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盡頭的月光帶著寒意,慧能攥著了塵的手穿過竹林,露水打濕的竹葉在腳下發出細碎的聲響。身后縣衙的方向隱約傳來更鼓聲,三更天的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將兩人的身影吞噬在山林深處。
“就在前面的山洞歇腳吧。”了塵指著不遠處的山坳,那里有個被藤蔓遮掩的洞口,是他小時候和父親打獵時發現的藏身之處。他撥開纏繞的葛藤,一股潮濕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這里隱蔽,暫時安全。”
慧能跟著他鉆進山洞,火光點亮的瞬間,她注意到洞壁上刻著歪歪扭扭的字跡——是孩童時期的了塵刻下的“塵”字,旁邊還有個模糊的“慧”字,想必是當年她跟著湊熱鬧留下的。記憶突然翻涌而上,那些在山林間追逐嬉鬧的日子,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還疼嗎?”慧能看著了塵脖頸處未消的青黑,從行囊里掏出解毒藥膏。藥膏是鄭板橋留下的,帶著淡淡的薄荷香,涂在皮膚上涼絲絲的,能暫時壓制毒性。
了塵微微低頭,任由她指尖撫過傷口,喉結輕輕滾動:“好多了。倒是你,背上的擦傷要不要緊?”昨夜背著他奔跑時,慧能的后背被樹枝劃出了好幾道血痕,此刻透過汗濕的衣衫隱隱可見。
慧能搖搖頭,將火堆添旺些:“皮外傷而已。”她望著跳動的火焰,心中卻無法平靜,“李捕頭怎么還沒來?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一個時辰。”按照計劃,李捕頭會在子時送消息到山神廟,可他們等到寅時也沒見人影。
話音剛落,洞口突然傳來輕微的響動,藤蔓被人從外面撥開,一個熟悉的身影跌了進來——正是李捕頭!他左臂纏著滲血的布條,帽檐壓得很低,看到兩人時長長舒了口氣,隨即踉蹌著靠在洞壁上。
“李大哥!你受傷了!”慧能連忙上前扶住他,撕開他的衣袖,傷口深可見骨,邊緣泛著詭異的青黑色,“是中毒了?”
李捕頭咳出一口血沫,艱難地點頭:“被劉主簿的人發現了……他們料到我會給你們報信。”他從懷中掏出個油布包,塞到慧能手里,“這是你們要的消息……咳咳……關于柳玉茹的底細。”
慧能的心猛地一沉,迅速打開油布包,里面是幾張泛黃的紙,上面記錄著王鄉紳家的奴仆名冊,其中一頁用朱筆圈著兩個名字:柳玉茹、阿蠻。旁邊還有行小字批注:“天啟元年冬,自人販處購得,年方六歲。”
“她們倆……都是王鄉紳買來的?”了塵的聲音帶著震驚,他指著名冊上的籍貫記錄,“柳玉茹的祖籍寫著濟南府,阿蠻卻是濰縣本地……”
李捕頭喘著粗氣,從懷里摸出塊染血的絲帕,正是阿蠻繡了一半的雙鯉圖:“這是從阿蠻的枕下找到的……她把真相藏在了繡品里。”絲帕的夾層里藏著張字條,字跡娟秀卻帶著顫抖:“玉茹姐姐常去巡撫府,頸間有月牙佩,與小姐的一樣。”
慧能的手指撫過字條上的折痕,這張紙顯然被反復摩挲過,可見阿蠻發現秘密后內心的掙扎。她想起阿蠻日記里寫的“看到王鄉紳給巡撫送娃娃”,想起柳玉茹頸間那枚假玉佩,一個可怕的猜測在心中成形。
“柳玉茹根本不是什么戲班伶人。”李捕頭的聲音帶著瀕死的虛弱,眼神卻異常清明,“她是王鄉紳特意培養的棋子,從小就知道自己的任務——模仿蘇婉的言行舉止,伺機取代真正的千金。”
了塵猛地攥緊拳頭,指節泛白:“所以她知道玉佩的事,卻不清楚背面的刻字!王鄉紳早就知道蘇婉的存在,故意讓兩個孤女一起長大,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混淆視聽!”
“不止如此。”李捕頭咳出更多的血,呼吸越來越微弱,“阿蠻半年前就發現柳玉茹偷偷與巡撫府通信,還在她的箱底找到了巡撫的密信……信里說‘待時機成熟,便讓假千金接近蘇慧能,奪取銅符’。”他抓住慧能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阿蠻的死不是意外!是柳玉茹告訴王鄉紳,阿蠻發現了她們的秘密!”
真相如驚雷般炸響,慧能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那個總是跟在她身后甜甜叫“姐姐”的小丫頭,那個為了保護賬本不惜犧牲性命的阿蠻,竟然是因為發現了最親近的“姐姐”的秘密而被滅口!而她自己,差點就把殺害阿蠻的兇手當成了親妹妹!
“真正的蘇婉呢?”慧能的聲音帶著哭腔,淚水模糊了視線,“她還活著嗎?”
李捕頭從懷中掏出枚小巧的銀鎖,正是李婉兒佩戴的那只,背面刻著個極小的“婉”字:“這是……從巡撫府的暗格里找到的……真正的蘇婉……就是李婉兒!柳玉茹模仿的……是她的樣子!”
山洞里瞬間陷入死寂,只有火堆噼啪作響。這個答案太過震撼,讓兩人一時無法反應。那個驕縱跋扈的巡撫千金,那個在關鍵時刻通風報信的少女,竟然就是他們苦苦尋找的蘇婉!
“王鄉紳當年送出去的……就是真正的蘇婉。”了塵喃喃自語,終于理清了所有線索,“他故意讓柳玉茹留在身邊,又把真千金送給李嵩,這樣無論哪一方得勢,他都能掌控局面!阿蠻發現的‘送娃娃’真相,其實是在送真正的蘇婉!”
慧能想起李婉兒頸間的半塊玉佩,想起她塞給鄭板橋的字條,想起她喊出“姐姐”時眼中的淚水,原來那不是恐懼,而是血脈相連的本能!她的親妹妹一直就在敵人陣營里,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反抗著命運的安排。
“柳玉茹嫉妒蘇婉能被巡撫收養,這些年一直暗中給王鄉紳傳遞消息。”李捕頭的聲音越來越低,視線開始渙散,“她恨蘇婉擁有的一切,更恨阿蠻……因為阿蠻知道她所有的秘密……”
他從袖中掏出最后一份證據——柳玉茹的認罪書,上面詳細記錄了如何與王鄉紳合謀,如何殺害阿蠻,如何假扮蘇婉接近慧能。字跡潦草卻透著絕望,顯然是在被捕后倉促寫下的。
“劉主簿……很快就會帶人搜山……”李捕頭的手緩緩垂下,銀鎖從掌心滑落,“保護好……蘇婉……”他的眼睛永遠閉上了,臉上卻帶著釋然的微笑。
慧能將銀鎖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渾身顫抖。李捕頭用生命換來的真相,像把鋒利的刀,剖開了所有的偽裝與謊言。她望著洞外泛起的魚肚白,突然明白了李婉兒塞紙條時的眼神——那是求救,是姐妹間無聲的呼喚。
“我們必須去救蘇婉。”慧能站起身,將所有證據小心收好,眼神異常堅定,“她在巡撫府一定很危險。”
了塵點點頭,將李捕頭的遺體輕輕放平,用石塊掩蓋住洞口:“劉主簿以為我們會躲在山里,肯定想不到我們會反其道而行。”他從火堆里撿起根燃燒的樹枝,照亮洞壁上的字跡,“父親當年在這山洞里藏了把匕首,說關鍵時刻能派上用場。”
慧能看著他在亂石堆中翻找,火光映著他專注的側臉,心中百感交集。從禪房的誤會到山洞的相守,從信任崩塌到重新并肩,他們的命運早已緊緊纏繞在一起。
了塵很快找到個生銹的鐵盒,里面裝著把鋒利的匕首,刀柄上刻著“忠勇”二字。他將匕首遞給慧能,自己則拿起根粗壯的樹枝當武器:“鄭大人說三天后在城隍廟舉辦法事,到時候百姓都會去祈福,是我們揭穿真相的最好時機。”
“蘇婉會來嗎?”慧能摩挲著銀鎖上的“婉”字,心中充滿忐忑。她不知道妹妹是否愿意相信自己,更不知道面對被仇人養大的親人,該如何開口相認。
“會的。”了塵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驅散了些許寒意,“她留下銀鎖,就是在等我們去找她。血脈親情是騙不了人的。”
兩人走出山洞時,朝陽正從山坳間升起,金色的光芒灑滿山林,將露水染成璀璨的珍珠。慧能回頭望了眼掩蓋著李捕頭遺體的山洞,在心中默默立誓:一定會帶著真相回來,告慰所有犧牲者的在天之靈。
通往縣城的小路蜿蜒曲折,兩人避開巡邏的衙役,專挑偏僻的小巷穿行。雙瓢面館的廢墟還在冒著青煙,幾個百姓在門口燒紙,低聲議論著阿蠻的慘死。慧能的心臟陣陣抽痛,那個愛笑的小丫頭再也回不來了,但她的犧牲不會白費。
“我們先去城隍廟附近的客棧落腳。”了塵指著街角的“悅來客棧”,“那里是忠勇衛的聯絡點,鄭大人會派人接應我們。”
兩人剛走進客棧,店小二就悄悄遞上張字條:“柳玉茹已招供,蘇婉被軟禁,巡撫明日到濰縣。”字跡是鄭板橋的,筆畫間透著急促。
慧能的心沉了下去,巡撫明日就到,意味著他們的時間只剩一天。她將銀鎖貼身藏好,握緊了塵遞來的匕首:“今晚就去巡撫府,必須在他們動手前找到蘇婉。”
了塵點點頭,從窗外觀察著巡撫府的方向:“我去打探守衛換崗的規律,你在這里等我。記住,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要輕易離開客棧。”
慧能看著他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心中充滿了不安。她知道這次行動九死一生,但為了真相,為了妹妹,為了所有犧牲的親人,她必須勇敢面對。
夜幕再次降臨,濰縣的街道上掛滿了燈籠,城隍廟的方向傳來陣陣鐘聲,百姓們正在為明日的法事祈福。慧能換上身男裝,腰間藏著匕首和銀鎖,按照約定在后門等了塵。
月色朦朧中,了塵的身影悄然出現,他帶來了巡撫府的布防圖:“三更天換崗,有半柱香的空隙。蘇婉被關在西跨院的閣樓里,門口有四個守衛。”
兩人趁著夜色潛入巡撫府,躲過巡邏的衛兵,順利來到西跨院墻外。閣樓里亮著一盞孤燈,隱約能看到個纖細的身影在窗前徘徊,正是李婉兒!
“婉婉!”慧能壓低聲音呼喊,將銀鎖舉過頭頂。
窗前的身影猛地一顫,隨即傳來開窗的輕響。李婉兒探出頭來,看到銀鎖時淚水瞬間涌了上來:“姐姐!”
就在這時,四周突然亮起火把,劉主簿帶著大批衙役圍了上來,臉上露出得意的獰笑:“果然在這里!拿下這兩個反賊!”
慧能和了塵背靠背站在一起,握緊了手中的武器。火光中,李婉兒突然從閣樓里扔出個東西,落在慧能腳邊——是那半塊月牙玉佩!
“姐姐快走!”李婉兒的聲音帶著哭腔,“他們要殺你滅口!”
慧能撿起玉佩,與自己的那半塊拼在一起,完整的圓月在火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她看著閣樓里被衛兵抓住的妹妹,看著步步緊逼的劉主簿,突然明白了所有的真相與犧牲。
“動手!”劉主簿厲聲喝道,衙役們蜂擁而上。
慧能和了塵奮力抵抗,匕首與刀棍碰撞的脆響在夜空中回蕩。她知道,這場由身份謎團引發的決戰,終于在親人的呼喚與敵人的圍剿中,迎來了最關鍵的時刻。而那枚拼合完整的玉佩,將是照亮真相的最后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