幾下就撬開磚塊，從里面掏出個油布包——那是慧能提前藏好的假銅符，用黃銅片仿造的外殼，里面塞著團棉絮。玄通立刻搶了過去，掂量著分量，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既然拿到了，我們快走。”玄通將假銅符塞進懷里，催促著往外走，“濟南府的舊部還在等著我們匯合。”
走到門口時，了塵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了慧能一眼，眼神里有掙扎，有愧疚，還有一絲她讀不懂的痛楚。慧能別過臉去，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怕自己會忍不住揭穿這一切。
他們走后，慧能立刻沖出柴房，瘋了一樣跑回凈覺庵。大火已經被撲滅，只留下一片焦黑的廢墟，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焦糊味。幾個尼僧正在清理現場，用布單裹起一具具難以辨認的遺體。
“讓我看看！讓我看看！”慧能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在廢墟中翻找著。她記得師太禪房的位置，記得她常坐的蒲團，記得那個藏著秘密的佛龕。
手指被尖銳的木炭劃破，滲出血珠也渾然不覺。就在她快要絕望時，指尖觸到一塊溫熱的金屬，在焦土中閃閃發光。是師太的棗木拐杖！杖頭的銅箍還完好無損，里面似乎塞著什么東西。
慧能用力擰開銅箍，從里面掉出個燒焦的油紙包，層層打開后，里面是半張燒焦的信紙，字跡被火舌舔得殘缺不全，卻能看清關鍵的字句：“……巡撫李嵩……養女……實為你妹……當年分送兩家……玉佩為證……”
妹妹？！慧能如遭雷擊，手中的信紙飄然落地。李嵩的養女是她妹妹？那個以心狠手辣聞名的巡撫千金李婉兒，竟然是她的親妹妹？
記憶突然翻涌而上，母親臨終前曾說過她有個雙胞胎妹妹，出生時恰逢蘇家遭難，被靜慈師太托付給可靠人家撫養。她一直以為妹妹早已不在人世，沒想到竟被仇人李嵩收養！
“這是……”一個老尼撿起地上的信紙，渾濁的眼睛突然睜大，“師太昨夜讓我縫補袈裟時，偷偷塞給我這個，說若她遭遇不測，就把這個交給你。”老尼從懷里掏出個貼身保管的錦囊，“還有這個，說是你母親留下的。”
錦囊里是塊繡著雙鯉圖案的絲帕，邊角繡著個極小的“婉”字。慧能的心臟狂跳起來，她想起小時候母親給她講過的雙鯉傳書，說要給妹妹取名叫“婉”，取溫婉順遂之意。
“師太還說什么了？”慧能抓住老尼的手，指尖冰涼。
“師太說……說當年送你妹妹走時，也給了她半塊玉佩，和你那塊能拼成完整的圓月。”老尼的聲音帶著哽咽，“她本想等風頭過了就告訴你，沒想到……”
完整的圓月！慧能連忙掏出懷中的半塊月牙玉佩，另一半在了塵那里。不對，母親說過雙胞胎姐妹的玉佩合起來是圓月，可她的明明是月牙！難道……難道她和妹妹的玉佩合起來才是完整的？
遠處傳來馬蹄聲，是忠勇衛的人來了！慧能將絲帕和信紙小心收好，最后看了一眼焦黑的廢墟，那里還殘留著師太的體溫。她知道師太的死絕非意外，玄通在離開前就安排好了一切，放火滅口，永絕后患。
“蘇小姐！”鄭板橋翻身下馬，看到她滿身煙灰的樣子，眼神凝重，“玄通拿到銅符了？”
慧能點頭，將假銅符的事和盤托出，最后掏出那塊繡著“婉”字的絲帕：“師太留下的信說，李嵩的養女是我妹妹。”
鄭板橋接過絲帕，臉色驟變：“李婉兒！難怪李嵩對她百般縱容，原來是用來牽制你的棋子！”他想起李婉兒多次插手案件，每次都恰到好處地幫了玄通，終于明白其中的關聯，“玄通他們要去濟南府匯合舊部，我們必須在他們之前找到李婉兒！”
慧能望著濟南府的方向，心里五味雜陳。那個傳聞中驕縱跋扈的巡撫千金，竟然是自己的親妹妹。她是被蒙在鼓里，還是早已和李嵩同流合污？如果找到她，又該如何面對這個被仇人養大的親人？
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廢墟上的青煙漸漸散去，露出被燒黑的竹枝，像一只只伸向天空的手。慧能握緊懷中的玉佩和絲帕，指尖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卻讓她更加清醒。
靜慈師太用生命換來的線索，絕不能白費。無論前方有多少艱難險阻，她都要找到妹妹，揭開最后的真相。哪怕這真相會再次將她的世界撕裂，哪怕她要面對的是親情與正義的終極抉擇。
遠處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忠勇衛的主力已經趕到。慧能翻身上馬，與鄭板橋并轡而行，往濟南府的方向疾馳。夕陽的金輝灑在他們身上，將前路染成一片悲壯的橙紅。她知道，這場醞釀已久的風暴，終于要迎來最終的對決。而那個隱藏在仇人身后的親人，將成為這場對決中最關鍵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