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沒了,我也該另謀出路了。
可此刻,我最放不下的,仍是鄉下那位年邁的奶奶。她一輩子勞碌,吃了太多苦。如今雖還硬朗,可耳朵越來越背,眼神也漸漸渾濁。
由于耳背,導致了奶奶的電話很“霸道”,只能她打給任何人,誰卻不能主動撥給她。
每次通話幾乎都是各說各話。我常常得站在公共場合扯著嗓子喊,她才能聽清幾句。
奶奶總問我,吃飯了沒,吃飽了沒,錢夠不夠,不夠奶奶給你點兒。
可我知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守著那座老屋,多少個清晨黃昏,都在盼著我的腳步聲。
我爸曾多次勸說想把奶奶接進我家的新房,新房又寬敞整潔。
可奶奶總是拒絕,他說:“不能搬家啊,誰走我都不能走,你爺爺只認這個家,走了他找不著了!”
距離我上次回家已經是半年前了。
我的家在哈市郊區的一個小鎮上,離主城區有八十多公里。鎮上有一座老火車站,車站已經褪了顏色,記錄著它承載多少南下游子的憧憬,記錄著多少在外游子的辛酸。
天剛亮,我站在小雪家樓下的136路公交站臺,等那班開往終點站是哈站的早班車。
北風裹挾著刺骨的寒意,從脖子縫里鉆進去,吹得人直哆嗦。天灰沉沉的,像極了那年她離開時的我的心情。
我拉緊大衣的領口,卻怎么也擋不住心里的冷。
車上的人很少,只有我和一位坐在后排的一位帶著皮帽的老先生。
路上很安靜,車輪碾過積雪的聲響格外清晰。車窗多處破碎,用透明膠帶粘上的,而那位戴皮帽的老先生始終望著窗外,皮帽的絨毛在顛簸中微微顫動。
終點站到了。
空蕩蕩的車廂里,只剩下一排排泛黃的塑料座椅,和幾片被風卷進來的雪。那位戴皮帽的老先生不知何時已經離,座位上只留下剛剛的余溫。
車門發出沉悶的閉合聲。車輕輕一顫,像是嘆了口氣,然后繼續向前駛去。
推開售票大廳的玻璃門,一股混雜著陳舊暖氣與發霉的氣味撲面而來。三號窗口的喇叭發出嘶嘶的電流聲,“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老式收音機特有的、被歲月磨損的顫音。”
候車室內,對面坐著個裹著綠色軍大衣的農婦,袖口磨得發亮,露出里面打著補丁的毛衣。她粗糙的手指正笨拙地剝著一個橘子,一看就是放了很久的。她丈夫坐在旁邊,黝黑的臉上刻滿風霜,正低頭搓著凍得通紅的手。
她剝得很慢,開裂的指甲小心地避開橘瓣,生怕弄破一點。終于剝好后,她輕輕掰下一瓣,遞到丈夫嘴邊。男人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張嘴接過。橘子的汁水順著他干裂的嘴角流下,她趕緊用袖子去擦,兩人相視一笑。
我想這應該是屬于冬日里的候車室僅有的浪漫吧。沒有玫瑰,沒有燭光,只有一個干癟的橘子,和兩顆在寒冬里交融的心。
十一點二十分,廣播里傳來帶著東北口音的甜美播報:
“旅客朋友們,由漠河開往牡丹江的K5172次列車已經開始檢票了,請您攜帶好隨身物品,到二樓3號檢票口有序排隊上車......”
檢票口已經排起長龍,幾個背著編織袋的農民工正用粗糙的手指捻著車票。我瞥見他下意識摸了摸左胸口袋,硬質的觸感讓他松了口氣。
我蜷縮在這班列車的靠窗座位,一路上眼里只有窗外的風景。那些被夏日染色成金黃的稻田地,只剩下被人侵蝕后的荒涼。
火車一路上略過幾個歪扭不堪的電線桿,如同被人以往的符號….。
隨著列車緩緩駛入熟悉的站臺,一聲尖銳的氣動剎車聲。我躁動不安的心緒竟也如窗外漸緩的景色般沉淀下來。
我們鎮子的車站小得可憐,像被遺忘在鐵軌旁的舊火柴盒。也只有幾名工作人員,大家熟的不能再熟了。
剛出站,就聽見值班室窗口傳來周大爺沙啞的嗓音:“回來了,爺們!“他探出半個身子。
“回來了,大爺。你挺好的!”他沒說話,只是露出淳樸又不失炙熱的笑。透露著可愛和可敬。
當然還有他那一嘴的黃牙,那是長年的煙熏茶漬留下的印記,像老茶壺內壁沉淀的茶垢,記錄著無數個熬夜加班的深夜。也是他堅守在工作崗位上,兢兢業業留下的“軍功章”。
看見他手里那把磨得發亮的檢票鉗在夕陽下泛著暖光。他身后墻上,一九九八年的列車時刻表已經泛黃卷邊,卻依然固執地釘在那里,像這個老車站一樣,守著它最后的體面。
我三步并作兩步沖過馬路,鞋底在雪地上踩出急促的咯吱聲。鎮政府對面那堵熟悉的矮墻漸漸清晰,墻頭幾穗金黃的玉米和一串紅得扎眼的辣椒在寒風中輕輕搖晃。空氣中飄著爐子特有的煙味,混著積雪的凜冽,是記憶里最踏實的味道。
院門虛掩著,我輕輕推開,院子里的雪被掃得干干凈凈。墻角堆著的柴火垛也被碼的整整齊齊。奶奶總是閑不住,雖然年歲已高,可她的手永遠停不下來。
里屋的門半開著,老式鐘表的滴答聲從門縫里漏出來。我躡手躡腳地探頭,看見奶奶和她的老伙計“老花”蜷在炕頭。那只黑白相間的貍花貓把自己團成一個毛球,窩在奶奶胸前,聽見動靜只是懶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奶奶的花白頭發散在枕頭上,隨著平穩的呼吸輕輕起伏,想必是忙活完家務后終于拗不過午后的困意。
奶奶這時候翻了個身,我忍不住淘氣地伸手拍了拍她圓滾滾的肚子。
“嗯”奶奶發出帶有睡意的鼻音,皺了下眉頭。懶懶的睜開眼睛,發現是我。奶奶激動的喊了出來。
“哎呀~,是我大孫子!,啥時候回來的,咋沒叫你爸接你去,你爸他剛走。
奶奶熱情地拉著我坐在她身旁,“快坐下,讓奶奶好好瞅瞅!”忽然發現“老花”這個不識趣的家伙還待在炕上礙事。奶奶一把就把它扔到地下。
“死貓,上一邊去玩去”
老花蹲在炕沿下,尾巴不高興地掃著地面,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瞪著我,發出長長的、帶著顫音的“喵嗚~”。
它那副委屈的模樣,連胡須都耷拉下來了。因為我的回來,導致他失寵了。我沖它得意地擠擠眼睛,它立刻別過臉去,用屁股對著我,那賭氣的樣子逗得我直樂。
奶奶沒有管她,只用那雙歷經歲月滄桑的手緊緊地攥著我。奶奶一直重復著:“奶,想你啊!一直念叨你。剛才還跟你爸說呢,剛念叨完,你就回來了。
餓不餓,奶去做飯!奶奶下地趿拉著一雙破棉鞋。
我連忙拉住奶奶的胳膊:“真不餓,奶!“可她的棉襖袖子從我手心滑了出去,像一尾靈活的魚。
給你爸你媽打電話,喊他們晚上過來吃。
老花趁機竄上炕,在我剛坐熱乎的地方盤成一團。奶奶抄起炕刷作勢要打,它“嗖”地又溜走了。
窗戶外頭,夕陽把辣椒串的影子拉得老長。奶奶在廚房叮叮當當忙活起來,鐵鍋鏟刮著大鐵鍋的聲音格外刺耳。廚房正好傳來“刺啦”一聲那是奶奶把五花肉片下鍋的聲音,帶著蔥花的焦香瞬間飄滿了整個屋子。
我摸出手機,電話接通了。
喂!爸,我回來了。我奶叫你晚上和我媽過來吃!
我爸也是不可置信,啊!咋回來的,坐火車么。
是啊!中午十一點半的車。
啊~,你想吃啥?爸去買。
看著來吧。
行行行!
電話那頭突然亂作一團,我媽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讓我跟兒子說兩句!就聽見一陣布料的摩擦聲,手機似乎在他們手中來回爭奪被掛斷了。
我握著手機哭笑不得,老花不知何時又蹭到我腳邊,仰著脖子“喵”了一聲,像是在嘲笑這場鬧劇。
奶奶端著剛出鍋的五花肉從廚房出來,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笑出褶子的臉。老花饞得在奶奶腳邊直打轉。
我把肉放在地上,它一個箭步沖過來,卻又突然停住,警惕地瞄了我一眼。見我真要給它,這才小心翼翼地叼起來,喉嚨里發出滿足的呼嚕聲。
吃完后,它竟破天荒地蹭了蹭我的褲腿,尾巴尖兒勾出個討好的弧度,算是原諒我和它爭寵的行為了。
可天都黑了,我爸才姍姍來遲。
其實不怪我爸來得晚,怪這老天下班早!
透過奶奶家窗戶的看見我爸往屋里張望,裂開嘴笑了。我也看見他那雙大板牙像燈泡一樣。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卷進一股裹著雪粒的寒風。爸媽并肩站在門口,兩人的耳朵都凍得通紅,像掛著兩對圣女果。媽媽手里提著鎮上老鄭家的熟食。
“兒子!”媽媽一看見我就叫出聲,睫毛上還沾著未化的霜花,“咋不叫你爸接你去呢?”
她快步走過來,冰涼的手指輕輕捏了捏我的耳垂,“你爸開車上哈市多快啊!”
我爸一進門就沉默不語,他徑直走到炕邊,彎腰抱起蜷在地上的老花,那貓兒竟也乖順地窩進他懷里,大手從頭到尾的撫摸著它,它似乎也很享受。
這時候奶奶撩開棉布門簾進來,發髻上還沾著灶間的豆莖屑。
“都坐下吃飯!”
我媽已經利落地系上藍布圍裙。“媽你別忙活了,你也吃。”圍裙帶子在身后系成個利落的蝴蝶結。
奶奶卻坐不住,趕忙向廚房走去“我給你拿蒜醬去,今兒新砸的...”她彎腰從碗櫥底下掏出個瓷碗。
廚房傳來菜刀輕快的落刀聲,我媽正在切剛帶來的醬肘子,薄薄的肉片在案板上鋪成花瓣狀。
我爸夾起一片五花肉大口放到嘴里,邊嚼著邊問我:“你在韓國人的飯店干的咋樣啊?”
不好,干的不爽。我干凈利落的回答
父親突然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眼睛卻閃著狡黠的光:“韓國人,美國人的跟班,能是啥好鳥?“說完還夸張地擠了擠眼睛。”
“噗嗤”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嘴里的飯粒差點噴出。父親見我笑了,也跟著“嘿嘿“樂起來,他起來給自己接了一杯爺爺生前泡的酒,玻璃杯在燈光下閃著溫暖的光澤。
晚上,奶奶把炕燒得熱乎乎的。
我躺在被窩里,拿出手機又給那個熟悉的號碼打了過去。
“喂?親愛的~”
電話那頭傳來她的聲音,“我剛要給你打電話呢,你跑哪兒去啦?”
“我回奶奶家了。”
“啊!你回奶奶家了?”她然提高的聲調里帶著幾分懊惱,“你咋不早說呀,我好提前給奶奶買點補品什么的...”
我忍不住輕笑:“現在說買多虛偽啊,嘿嘿!”
“去你的!”她嬌嗔道,聲音卻軟了下來。
“哎...親我一口,么么。”我對著話筒輕輕吻了一下。
“唉呀...你煩不煩人~”她回應著,我能想象她此刻一定紅著臉,
“嘿嘿嘿嘿...”我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
“傻樣吧你!”她故作嫌棄。
“不跟你說了,晚安。”
“晚安,寶貝。”
掛斷電話,我把手機貼在胸口。
奶奶看我這狀態忍不住問我:“給誰打電話了?”
我假模假式的說:“沒誰啊!”
奶奶“不懷好意”的笑了出來:“是你對象吧!”
我同學!我斬釘截鐵的回答
跟奶奶還撒謊!奶奶故意板起來臉。她學著我的樣子撅起嘴,癟著沒牙的嘴巴含糊地說:“有跟同學“么么”的么~”
看著奶奶滑稽的樣子,我翻身趴在炕上笑了起來。
奶奶一巴掌拍在我的屁股上,力道輕得像撓癢癢。
“小兔崽子,不學好!跟你爺爺一樣!”
說著說著,她自己先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沒幾顆牙的嘴巴咧得老大,露出粉色的牙床。笑聲像一串銀鈴,在這個暖呼呼屋里回蕩。
“你爺爺那會兒啊...”奶奶邊笑邊抹眼淚,手指著我直發抖,“大半夜翻墻頭來找我,差點沒被我爹打死…哈哈哈哈”
她拍著大腿,我們祖孫倆笑得前仰后合。
老花被嚇得豎起耳朵,眼睛瞪得圓溜溜的。
這一刻,所有的等待與思念都化作了暖炕上的歡聲笑語。鐘擺輕輕搖晃,將這份天倫之樂細細篆刻進時光的紋理里,如同窗外飄落的雪花,一片一片,堆疊成最溫暖的記憶。
本章完